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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离京

    瘦尽灯花又一宵。

    肃千秋坐在凳子上,背靠着妆案,袍下露着素白的裙边。

    相里贡坐在一旁的书案后,脸上的血迹已经结了痂。

    两人都看着书案上亮着的烛火,默默无言。

    肃千秋忽然开口问,“你今日临走时说的是什么?”

    “我说,让你回家。”

    “后来呢?你把他引走,去了哪?”

    相里贡低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南郊,一片林子里,我杀了他。”

    肃千秋沉默了良久,缓缓开口说,“你,要不要住到别的屋子?我家有很多屋子的。”

    相里贡挑了挑眉头,“你还有伤,半夜寻仇的来了,你岂不是必死无疑?实在要死的话,我也不想一个人死,你想一个人死吗?”

    她摇了摇头,“不想。”

    屋里又是一阵沉寂。

    相里贡靠到椅背上,右手搭在扶手上,“有水吗?”

    “有,在那边的桌上。”

    “洗脸的水有吗?”

    “没有,但是内室里有洗澡水。”

    肃千秋好死不死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还不知道相里贡要干什么。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相里贡已经走进了内室,里头传来哗哗的水声。

    肃千秋骨子里是一个小女儿,脸顿时红得要滴血。她站起来,快步走到画屏后头,手忙脚乱放下了长及地面的红软帐,脱了鞋子上榻,躺下睡觉。

    她侧躺着,面朝里,屋里一时静得可以听见她的心跳声,和相里贡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肃千秋盯着软帐,直到他沉稳的脚步声再远去。

    肃千秋就躺着,翻来覆去,又不敢太大声,只能轻轻地翻,她睡不着。

    太热了。

    她身上本来穿着一套罗裙,又在外头套了件长袍,因为软帐避风,闷得慌,所以她从前都不放软帐睡觉的。

    而现在,她躺在榻上,热得满头大汗。

    很久很久以后,相里贡已经没了动静很久以后。

    肃千秋的左手轻轻揭起软帐的一角,顿时有凉风吹进来些,她举着右手轻轻扇着风,才稍稍凉快些。

    烛光渐暗,相里贡提起烛台旁的剪刀,剪剪灯芯。

    “咔嚓”一声响,相里贡觉得榻边的红帐似乎动了动,看过去时,又风平浪静。

    烛光渐渐亮起来,透过软帐,照红了肃千秋的脸。

    她想着,相里贡是不是看见了,就这么想着想着,竟沉沉睡去了。

    。

    残灯风灭,晨曦微现。

    果不其然,肃千秋昨夜热得睡不着,一早又被热醒。

    她睁眼望着帐外,微微可见相里贡伏在书案上的身影。

    肃千秋悄悄起身,掀开红帐,挂到玉钩上,提上鞋子,轻步走到书案旁。

    他沉沉睡着,鬓发微乱,眼眸闭着,金色的熹微照到他眉眼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些淡影。

    左边的脸颊处,有一道浅浅的伤口,结了薄薄一层血痂。

    许是光有些刺眼,相里贡的眉头皱了皱。

    肃千秋悄声走过去,为他挡住了晨光,静静地看着他。

    心想:其实相里贡也挺好的。

    两柱香后,她有些苦恼,她站了这么久,为他挡光,他竟还不醒?

    肃千秋伸出手准备打醒他,好让他滚出去,她好换衣服。

    手伸了一半,相里贡缓缓睁眼,看着她,还有她伸了一半顿在了半空中的手。

    早知道这样他就醒了,她就把两只手都伸到他脸上,狂扇几掌。

    “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慵懒。

    “你出去睡吧,我要换衣服。”

    “所以你在我面前站了两柱香这么久等我睁眼吗?”

    肃千秋顿时扭头走开了,阳光肆无忌惮照到他脸上,他的眼睛不由得闭上,伸出手挡光。

    相里贡迈步出了青梧轩的门,一院子正在洒扫的侍女小厮都看着他。

    他紧了紧嵌玉的腰带,径直走向前院延嘉堂,去见肃闻老先生。

    良久之后,肃千秋穿戴整齐,走出门的时候,一群洒扫的侍女小厮看着她,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毛。

    “怎么了?王婶。”她迈步走到最近的一个人身边,低声问她。

    只见王婶笑了笑说,“少主,刚才出来的,是姑爷吧。”

    “不是。”肃千秋面色黑了黑,径直走出了院子。

    院子里在她走出去后,顿时一片哗然。

    “少主说不是唉!”

    “怎么能不是呢?都睡在一屋了!”

    “难道,少主是个水性杨花的性子?”

    “别胡说,少主才不是。”

    ……

    肃千秋站在墙外,听得清清楚楚,面色红了又黑,黑了又红。

    。

    延嘉堂里,相里贡向肃闻作深揖。

    “问先生好。”

    肃闻淡淡看了他一眼,“殿下还真是神出鬼没,昨夜什么时候到的?”

    相里贡站直了身子,面上挂着笑意,“亥时末,子时初。”

    “可从刺客那问出什么?”

    “宫中高位主谋划,意不在我,而在肃千秋。”

    肃闻笑着说,“既然如此,那殿下是怎么把刺客引走的呢?”

    “晚辈没有引他,而是追杀了他。”

    “以千秋为饵,辨之方位,这可是一个险招。”

    “全胜在握时,这便不算险招了。”

    肃闻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翩翩公子,周身的气势与当年的悯悼太子并无二致,自信的样子更是如出一致。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希望你能永远记得这个道理。做什么事,都能预见全局,未雨绸缪。”

    “是,晚辈谨记。”

    相里贡再拜,“请教先生,扬州宋越当年是做了什么?才使得先生痛下杀手,自断臂膀?”

    肃闻眯了眯眼,仿佛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相里贡顺势开口说,“先生若是不方便告知,晚辈也不好多问了,只是前些日子扬州刺史的一封奏章递到了晚辈手里,提起了宋越的暴毙,他建议晚辈暗中查探宋家的产业。”

    肃闻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宋越本是我的得力助手,奈何他弃明投暗……唉……”

    肃闻叹气,摇了摇头,一副惋惜的样子。

    “我当初派千秋去杀宋越,其实也有个自私的想法,我想宋越或许能逃过一劫,留一条命,痛改前非。”

    肃闻顿了顿,才继续说,“造化使然,宋越没了命,也算一种了结。”

    “先生可否透露宋越投了谁?”

    “不清楚,只是宋越携他的部下,做了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我这儿有一本花名册,你大可以拿去,找些线索。”

    肃闻站起来,走到门口,低声对霍昶说了一句话,霍昶就走开了。

    不多时,霍昶拿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走进来,册子泛黄的封皮上粘着些许干涸的血迹,霍昶把册子递到了相里贡的手里。

    。

    早晨起来,还不算太热,外头有些凉爽,肃千秋坐在院子里榆荫下的秋千上,看着李忆端满头大汗地舞着剑,看似毫无章法,又好似有点章法。

    “右手,再举高点。”

    相里贡拐进院子里,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榆树高大,枝繁叶茂,树下有荫,墙脚旁开满了雪白的栀子花,馨香四溢,院里孩童舞剑,树下穿着竹青色素衫的肃千秋,她含笑看着舞剑的孩子,转头看向他,又收了笑容,目光别向他处。

    “怎么?不想看见我?”相里贡缓缓走到一边的石桌旁坐下,顺手揭起一杯茶,抿了一口。

    有些凉。

    肃千秋眼看着他的动作,皱了皱眉头说,“那是我的茶。”

    “哦,有些凉。”

    忆端扛着剑,小跑过来,喘着气问,“姑姑,这是姑父?我听说,我有姑父了,姑父是什么?可以给我糖吃吗?”

    肃千秋眉头跳了跳,“谁告诉你的?”

    “王婆婆呀。”

    肃千秋一把拉过了正盯着相里贡看的李忆端,柔声对他说,“忆端,他不是姑父,你不能乱认姑父的!”

    “可是王婆婆说她不会骗我的。”李忆端嘟了嘟嘴,仿佛是不满意肃千秋的这个说法。

    “姑姑也可以给你糖吃的,走,我们去拿。”

    忆端顿时笑开了。

    肃千秋拉起忆端就走,丝毫没多给坐着的相里贡一个眼色。

    相里贡看着那一大一小走远的身影,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孩子就是肃千秋活着的支柱,她做的一切,将来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孩子。

    肃千秋再回来的时候,相里贡还是坐在那,像是在等她。

    “还有事吗?”

    “有。”相里贡把桌子上的小册子推到她面前,肃千秋看过去,面色微沉。

    “这是?”

    “要去扬州,查查宋家,顺便查查这册子上的人。”

    肃千秋沉默了许久,“什么时候去?”

    “尽快动身。”

    肃千秋深吸了一口气,“那就现在吧,你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

    相里贡凝眸看她,“没有。”

    她这么着急?相里贡有些好奇,看来那个宋越,还挺让她牵挂的。

    相里贡不由得笑了笑。

    “你又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笑笑。”

    “……笑笑是谁?”

    肃千秋也笑了起来,明媚的样子比墙角开着的栀子花更美得耀眼。

    两匹马很快就备好了,文姒从厨房里包了几张薄饼,又灌上两袋水,包袱里叠了几件衣服,把行礼挂在了马鞍上。

    肃千秋向文姒交代着,“若是忆端问起,就告诉他我去扬州给他摘花。”

    文姒笑着说,“好了,知道了,忆端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才不愿信呢!快走吧,天黑前还能赶到驿站去。”

    “好,那我走了。”肃千秋松开握住文姒的手,扶着马鞍,翻身上马。

    二人二马从肃府的小门离去,走远。

    日头渐渐走到了最高处,白日炫目,热浪扑身,蝉鸣不断,鸟叫无几。

    沿着种满了杨柳的路走到尽头,出了城门,一片柳林过后,不远处是长亭,送别人无几,稀稀疏疏,却无尽难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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