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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桃源故交

    一

    黄昏,又是黄昏,一日阴霾之后的黄昏。

    一日的喧嚣于此时停歇,衢道两傍,粼栉商铺,开始收摊闭户。

    城东,有一家门面不大的小面馆,面馆自开店以来已有好些个年头,由于经营惨淡,小店的环境一直不得改善。晚风中,檐角那面‘面’字幡牌在凌空摇晃。店门,墙壁,椽柱上朱漆在时间的腐蚀下早变得斑驳陆离,让人瞧不出它原本的妍丽。唯独的一名,年青伙计正在暮霭中忙碌着打佯,又是一日惨淡的经营!

    孤独的风,卷来一个孤独的人,那人在清廖的长巷中,在阴晦的暮霭中独行,孑孑然置身于萧索中。

    那人行至于面馆时,骤然停步。“伙计,还能给我下一碗面吗?”

    伙计闻声抬头,就对上了一张须眉如画,清丽消瘦的面容,这面容上嵌有一双令人难忘的如星朗目。再略打量,来人年过五旬,身形消瘦,洁白衣衫是因长途的跋涉,显得风尘仆仆,脚上的玄布鞋,也因道路的磨砺,已损得不成形,嶙峋修长的手中攥的那柄乌鞘剑,亦跟人一般落泊,因时间的老旧而古老。

    ‘一个落泊的外乡人!’伙计心念道。随如实道:“客官,你来晚了一步。小店已经在打佯了。”

    外乡人应了声,道了句:“叨扰了!”又孤独地迈开脚步欲往前行。

    “等一等!”伙计唤住外乡人,瞧了瞧天,道:“现在天色已晚了,你到哪都跟我这一样。这样吧,我帮你看看,还有什么能下锅的东西。”

    外乡人向伙计躬了躬身,感激道:“那真是有劳了。”

    伙计搔了搔头,憨然一笑,道:“不用这般客套。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本就该相互照应。”

    二

    天,愈加阴沉,四野之象俱侵在幽暗的朦胧间。气温也逐渐冷凉起来。

    伙计终于端上了一碗香味四溢的食物,一碗大杂烩的面食。天色虽暗,但外乡人依旧能看出,这是一碗由面头结,馄饨底,饺子皮加野菜烩制成的一碗面食。由于,伙计的手艺不错,一堆杂物竟也让他烩成的佳肴,外乡人浅尝了一口,便食指大动起来。

    “味道还成吧?”伙计在外乡人的对面坐了下来,笑问道。

    外乡人不言,以点头作回应。

    “真是对不住了,面缸的面粉昨日就没了,今日没什么生意,我一时懒,也未去添置。方才找了半天,就只找着了这些东西。我还真怕你会嫌弃!呵呵呵!”伙计尴尬地笑道。

    外乡人停箸,略有所思了一会,道:“有这些已经不错了。我记得那年头,鞳子进扰我中原,年年烽火,再加上时起的天灾**,我们普通百姓,有时能吃上这东西也实属奢侈了。”

    伙计点头,深有同感道:“是呀,我们都是那年头走过来的人,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但是战乱给我留下阴影可不小呀!”一顿,似思起什么,悄声对外乡人道:“我听说我们眼下的太平日子又不多了,不久,烽火极有可能在我大宋边陲重燃!”

    外乡人‘哦’地一声,抬头惊疑,道:“此话怎讲?”

    伙计道:“这事我也不太清楚,只要常听来往的客商说,辽国与那新崛起的金国打起来了。那金国原本是辽国的属地,本名女真。两年前,女真的头人叫什么完颜阿骨打的,突然推翻辽国权政,自立为王,改女真国号为金。这不,战就这么打起来了。”

    外乡人插口道:“辽国与金国之间的战事,与我大宋又有何干?”

    伙计道:“理,本应是如此。可是有一些人说,金原为辽属地,现竟自立为国,其狼野之心,可说非同一般。辽与金一役,若金败,大宋兴许会保全现状,必竟宋辽之间还有一纸盟约为楔,辽再猖獗也不可能轻易撕毁盟约扰我大宋。若是辽败,那情形可就不好说了,金国狼野之心倾世,必将覆辽,辽国一覆,金国并吞辽之残势,那时强大可非常人可说,金势一盛,它必将会重蹈昔日辽与西夏之风,纵铁骑,践踏于我大宋国土。到那时,我大宋与他一无盟约相抵,二是他垂涎中原地美物博,两者之间,必将是烽火相对。你也知道,我今日大宋何比昔日,当今君王昏庸,**佞之臣当道,下来官府无道,苛捐杂税繁重,百姓愁苦不堪,怨声载道,边城,军心散涣,军纪失严。按这般景象,你说,战事若真一暴发,我大宋又怎是他们骠骑铁军对手?”

    外乡人点头称是,道:“能说出此番话的人,想必都是些极有远见的人。想我大宋今日的国情、国力、国势,确定是经不了战事之摧!”

    伙计失笑,一摆手,道:“你瞧我们,忧国忧民之事哪能轮到我们嚼舌。我们普通百姓,即使有心为国尽忠,也无力报国!”一顿,怅然道:“只是到那时,苦得还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

    外乡人默然,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碗中的食物,思虑重重。

    一朝天子一朝臣,数千年来,改朝换代,迭叠不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三

    天已暗沉下来,衢道外夜市已开,灯火的光明折射进弄巷,伙计亦点起一盏小油灯,豆粒般大的灯焰在晚风中摇曳。

    外乡人将碗中的食物处理得滴汁不剩后,搁下碗筷,心满意足地拂拭去嘴角的残物,对伙计朗声道:“这顿饭多少钱?”

    伙计看了看残余不剩的空碗,笑对外乡人道:“我看你是真饿了。不过,这顿饭我是不收你一文钱。”

    外乡人尴尬地笑了笑,道:“你是做小本生意的,我不能白吃你的,多少总得给。你现在说不收一文钱,这会让我着实过意不去!”

    伙计狡黠一笑,一副算帐的口吻,道:“不多不少,一共一文钱。”

    外乡人一愣,难以置信地脱口惊疑道:“一文钱?”

    “对,一文钱!”伙计点头,认真道:“你吃的东西值不了什么钱,这一文钱算是我的手艺钱。”

    外乡人闻言颇有感触,沉吟了一会,对伙计道:“年青人,你有这般胸襟,想必日后定有一番作为!敢问你姓名,他日若再相见,可报今日赠饭之恩!”

    伙计呵呵一笑,爽言道:“多谢你吉言。至于你所说赠饭之恩,我可不敢当。我姓郭,名虎成,原本是南郊的猎户,只因猎户税务太重,无奈在闲时就为别人帮零打杂,赚点糊口钱。”

    外乡人喟道:“原本你是一名猎户,难道方才会说出那一番颇有豪情之言。”

    郭虎成怅然道:“空有一腔豪情又如何,还不是照样为别人打下手,无处施展抱负!”

    外乡人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有心,万事不难成。你既要施展抱负,这里自然不是你的起点,你的起点应是大漠孤烟,秦城汉瓦处。”

    郭虎成茅塞顿开,欣喜地对外乡人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我弃业从戎。”

    外乡人默然颔首,以示默认。

    郭虎成欣喜,朗声对外乡人恭敬道:“多谢老先生指点,但不知老先生你如何称呼。”

    外乡人淡然一笑,道:“我是山野之人,姓名也不为人所知。但,告诉你也无防,我姓沈名如风,你就直称我沈如风便是。”

    郭虎成一愣,道:“老先生之名,我虽未听说过,但老先生即有名有姓,为何要称自己为山野之人?”

    沈如风微笑,抬首望了望天色,随从怀中掏出一文钱,递与郭虎成,缓缓道:“此问题,日后我们有缘再相遇,我自告诉你。今日我还有事须赶路,亦不能再叨扰你太久,多谢你盛情相待,来日若能相会,我定作东请你畅饮一番。”

    郭虎成感慨道:“有沈老先生这番话,我心足矣!”

    “告辞了!”沈如风朝郭虎成抱拳予礼。

    “老先生,虎成不敢当!”郭虎成阻住沈如风这一礼,道:“老先生,你一人出门在外,须多加小心,这年头盗匪横行,绿林当道,世事不怎太平,连少年郎都干起了谋财害命、打家却舍的勾当。近日,这淮阴城,正通辑二少年凶匪,还望老人家要多加小心,莫碰上这二少年狂徒。”

    沈如风‘哦’地一声,面上疑惑之色甚浓。

    郭虎成道:“此话,众人也说不清,只是官府传闻,说这二少年凶狠至极,神出鬼没,专门杀人掳货,谋财害命。上次被官府不甚捕获,竟敢暴砸公堂,殴打县令,逃逸而踪。此等凶悍,可是骇人听闻。老人家,你孤身只影,还望多加小心。”

    沈如风愕然道:“竟有此等事?”

    郭虎成道:“千真万确,现淮阴城内到处都有,衙门悬令捉拿他们的告示。等会,你四处走走便可发现。”

    四

    清夜,冷风,无月。

    夜幕间,有一白衣人正对着墙面上的一纸官府通辑檄文直皱眉头。这人正是沈如风。

    这一纸通辑令分两段,一段绘有两个少年的面貌,另一段是以重金悬令捉拿两人的榜文。

    榜文如下:

    兹有沈氏二盗潜入我淮阴境内,行凶作案,无法无天。现二人已背负血案多起,藏匿于民间,因身怀绝艺,官府莫能奈何。若有知其行踪,告知官府者,可赏金百两;若协助官府,辑拿二人者,赏金千两;若凭侠意之气,将二人均绳之于法,遗送官府者,给予厚谢同时,并赏金万两。

    “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是一派胡言,岂有此理!竟然将我教的两个徒弟指为盗贼?!”沈如风心底隐燃无明业火,低声咒骂道。随即,见他扬手凌空一捞,那纸榜文顿被一股无形之力扯下,凭空落在他手中。他抖擞着这纸榜文,越看,心中的无明火越炽,终于,那纸榜文在他手中忽燃起来,化为一手灰烬。灰烬随手而扬,随风飘散,落于黑夜,化作无数灰蝶。

    一纸毁后,还有百张。若大的一个淮阴城,这一纸通辑檄文,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饶是他沈如风武功盖世能一行多处一焚百纸的毁,也得花上数天数夜,长城并非一日所筑,这榜文自然也非一日一人之力所为贴之。

    一般的官府通辑告示,只要在重要地带,人群密集之处粘贴数张,就已足够,而今这纸通辑令竟贴得满城飞花,是有几分怪哉!官府此举究竟是何之意,无人可知。不过那重金深惑人心,自也无人去多疑它。

    夜更浓,四下更为幽暗,已距黎明不远。

    沈如风平静穿梭于黑暗间,即使再有榜文浮于面前,他也只是冷然予以一笑,没了乍时的冲冠怒气。他不是傻子,此榜文的用意,他现早已是了然于心。此时,他心中最放不下了时,他那两个可怜徒儿的安危。

    他忽然驻步,抬首望空茫夜穹,黯然伤神,幽自思忖:‘笑儿,漠儿你们此时究竟在何方,又是否安好!你们为何这般不成器,老让师傅为你们忧心。’蓦然垂首,眼中闪过一线阴沉:‘关海山,你这该死的老东西,都怪你,若不是你,我这两个徒儿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翁桐雨,孤九玄……你们以为这般就能骇得了我,有什么手段,你们大可使出来,我今时是一无所有,但你们将我逼急了,终有一天我是会让你们付出惨重代价!’

    天,开始朦胧地逐渐亮堂起来,不一时,已是白光千里,万里明目。

    沈如风如白色黑灵在黑夜中,穿行了一整夜。

    今日有阳,光辉灿烂,分外明媚。

    五

    午后,淮阴城东,一无名茶楼。

    茶楼不大,往来之客却为数不少。

    沈如风踏进茶楼,甫一坐定,就闻一旁有几人对聊。几人对聊的内容恰巧是他所关注的。

    一中年人对一年青人道:“方才那两个近日被官府通辑的少年出现了,是被几个正义之士追逐而过的。”

    年青人道:“真的就是官府要辑拿的那二人?”

    中年人道:“差不了,因为那二人长得太像通辑告示上画的两人。别说,那二人长得还真不赖,若不是秉性恶劣,还真是到哪都人见人爱。”

    年青人道:“这就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中年喟叹,道:“是呀,太令人遗憾可惜了!”

    年青人道:“有何遗憾,有何可惜,自古像他们这般如盗跖之人可实在不少!”

    另一个中年麻子插嘴问道:“他们打得如何,那帮正义之士是否能擒得住他们?”

    中年人道:“打得可说是惊天动地。可谁都不想,那二人武功了得,几名正义之士围困住他们打,均还是让他们给逃了!”

    年青人遗憾道:“这么说,还是让给逃了?”

    中年点头,道:“逃是暂时人他们给逃了,不过那帮正义之士,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是一直尾追着他们不放。”

    年青人问道:“那二人是往何处逃的?”

    中年人答道:“往东,大概是往桃花驿方向而去。”

    中年麻子冷冷一笑,道:“若真往桃花驿而去,他们可说是自取灭亡,因为桃花驿的主人,是个义薄云天、侠肝义胆的人物,他自然是不会轻易容忍那两宵小之徒,在他那为非作歹。”

    中年人与年青人一齐惊奇问麻子道:“那桃花驿的主人是谁?”

    麻子笑了笑,道:“不太清楚,总之,他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中年人与年青人又一齐问:“到底是哪个大人物?”

    麻子懊恼,道:“我不是说了吗?不太清楚!总之,我只是听人说,他和那个叫什么沈如风曾经是挚交好友,这段时日方从外地回淮阴清休。”

    中年人不假思索地快口道:“你说的那个沈如风,是不是最近在江湖上掀起万重波澜的那个沈如风?”

    麻子道:“正是。”

    年青人不明道:“这沈如风到底是谁?为什么最近风头那么俏?”

    中年人与麻子均哈哈一笑,中年人道:“小弟,这问题我们有时间时,自会慢慢告诉你。”

    麻子道:“现在,就要看那两个小贼,如何自寻死路。”

    听及此处,沈如风面上虽平静无澜,但攥剑的手却已经刻画出了他内心,那只手是紧紧地攥着乌鞘剑,皮肉泛白地无丝毫血色。此时,茶楼伙计站在他面前,连呼了他好几声,他竟毫无知觉。

    最终,他还在坐赖不住,霍地站起身,也不理会茶楼伙计惊愕的目光,疾步出门朝东而去。

    殊不知,他前脚方出,后脚就有一名中年青衣男子接近方才对聊的三人。

    这是一名面容黝黑,身形枯瘦的独眼男子。他来到三人面前,‘碰’地一声,就将一件黑色沉甸包裹丢置桌上。

    “这是你们应得的报酬。”独眼男子道:“现在,你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淮阴境内!并且,不得将今日之事向任何人说起。否则,”他解下腰间佩刀,猛往桌上一按,狠声接道:“这柄刀,吸得就是你们的血!”

    三人惊惶,唯喏应了几声,即分了银两,仓皇退去。

    六

    桃花驿,地如其名。

    此时,恰逢阳春三月,正是桃华盛怒之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驿十里方圆一片妖娆。

    沈如风信步其中,桃华之嫣然妖娆并未触动其心。他步步为营,踩踏落花,双目犀利,四野寻迹。

    初入桃林之际,四下满是踪迹,纷乱杂沓,且皆迳入桃林深处。不想,俞随踪迹深入桃林,四下踪迹愈加稀疏,最终竟无迹可寻。

    沈如风俞寻迹朝前俞觉不对,直至大感不妙欲退返之时,忽知桃林异常诡异,来时追踪的踪迹骤然全无,想来,这里并非只仅仅是一处桃林。

    以他自身所在,放眼周遭,竟不能分及东南西北,四下一石一草一木迥然相似,俨然是人为悉心经营所致。

    这悉心经营的,并不单单只是在经营桃花源,而是在经营某种阵法。

    ‘浑圆阵’!沈如风放眼四望,以往昔经验判定,这就是传说中的迷足之阵‘浑圆阵’。

    ‘浑圆阵’天地之庞,以天为体,以地为铺,天地圆方,四野浑然,万里归一。

    ‘浑圆阵’唯有谙熟此阵法决之人,能在此来去自如外,他人涉足无非是自陷迷域,若无人指引,终生只得在此悠转而不得出。在此地万物失灵,即使手持罗盘于此,罗盘也如受磁石所吸,停滞而终,不得其位。

    此阵可与六芒、紫薇、太极、八爻、五行、四元、二仪、太初、北斗等等阵数相比拼,甚至是有过而无不及。

    身陷于斯,沈如风愕然万分,随之,顿时醒悟。之前茶楼的一切,无非就是一个圈套。这个圈套是以他的两个徒弟为诱饵,牵套他这只猛兽!

    “卑鄙!可恶!”沈如风于心中愤然咒骂,双脚不由迈开,开始在这毫无方向的桃花之林中莽闯。

    晓风轻佛,落花纷纷,漫天花瓣随风而舞,化作迷目桃花雨。

    身于桃花源,心于旷野外,纵有桃华相映笑,人无眷恋也空然。一只愤怒狂燥的野兽,在如迷踪般的无形牢笼中奔驰莽闯。静静然,桃花雨在无声地下。

    ‘铮……’悠悠地琴声,不知于何时自在桃花雨中飘扬。

    琴声扬,人止步。猛兽静心,觅声而去。

    琴声清雅,流溢古韵,似传说中的绕梁之音,萦绕于林。

    遁声而至,终来到驭琴人之傍。

    汉白石桌、石椅润洁如玉,光可鉴人。古朴玄琴,置于如玉桌前,由白净长指所清凑。

    凑琴者,须眉似画,面容清丽,一袭白月长袍垂至于地。他,清雅出俗,正如他的琴声。

    “曲清寒!!”来人错愕,唤出了自心底尘封已久的名字。

    琴声骤断,琴者抬首凝目。悠然唅笑,道:“数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来者退步,茫然失措,哑声道:“你就是这桃花驿的主人?施计诱我于此的竟是你?”

    琴者于斯,泰然道:“正是。”微思,细量来人,又道:“你见老了,虽容颜未全变,但风华不在。”

    来者失笑,道:“世事无情,岁月催人老。你虽容颜风华依存,但也见老了。”

    琴者垂眸,凝思稍许,淡笑道:“如风,你我相别二十余载,难道你就不想与我叙旧么?”

    沈如风面容缓和,轻柔一笑,道:“叙旧!是应该的。可是,你现在这般是在与我叙旧么?”说罢,笑容转冷。

    曲清寒摇头,慨然一叹,道:“我如此这般,也是无奈之举。只因,我不知现在的你,是否还是当年的你?”

    一顿,面露关怀,道:“如风,这二十余年来,你过得可好?”

    沈如风淡漠一笑,道:“山林云海,粗茶野味,白云闲鹤怎比得上你的榭宇高楼,仆婢成群,金玉满堂?”

    曲清寒喟然,道:“这么说,你是过得极为悠闲自在!”

    沈笑只嚼笑,不予回言。继而,举目环顾,放眼桃林。

    “你看,我这桃林如何?”曲清寒亦环顾桃林,悠然道:“是否有比陶潜笔下的桃花源?”

    沈如风冷笑,道:“何止有比陶潜笔下桃花源!你这桃花源,能令行者忘斯,流连不得自回。”

    曲清寒无畏,轻笑道:“你可知,我为这桃花源,一共花了多少光阴与心血?”

    遂,不待沈如风回问,迳自接答道:“十年,整整十年。这十年来,我对它悉心经营,未想,它今日竟对你派上了用场。”

    沈如风忽大笑,道:“这就是阕别多年,你送与我的见面礼?”随之面色凛然,对曲清寒正色道:“叙旧现已叙完,我该问你,你今日此举究竟为何?我那两个徒儿是否真是你手中?”

    曲清寒面容亦不再有笑意,手搂玄琴,徐徐起身,面色肃然,沉声道:“即然叙旧已毕,我也不再与你客套。老实说,我今日竟能这般对你,只因有一人想见你,而你,又太过固执,不愿见他。我太了解你,我知道,我即使能寻着你,拖住你,也未必能留得住你。所以,我只有选择困住你。”他环顾四下,朝每株桃树均深情地望了一眼,继道:“你已经知道这是桃色‘浑圆阵’了,这是一个温柔的陷井,它很多情,只会困住你,而不会伤害你。”他略顿,轻抚一番手中玄琴,接道:“至于,你的那两个徒儿?说实话,我是连面都没见过。之前,茶楼的那三人,是我派人雇用、唆使他们,让他们按照街巷的通辑告令,特地在你面前接续胡说一番,诱钓于你的。不过,你放心,你的那两个徒儿,我已经派人去查寻他们的下落,并且,尽可能的保护他们。”

    沈如风狐疑,道:“这么说,那些街头巷尾,贴得满城飞花的通辑令,不是你唆使官府所为?”

    曲清寒怔然,沉声道:“我的人品,难道你还不清楚?我像是屑地做这类事的人么?”

    沈如风冷笑,道:“我曾经认识的曲清寒,我知道,他是绝对不屑于这种事。但是,我不知道,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曲清寒,是否还是曾经的那个曲清寒?”言闭,双目如刃,直视曲清寒。

    曲清寒闻言,身子不由微微一颤,颤声道:“你现在竟会这般地怀疑我,你曾经对我的信任呢?”

    “信任?”沈如风笑容更冷,声音也随之转冷:“我对你的信任早已经随着那个雨夜,在霞栖寺里化作了尘埃!”

    曲清寒惊若僵蝉,呆忤在无声的桃花中。良久,他方能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没想到这么久了,那件事还能无法让你释怀!”

    沈如风转身,背对他,冷声道:“如果换是你,对于那种背叛,你能释怀吗?”他抬首,往事一幕幕,不经意地脑间浮光而过。他又回到了,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雨夜,他生不如死地卷缩在霞栖寺的角隅间,无助地任凭一个他平素无比信任的人,将他活生生地出卖给那个他此生最憎恨的人。

    曲清寒无言,静静地忤立在萧萧地桃花雨中。

    七

    “铁云恒最终还是死在了你的手中。”时间过得极慢,大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曲清寒终于有勇气,直视沈如风。“你并未如他所愿,成为他的傀儡。”

    沈如风铁青着脸,转头乜视曲清寒一眼,寒声道:“原来,你是巴不得我成为一个活死人!?”

    “不!”曲清寒尖声叫起来,“我当时也是被他所逼迫,不得以才出卖你……”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辩解!!”沈如风厉声喝断曲清寒。叹息一声,缓色沉吟良许,幽然道:“这些阵年旧事,早已经过去了,它们都已经随着曾经的那个沈如风坠落入长江,被滔滔江水卷入大海。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沈如风,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沈如风,他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师傅兼母亲。”

    曲清寒谅然,失声道:“你一个人,抚养三个孩子?”

    沈如风回头,狠瞪了他一眼,高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不行吗?”

    一顿,脑中竟不禁浮起三个孩子的音容笑貌,顿时神情愉悦,面露慈祥,微笑道:“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得上他们的快乐更为重要。也没什么人,能代替他们,更替他们在我心中的地位,来让我揪心了。他们现在就是我的生命,为了他们,不管是任何苦难,任何风险,我都会为他们承担,就是让我死,我也不会皱一下眉。但是,”他面色忽沉,陡声道:“我是决对不会让人在我身后,伤害,欺骗他们!”

    曲清寒道:“这三个孩子,怎么说也该算是我的世侄。如果有人胆敢伤害他们一根毫毛,我曲某人是第一个寻他算帐的人。而桐雨,我相信他若是知道他们,他会比我更加在乎他们!”

    “至于你们?”沈笑风冷笑,道:“只要你们不要去伤害他们,我就已经很欣慰了。你们的保护与关怀,我真是不敢奢望。”

    曲清寒怅然一叹,伤神道:“看来,你是永远都不愿再理会我与桐雨了?”

    沈如风道:“已经不必再理解了。我们的情缘其实在二十余年前已经尽了。”

    曲清寒忽一清声,肃然道:“既然如何,那你就这里一个人好好静静,在桐雨未到之前,我是决对不会让你踏出这桃林一步的。”

    沈如风一怔,霍地转身,厉声道:“你敢!”

    曲清寒冷笑,道:“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了!我想你很清楚,这桃林若没有我的带领,你是永远都休想走出去!”他俨然已经扯下了,虚伪的微笑面具。觉得自己没必要再与沈如风套所谓的旧情。

    人,始终是嬗变的,两个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管曾经是如何地如胶如膝,最终都会成陌路。

    氛围陡变得紧绷,四下弥蕴着拔剑张弩的杀戮之息。

    曲清寒面色凛冽,他虽身形未动,但那白净修长的双手已如勾爪般,攫控在玄琴之上。这玄琴并不是一张普通的琴。

    “铛啷”一声清响,并非是犹龙吟之音,却明晰清亮。沈如风手中的乌鞘剑竟无人拔动,自行出鞘。长剑迳自凌空而起,在虚空中划舞出几道异常优美的弧线,方缓行斜插入地。沈如风如神般,静穆而立,双手动也未动过。

    曲清寒动容,静立的身子竟也不由地晃动了几下。沉声笑道:“没想到,你的功力与当年相比,却是有增无减!”

    沈如风不言,依旧静立不动。不一时,忽见他挑动了几下长眉,面上竟爬上了笑意。最终,他嘿嘿一笑,正视曲清寒,神情愉悦地像一个要玩游戏的快乐孩子。“你想跟我打架吗?”他笑问曲清寒。

    曲清寒被他这忽然变化着实吓了一跳。方寸亦一时大乱,怔愣愣地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对应。不过,他神思敏捷,非同常人,极快地,他又镇定自若了下来。对沈如风道:“我不想与你打架!”

    沈如风笑道:“既然不想打架,那我们待在这里作甚?不如一起找个地方痛快地喝上一杯!”他丢下空剑鞘,行至曲清寒跟前,满面堆笑地向对方抻出手。

    曲清寒倏地身形一闪,稍纵向后连退出数步。他面色惶恐,神情惊警,紧崩着全身神精望着沈如风,像一只全副戒备的猫正在面对一头比它强大的怪物一样。

    瞧着曲清寒这般模样,沈如风不禁又哈哈一笑,再度朝他接近,笑谑道:“瞧你现在这副德行,就像我会吃了你似的!我有那般可怕?我若真要对你动手,又怎能会让你轻易躲过?”

    曲清寒定神,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如风笑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我现在只不过是想与你多亲近亲近,好弥补多年来的思念!”忽‘咦’一声,面露疑惑,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进淮阴城的?”

    曲清寒道:“自你刚一进城,我就知道了。”

    沈如风道:“那你现在把我摞在这里,是想把我饿死吗?你既然之前早已经知道了我的行踪,就不知道,我已经饿了一天?你是要我以桃花充饥的么?”

    曲清寒一愣,随即道:“你放心,我当然是不会饿着你。我只是想把你困在这里,不想让你饿死在这里。每日三餐,我自会亲自定时送来。”

    沈如风道:“这么说,你是不可能一直都陪在我身边了?”

    曲清寒颇有不解,正色道:“我繁事锁身,怎么可能有时间耗在这里陪你。”

    沈如风闻言忽又笑,笑容颇为邪侫,揉搓双手,做出一副猥崽的模样,以一副市井泼皮的口吻对曲清寒道:“那可真真地甚是好呀!今后,我就可以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你不放。你走到哪,我就跟在哪。反正,你我都是男人,不管什么地方,你能进得,我亦能进得。看来,我这回要沾你的光享福喽!嘻嘻嘻!哈哈哈!”

    曲清寒顿时汗颜,不由轻叱道:“如风,你是何时学来的这种市井泼皮风气?我记忆中的你,根本就不会这样!”

    沈如风冲曲清寒嬉皮笑道:“这难道还用学?你记忆中的沈如风自是你记忆中的沈如风,而我,嘻嘻,可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沈如风。”

    曲清寒愕然,怔忡半晌,犹不能语。

    沈如风面带浓浓笑意,双手负背,在曲清寒周边来回踱步。心下则暗道:‘这烦恼是你自找的。的确,玄门遁甲之术,我是不如你,但我必竟多少也学过一点。你这‘浑圆阵’如果你不进来,我还真不能奈何!可惜,你进来了,也只有你能在这阵里穿梭自如!你即进来,我若不像膏药一样粘住你,而将你放走,那我岂不就成了真傻子!’

    与此同时,曲清寒则亦在暗思:‘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个性情沉稳之人,平日言语谈吐举止皆为温文儒雅。此时,他忽突这般模样,定是为气将于我,拖住我,好让我带他离开这里。我若因此而自乱方寸,岂不是中他的计谋,而让他得逞。呵呵,真料不到他还与旧时一般,爱耍小聪明!!’思至此,面上即露笑容。

    八

    两人对峙,缄默良久。各自心中相互盘算。

    清风送爽,似从四面而来,灌身人浑身清凉,是说不出的惬意。

    此时,日向西偏,有近黄昏之象。阳光色如黄金,照映着嫣然纷飞的桃花雨,灿灿然有似梦幻。

    沈如风静静地目视曲清寒,神色平静而缓和。谁也不想,他平静的外表下竟隐忍着由于曲清寒的出现而纷沓而至的往昔记忆,那些不堪回首地往昔记忆如噩梦重萦,使他痛苦万分。

    心开始绞痛,开始窒息,咽喉似有火焚烧,浑身登如有万虫噬咬……忍,忍无可忍,终于‘哇’地那么一声,一股甛腥冲喉喷薄而出,人顿时再也无法支撑地委靡于地,瘫倒在地上痛苦地痉挛、打滚、呻吟、咳嗽……这是病,更是一种折磨;这折磨使得他数十年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这病不突来,而是人为。这些年来,他一直功力压抑着这病痛苦的折磨,每当发作之时,他们想尽办法支开所有的人,他很清楚,在病痛发作之时,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不想让任何人瞧见他那懦弱无助、龌龊可悲的一面。可是,现在呢?他万万想想不到,他这病会在他最不想发作的时候发作。

    “如风,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如风……”沈如风的猝变使得曲清寒顿时惊惶失措。他惊骇地瞠大眼,看着沈如风痛苦委靡于地,不住地痉挛,打滚,扼喉,呻吟,咳嗽……

    下意识地,是出于内心底处的真诚,曲清寒夺步上前,去扶将沈如风。不料,却被沈如风反手推开。

    “滚,滚!你给我滚!统统给我滚!”沈如风翻滚于地,痛苦的朝曲清寒咆哮。

    曲清寒跌坐在地,焦急万分道:“你到底是……难道……难道……不可能……不可能!”他似想起了什么,思绪翩飞,神色忽变惊恐,歉疚与难以置信之情同时涌于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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