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梦中遗梦
一
梦，只是一个梦。
沈漠在做梦。他在做一个荒诞的怪梦。
梦里，他好像也在做梦。是梦中梦。梦中的世间光怪陆离，梦中的事件有些荒诞不经。然而，梦中的一切，却都显得那样逼真，不似一场梦。
梦中，他被一声声不休不止而又聒噪烦人的鼓乐声从梦中吵醒。
他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被丢在一个露天的殿堂中央，殿堂的地板都是用森冷地青石砌成的，四根青石镌龙长柱耸立在殿堂四极。一群豪放的女人正穿梭在他身边载歌载舞。
殿堂并不似人想像的那么金壁辉煌，不过，它周围所弥漫的那种代表权威的威严高贵与沉稳森冷的气势，倒比金壁辉煌更能使人感觉到一种不容侵犯的权威感。
殿堂周围的陈设都极为古老，用具大都是青铜时代的产物，就连在他身边跳舞的女人，也都只微束着长发，穿着他从未见过，只有在书本上才能知道的远古衣物。他置身其中，就像置身在夏商时期的王氏宫闱。
沈漠起身，朝四下张望。他发现，这里绝不是一个平凡的地方，这地方充斥着浓烈的怪异气氛，极不像是在凡间。
他站了起来，赫然在那群跳舞的女人中间站了起来，那群女人竟都像看不到他一样，继续跳着舞，在他身边穿梭。
周围还有很多人，他们的装扮同跳舞的女人一样，都是现早已消失的古老装扮，不过，他们此时也同跳舞的女人一样，当他是一个隐形人。
殿堂的正东面是一条中间镌刻有九龙，代表权威的九龙长阶。长阶的两极各蹲有一只青铜巨兽。
长阶的尽头就是闪着耀眼光芒，象征权威的王座。王座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色宽大衮服的男人。
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沈漠一直都看不到周围所有人的脸，包括就在他身边跳舞的女人。
所有人的脸都只是一个轮廓，上至王座上的男人，下至伫立在角落的仆役，每一个人的脸都只是一个轮廓。
“怎么，想看他们的脸么？”一个极沉稳动听，不像世间该有的声音至他身傍响起。
沈漠转头，骇然发现他身傍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而这人的面容却甚是清晰，不比旁人。
这是个着玄青镶金丝边长袍，不论体形，还是长相都过于完美而无可挑剔男人。他面带诡异笑着，正用一种高深莫测，能让人窒息的眼神瞅着沈漠。
沈漠亦瞅着他，浑身不由地直打寒噤。他脑中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不是人。
世间没有人能拥有他这种完美。这种完美太过火，又太过诡异。世间太过完美的事物，大多都是诡异的。
况且，他身上还弥漫着一种极是威严，却又幽森得能令人毛孔悚然的气质。
“你想得一点都不错，我确定不是人。”这个男人开口了，之前的那个声音自他那过于完美的嘴发出。
沈漠已经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头皮发麻的程度和血液的倒流。他颤抖了半晌，定了许久的神，才能勉强用极小的声音问那男子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所思所想？”
男子的脸上笑容绽开了。笑容依旧诡异神秘。他对沈漠道：“我是什么人，这还用我自己说吗？我才把你抓来，你就忘了我是谁了？”
沈漠不由后退几步，脱口道：“原来你就是那只活了三百年的狼妖！”
男子闻言，忽皱眉，不悦。冷声道：“是谁告诉你我只活三百年？况且我早已就不是妖了？”
沈漠也不想将话藏在心里，反正对于眼前的这个‘人’，他将话藏在心里跟说出来没两样。于是他忐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
男子不怒反笑，道：“想来，你之前一定没听清楚，我对那老头说的话。我当时是说我在这山中生活了三百年，而不是说我活了三百年。”
沈漠接问：“那你到底活了多久？现在是妖还是神？”
男子朗声道：“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有一万多年的修行，二千多年前修得五极正果，被册封为神，三百年前奉召下界，司管东南各地的山神、土地。”
“什么？你竟真是神！一头修行成神的狼？”沈漠错愕万分，他不敢相信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狼），是一头已经成神了的狼。
“不行吗？谁说狼不能成神的？”狼神道。
“你既然已经成神，为什么还要带着你的狼子狼孙到处吃人？”沈漠由错愕转为不解，由于害怕，他不敢对其动怒，抑或高声大喝。
狼神诧异道：“又是谁告诉你，我有带着我的狼子狼孙们到到处吃人？”
沈漠愤恨道：“难道你敢说你没吃过人，也没有让你的狼子狼孙吃过人？”
狼神深沉地看着一沈漠，几许后意味深长道“的确，我吃过人，而且还吃过不少人。不过，我想你应懂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自然界的规律。再者，你们人类不也是在到处猎杀我们动物么？佛语有云：人无贤德必将丧命于虎狼之口。一般被我们所吃的人，都是前世或今生无贤德而又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的罪孽深重之人。一些人，之所以能死在我们动物手上，正是他前世或今生的业报！”
沈漠一时间哑然无语。
狼神又道：“之前与你一同的那个老人，他之前杀过不少人，但由于他前世是一位善人，而他生命终结之所属也在我们这。所以，我们都没有真的对他怎样。但是，后来他杀了我那么多徒孙，我作为狼祖，自然有意义替我的子孙教训他。”
“你说得不全是事实，你是在为你自己，你的徒孙们辩护！”沈漠忽然反驳，并指责道。
“噢？”狼神略一偏头，面露几分疑惑，继又了然点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指责什么。确定，狼中也有乱伤无辜的恶狼，但它们只不过是狼氏中的一小部份，并不足以代表整个狼氏。正如你们人类一样，有十恶不赦之人，但他又不能代表整个人类。”
略一顿，又道：“世间万物皆相同。不管是我们也好，还是你们人类也罢，只要是动物，只要是有思维的，无不都是性情之物。是性情之物，自然就会有七情六欲之情，真善美，假恶丑之性。世间所有的事物，永不是唯见一隅应能笼统全体的。”
狼神之言隽永深奥，沈漠听得懵懂，似解又似不解。
狼神与沈漠之言，颇有孔子说子路之势。一番听之所以然的大道理，灌得沈漠蒙坠在五里云雾间。
狼神咧嘴轻笑，颇为得意自己的口才，他这个口才可是老子，孔子，孟子，庄子，墨子，韩非子亲自所授。天地之间岂今为止能说得过他的，他自己暂且还未碰到。
二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沈漠终于能从冥思中走出。他兴奋高声道了句：“我明白了！”之后，竟赫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置身在之前的那个恢弘的殿堂之中，而是在一片风和日暖的清幽竹林间，和风中飘和有清雅的琴音，竹林幽处，有座八角红亭，隐有人在其中奏琴。之前殿堂之中的景象、人物不知何时早已消逝殆尽，不留半丝遗迹，使得沈漠如何都寻觅不着。
“莫要再寻，那些皆是我的幻影，幻影已逝，如雾散，飘渺无踪。”狼神的之音，和着风中琴音，悠然传来。
方闻音，沈漠脚下，便有如踩云，倏然间，人就置身于朱亭之中。
奏琴者，正是狼神。
人已至，琴骤停。狼神抬眸，笑望沈漠。
沈漠惊愕，朝四下张望。
“很吃惊是吗？也很害怕？”狼神形态优雅地端坐在一张用绿竹制成的木几前，用他那完美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拔了个徵音，和声道。他手下奏的那张琴，是一张通体呈翠碧色，能与周遭绿竹呼之相映的古琴。
沈漠点着头，眼睛瞄见碧琴之后，却一瞬也瞬地锁在碧琴之上。
狼神莞尔一笑，道：“想知道这是什么琴吗？”
沈漠只有点头。在狼神前面，他的心就是透明的。
狼神接道：“这就是，传说中少昊帝为其母娥皇氏所造的五琴中的‘碧扶’。”
沈漠已然，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碧扶’！”忽又不解，道：“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狼神但笑不语，随将手一挥，碧扶古琴遂如流星般，在沈漠眼底消逝。
原来也是假的。沈漠心中幽叹，神情随之失落。
“难道，你就不想问，我将你带到这里来是出于什么目的么？”狼神忽问道。
“我干嘛要问。你把我抓来不就是要吃我么？我问出于什么目的，也是白问！”沈漠面色瞬时黯淡，坦言道。
反正都是死，他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平添痛苦？
狼神闻言不悦，剑眉微锁，面布愠气，沉声道：“你凭什么以为，我捉你来，只是为了吃你？”
沈漠不语，目落于地。
狼神继道：“现在对我来说，吃人有什么好处？况且，像你这种人，我若真吃了你，不但得不到半点好处，弄不好，还极有可能会有毁修行，大伤元气！！”
沈漠听了，心忽有不快，不由双眉微蹙，心下默念：什么叫‘你这种人’？不是要吃我就直说好了，为何之前要故卖玄机，现在又将我砥毁得这么不是。
“怎么，说你两句都不行？”狼神轻叱。眼中隐有怒气。
沈漠窥得他眼中隐动的怒火，不由倒抽凉气，连退数步。
见沈漠此状，狼神不禁一笑，面上怒气也随之隐去。柔声对沈漠道：“既然知道害怕，就老实点。不过，你放心，我呢，除了脾气之外，其余的什么都好！”
此言一出，沈漠又不由倒退了数步。脾气不好的人，在一般情况下，往往是危险的。
沈漠的举动，使得狼神意识到自己的一时口误。但他还是对沈漠邪佞一笑，幽然接道：“放心，只要你老实听话，我就不会对你轻易动怒。”
在听狼神这句用幽然语气说的话同时，沈漠忽觉有一股刺骨的阴风，直往他心头钻，使得他又不由浑身颤抖起来。
他的颤栗也使得自己牙齿在嘴唇间相互打架，他语不连惯的转题，问狼神道：“你能不能，直接告诉，告诉我，你是出于何等……何等目的，将我带到到里的？”
狼神没有直接回答他，而且抚着下颔睨视着沈漠的举止、神情。逗趣笑道：“怎么吓成这副样子，我有那么可怕吗？我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比之前我变给那老头看的好多了！”
着，他将手向面前一举，一面异常精美的青铜古镜，竟赫然凭空出现在他手中。他一面端祥着自己的镜中影像，一面用手轻抚他那过于完美的面颊，嘴中还不时啧啧发出‘完美’‘漂亮’之类的赞美词，全然一副自我陶醉，顾影自怜的样子。
沈漠也不去打扰他，静静地候在一边，默等他将镜子照完。可惜，他错了，这狼神一照起镜子就变得没完没了，自我陶醉得舍不得丢下镜子。
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沈漠有些受不了了，不由暗自猛翻白眼。他真想不到天地之间竟会让这么一个爱臭美的家伙成神。
不料，他心念刚思起，狼神就悠然轻快道：“这有什么好褒贬的，自古以来就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好的事物本就该多看的。”言下之意，还颇有自我夸赞之意。
沈漠应道：“是的，美好的事物本就该多看，也人人爱看。你爱美，我不敢反对，但是，你也该在所有的问题都回答解决后，再慢慢欣赏。”
狼神蓦地，将镜子在手中一晃，如之前凭空出现一般，又凭空地消失。他寒着面，轻叱沈漠道：“你是在指责我吗？”
沈漠一怔，忙辩解道：“我没有半点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要你回答我的问题。而且，这问题是你自己先前提出的。”
狼神道：“想知道答案吗？”
沈漠直点头。
狼神接道：“在知道答案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沈漠道：“什么条件？”
狼神道：“留在这里，永远与我做伴。”
沈漠惊愕，道：“凭什么？”
狼神沉声道：“难道不行吗？”
沈漠断然道：“不行！”
狼神道：“为什么不行。难道是这里不好么？”
一顿，他又道：“在这里，你就可以长生不老，就可以摆脱人世间生、老、病、死的折磨。在这里，你就可以像我一样自在，要什么有什么。”
沈漠驳道：“既然，这里有你说得那么好，那你自己为什么还老往人的世界跑？”
狼神的神情倏然暗淡了下来，像被沈漠说中了心中的抵触。悠悠道：“那是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独自住在这么大的一个地方，敢情太寂寞了。”
“寂寞？”沈漠不解道。
“对，寂寞。”狼神道：“这世间没有任何事物会比寂寞更让人觉得无奈，觉得愁闷。而神，都是寂寞的。我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没有成神的时候，我有很多朋友，那时候，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寂寞’。但，后来我修得了正果，成了神，我的朋友却都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离我远去，再后来，寂寞就取代了他们，它缠在我身边使我痛苦、彷徨、窒息。我害怕寂寞，却一直都不懂得怎样才能不寂寞。在寂寞中我有时竟会像疯子一样，一直对着自己说话，变化出很多个自己，用自己的思维去导演一幕幕在历史中曾经有发生过的事件，刚开始时，我还自以为聪明，找到了能消除寂寞的方法。但后来，我又失望了，我的这方法不仅不能让我消除寂寞，反而还凭添无聊感。连我自己都开始厌烦。”
沈漠适时插话道：“你不是有经常到人世中去吗？”
狼神道：“那只是偶尔。你不知道，神的规矩很多，而且都是高高在上，不容触犯的法典。神，是世上最痛苦，最寂寞，最无奈，最受约束，最没有自由的。”
沈漠轻喟道：“既然那么痛苦，你为什么还要成神呢？”
狼神亦喟道：“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是天命。因为，我自一出生，不管是地位还是什么，就都与别的狼不同。它们说，我是注定适合修行成神的狼。”
沈漠慨然道：“天命的确难为，人可以放手与命运一搏，却不能改变天命。”
深沉一顿，思起正题，道：“你的寂寞，我可以了解。但，你不能以寂寞为理由，强行将自己的意愿加在别人身上。”
话一出口，沈漠就忽觉不对，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狼神面沉如水，抬眸瞪向沈漠，亦切入正题，道：“这么说，你还是不愿留下来了？看来，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白说了。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喜欢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别人身上。所以，”他狞地一笑，道：“你今天是不想留下，也得留下。莫不然……”
“莫不然，怎么……”沈漠脱口道。他一向就不喜欢受窝囊气，而今天，他是受够了。
狼神怪笑一声，道：“莫不然，就是另一条路——死。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条就是留下与我做伴，当个令人欣羡的逍遥神仙，就一条路就是死。这两条路，你可要好生考虑，好生选择。”
“那你就让我死吧！”沈漠想也不想地就脱口道。
狼神‘噢’地一声，愕然道：“你可要想好了。这死法可不是简单的死法。我会让你死得魂飞魄散，三界九幽再也不见你的踪迹。”
此话此得沈漠不由一怔，目光也不由落下。
狼神冷笑，道：“怕了吧。天下多得是简单的死法，只可惜，我不是一个善类。所以，在我的手中没有简单的死法。”
俄顷之后，沈漠抬眸，双目与神情都充满了坚毅。他对狼神道：“与其让自己痛苦地，去成全别人强加给予，而自己又不情愿的意志。倒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狼神神色一凛，怒叱道：“真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沈漠道：“很多人都这么说过我。”
“那好，我就成全你！！”说着，狼神的面容遂变得更为诡异可怖。陡见他双手一张，宽大的衣袖随即展开，人亦同时苍鹰般，猎猎飞起。四面突然刮起狂风，竹林遂在狂风中沉陷，天地开始旋转，天幕间电闪雷鸣，霹雳闪电自空降下，直打沈漠。与此同时，沈漠脚下的大地忽然如遭斧劈般开裂，须臾后，沈漠只觉得一阵昏眩，大叫一声之后，人就不由自主的坠入永恒的黑暗中；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不时有狼神可怖的笑声。
梦，只是一个梦。
沈漠在做梦。他在做一个荒诞的怪梦。
梦里，他好像也在做梦。是梦中梦。梦中的世间光怪陆离，梦中的事件有些荒诞不经。然而，梦中的一切，却都显得那样逼真，不似一场梦。
梦中，他被一声声不休不止而又聒噪烦人的鼓乐声从梦中吵醒。
他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被丢在一个露天的殿堂中央，殿堂的地板都是用森冷地青石砌成的，四根青石镌龙长柱耸立在殿堂四极。一群豪放的女人正穿梭在他身边载歌载舞。
殿堂并不似人想像的那么金壁辉煌，不过，它周围所弥漫的那种代表权威的威严高贵与沉稳森冷的气势，倒比金壁辉煌更能使人感觉到一种不容侵犯的权威感。
殿堂周围的陈设都极为古老，用具大都是青铜时代的产物，就连在他身边跳舞的女人，也都只微束着长发，穿着他从未见过，只有在书本上才能知道的远古衣物。他置身其中，就像置身在夏商时期的王氏宫闱。
沈漠起身，朝四下张望。他发现，这里绝不是一个平凡的地方，这地方充斥着浓烈的怪异气氛，极不像是在凡间。
他站了起来，赫然在那群跳舞的女人中间站了起来，那群女人竟都像看不到他一样，继续跳着舞，在他身边穿梭。
周围还有很多人，他们的装扮同跳舞的女人一样，都是现早已消失的古老装扮，不过，他们此时也同跳舞的女人一样，当他是一个隐形人。
殿堂的正东面是一条中间镌刻有九龙，代表权威的九龙长阶。长阶的两极各蹲有一只青铜巨兽。
长阶的尽头就是闪着耀眼光芒，象征权威的王座。王座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色宽大衮服的男人。
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沈漠一直都看不到周围所有人的脸，包括就在他身边跳舞的女人。
所有人的脸都只是一个轮廓，上至王座上的男人，下至伫立在角落的仆役，每一个人的脸都只是一个轮廓。
“怎么，想看他们的脸么？”一个极沉稳动听，不像世间该有的声音至他身傍响起。
沈漠转头，骇然发现他身傍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而这人的面容却甚是清晰，不比旁人。
这是个着玄青镶金丝边长袍，不论体形，还是长相都过于完美而无可挑剔男人。他面带诡异笑着，正用一种高深莫测，能让人窒息的眼神瞅着沈漠。
沈漠亦瞅着他，浑身不由地直打寒噤。他脑中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不是人。
世间没有人能拥有他这种完美。这种完美太过火，又太过诡异。世间太过完美的事物，大多都是诡异的。
况且，他身上还弥漫着一种极是威严，却又幽森得能令人毛孔悚然的气质。
“你想得一点都不错，我确定不是人。”这个男人开口了，之前的那个声音自他那过于完美的嘴发出。
沈漠已经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头皮发麻的程度和血液的倒流。他颤抖了半晌，定了许久的神，才能勉强用极小的声音问那男子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所思所想？”
男子的脸上笑容绽开了。笑容依旧诡异神秘。他对沈漠道：“我是什么人，这还用我自己说吗？我才把你抓来，你就忘了我是谁了？”
沈漠不由后退几步，脱口道：“原来你就是那只活了三百年的狼妖！”
男子闻言，忽皱眉，不悦。冷声道：“是谁告诉你我只活三百年？况且我早已就不是妖了？”
沈漠也不想将话藏在心里，反正对于眼前的这个‘人’，他将话藏在心里跟说出来没两样。于是他忐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
男子不怒反笑，道：“想来，你之前一定没听清楚，我对那老头说的话。我当时是说我在这山中生活了三百年，而不是说我活了三百年。”
沈漠接问：“那你到底活了多久？现在是妖还是神？”
男子朗声道：“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有一万多年的修行，二千多年前修得五极正果，被册封为神，三百年前奉召下界，司管东南各地的山神、土地。”
“什么？你竟真是神！一头修行成神的狼？”沈漠错愕万分，他不敢相信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狼），是一头已经成神了的狼。
“不行吗？谁说狼不能成神的？”狼神道。
“你既然已经成神，为什么还要带着你的狼子狼孙到处吃人？”沈漠由错愕转为不解，由于害怕，他不敢对其动怒，抑或高声大喝。
狼神诧异道：“又是谁告诉你，我有带着我的狼子狼孙们到到处吃人？”
沈漠愤恨道：“难道你敢说你没吃过人，也没有让你的狼子狼孙吃过人？”
狼神深沉地看着一沈漠，几许后意味深长道“的确，我吃过人，而且还吃过不少人。不过，我想你应懂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自然界的规律。再者，你们人类不也是在到处猎杀我们动物么？佛语有云：人无贤德必将丧命于虎狼之口。一般被我们所吃的人，都是前世或今生无贤德而又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的罪孽深重之人。一些人，之所以能死在我们动物手上，正是他前世或今生的业报！”
沈漠一时间哑然无语。
狼神又道：“之前与你一同的那个老人，他之前杀过不少人，但由于他前世是一位善人，而他生命终结之所属也在我们这。所以，我们都没有真的对他怎样。但是，后来他杀了我那么多徒孙，我作为狼祖，自然有意义替我的子孙教训他。”
“你说得不全是事实，你是在为你自己，你的徒孙们辩护！”沈漠忽然反驳，并指责道。
“噢？”狼神略一偏头，面露几分疑惑，继又了然点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指责什么。确定，狼中也有乱伤无辜的恶狼，但它们只不过是狼氏中的一小部份，并不足以代表整个狼氏。正如你们人类一样，有十恶不赦之人，但他又不能代表整个人类。”
略一顿，又道：“世间万物皆相同。不管是我们也好，还是你们人类也罢，只要是动物，只要是有思维的，无不都是性情之物。是性情之物，自然就会有七情六欲之情，真善美，假恶丑之性。世间所有的事物，永不是唯见一隅应能笼统全体的。”
狼神之言隽永深奥，沈漠听得懵懂，似解又似不解。
狼神与沈漠之言，颇有孔子说子路之势。一番听之所以然的大道理，灌得沈漠蒙坠在五里云雾间。
狼神咧嘴轻笑，颇为得意自己的口才，他这个口才可是老子，孔子，孟子，庄子，墨子，韩非子亲自所授。天地之间岂今为止能说得过他的，他自己暂且还未碰到。
二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沈漠终于能从冥思中走出。他兴奋高声道了句：“我明白了！”之后，竟赫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置身在之前的那个恢弘的殿堂之中，而是在一片风和日暖的清幽竹林间，和风中飘和有清雅的琴音，竹林幽处，有座八角红亭，隐有人在其中奏琴。之前殿堂之中的景象、人物不知何时早已消逝殆尽，不留半丝遗迹，使得沈漠如何都寻觅不着。
“莫要再寻，那些皆是我的幻影，幻影已逝，如雾散，飘渺无踪。”狼神的之音，和着风中琴音，悠然传来。
方闻音，沈漠脚下，便有如踩云，倏然间，人就置身于朱亭之中。
奏琴者，正是狼神。
人已至，琴骤停。狼神抬眸，笑望沈漠。
沈漠惊愕，朝四下张望。
“很吃惊是吗？也很害怕？”狼神形态优雅地端坐在一张用绿竹制成的木几前，用他那完美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拔了个徵音，和声道。他手下奏的那张琴，是一张通体呈翠碧色，能与周遭绿竹呼之相映的古琴。
沈漠点着头，眼睛瞄见碧琴之后，却一瞬也瞬地锁在碧琴之上。
狼神莞尔一笑，道：“想知道这是什么琴吗？”
沈漠只有点头。在狼神前面，他的心就是透明的。
狼神接道：“这就是，传说中少昊帝为其母娥皇氏所造的五琴中的‘碧扶’。”
沈漠已然，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碧扶’！”忽又不解，道：“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狼神但笑不语，随将手一挥，碧扶古琴遂如流星般，在沈漠眼底消逝。
原来也是假的。沈漠心中幽叹，神情随之失落。
“难道，你就不想问，我将你带到这里来是出于什么目的么？”狼神忽问道。
“我干嘛要问。你把我抓来不就是要吃我么？我问出于什么目的，也是白问！”沈漠面色瞬时黯淡，坦言道。
反正都是死，他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平添痛苦？
狼神闻言不悦，剑眉微锁，面布愠气，沉声道：“你凭什么以为，我捉你来，只是为了吃你？”
沈漠不语，目落于地。
狼神继道：“现在对我来说，吃人有什么好处？况且，像你这种人，我若真吃了你，不但得不到半点好处，弄不好，还极有可能会有毁修行，大伤元气！！”
沈漠听了，心忽有不快，不由双眉微蹙，心下默念：什么叫‘你这种人’？不是要吃我就直说好了，为何之前要故卖玄机，现在又将我砥毁得这么不是。
“怎么，说你两句都不行？”狼神轻叱。眼中隐有怒气。
沈漠窥得他眼中隐动的怒火，不由倒抽凉气，连退数步。
见沈漠此状，狼神不禁一笑，面上怒气也随之隐去。柔声对沈漠道：“既然知道害怕，就老实点。不过，你放心，我呢，除了脾气之外，其余的什么都好！”
此言一出，沈漠又不由倒退了数步。脾气不好的人，在一般情况下，往往是危险的。
沈漠的举动，使得狼神意识到自己的一时口误。但他还是对沈漠邪佞一笑，幽然接道：“放心，只要你老实听话，我就不会对你轻易动怒。”
在听狼神这句用幽然语气说的话同时，沈漠忽觉有一股刺骨的阴风，直往他心头钻，使得他又不由浑身颤抖起来。
他的颤栗也使得自己牙齿在嘴唇间相互打架，他语不连惯的转题，问狼神道：“你能不能，直接告诉，告诉我，你是出于何等……何等目的，将我带到到里的？”
狼神没有直接回答他，而且抚着下颔睨视着沈漠的举止、神情。逗趣笑道：“怎么吓成这副样子，我有那么可怕吗？我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比之前我变给那老头看的好多了！”
着，他将手向面前一举，一面异常精美的青铜古镜，竟赫然凭空出现在他手中。他一面端祥着自己的镜中影像，一面用手轻抚他那过于完美的面颊，嘴中还不时啧啧发出‘完美’‘漂亮’之类的赞美词，全然一副自我陶醉，顾影自怜的样子。
沈漠也不去打扰他，静静地候在一边，默等他将镜子照完。可惜，他错了，这狼神一照起镜子就变得没完没了，自我陶醉得舍不得丢下镜子。
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沈漠有些受不了了，不由暗自猛翻白眼。他真想不到天地之间竟会让这么一个爱臭美的家伙成神。
不料，他心念刚思起，狼神就悠然轻快道：“这有什么好褒贬的，自古以来就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好的事物本就该多看的。”言下之意，还颇有自我夸赞之意。
沈漠应道：“是的，美好的事物本就该多看，也人人爱看。你爱美，我不敢反对，但是，你也该在所有的问题都回答解决后，再慢慢欣赏。”
狼神蓦地，将镜子在手中一晃，如之前凭空出现一般，又凭空地消失。他寒着面，轻叱沈漠道：“你是在指责我吗？”
沈漠一怔，忙辩解道：“我没有半点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要你回答我的问题。而且，这问题是你自己先前提出的。”
狼神道：“想知道答案吗？”
沈漠直点头。
狼神接道：“在知道答案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沈漠道：“什么条件？”
狼神道：“留在这里，永远与我做伴。”
沈漠惊愕，道：“凭什么？”
狼神沉声道：“难道不行吗？”
沈漠断然道：“不行！”
狼神道：“为什么不行。难道是这里不好么？”
一顿，他又道：“在这里，你就可以长生不老，就可以摆脱人世间生、老、病、死的折磨。在这里，你就可以像我一样自在，要什么有什么。”
沈漠驳道：“既然，这里有你说得那么好，那你自己为什么还老往人的世界跑？”
狼神的神情倏然暗淡了下来，像被沈漠说中了心中的抵触。悠悠道：“那是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独自住在这么大的一个地方，敢情太寂寞了。”
“寂寞？”沈漠不解道。
“对，寂寞。”狼神道：“这世间没有任何事物会比寂寞更让人觉得无奈，觉得愁闷。而神，都是寂寞的。我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没有成神的时候，我有很多朋友，那时候，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寂寞’。但，后来我修得了正果，成了神，我的朋友却都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离我远去，再后来，寂寞就取代了他们，它缠在我身边使我痛苦、彷徨、窒息。我害怕寂寞，却一直都不懂得怎样才能不寂寞。在寂寞中我有时竟会像疯子一样，一直对着自己说话，变化出很多个自己，用自己的思维去导演一幕幕在历史中曾经有发生过的事件，刚开始时，我还自以为聪明，找到了能消除寂寞的方法。但后来，我又失望了，我的这方法不仅不能让我消除寂寞，反而还凭添无聊感。连我自己都开始厌烦。”
沈漠适时插话道：“你不是有经常到人世中去吗？”
狼神道：“那只是偶尔。你不知道，神的规矩很多，而且都是高高在上，不容触犯的法典。神，是世上最痛苦，最寂寞，最无奈，最受约束，最没有自由的。”
沈漠轻喟道：“既然那么痛苦，你为什么还要成神呢？”
狼神亦喟道：“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是天命。因为，我自一出生，不管是地位还是什么，就都与别的狼不同。它们说，我是注定适合修行成神的狼。”
沈漠慨然道：“天命的确难为，人可以放手与命运一搏，却不能改变天命。”
深沉一顿，思起正题，道：“你的寂寞，我可以了解。但，你不能以寂寞为理由，强行将自己的意愿加在别人身上。”
话一出口，沈漠就忽觉不对，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狼神面沉如水，抬眸瞪向沈漠，亦切入正题，道：“这么说，你还是不愿留下来了？看来，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白说了。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喜欢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别人身上。所以，”他狞地一笑，道：“你今天是不想留下，也得留下。莫不然……”
“莫不然，怎么……”沈漠脱口道。他一向就不喜欢受窝囊气，而今天，他是受够了。
狼神怪笑一声，道：“莫不然，就是另一条路——死。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条就是留下与我做伴，当个令人欣羡的逍遥神仙，就一条路就是死。这两条路，你可要好生考虑，好生选择。”
“那你就让我死吧！”沈漠想也不想地就脱口道。
狼神‘噢’地一声，愕然道：“你可要想好了。这死法可不是简单的死法。我会让你死得魂飞魄散，三界九幽再也不见你的踪迹。”
此话此得沈漠不由一怔，目光也不由落下。
狼神冷笑，道：“怕了吧。天下多得是简单的死法，只可惜，我不是一个善类。所以，在我的手中没有简单的死法。”
俄顷之后，沈漠抬眸，双目与神情都充满了坚毅。他对狼神道：“与其让自己痛苦地，去成全别人强加给予，而自己又不情愿的意志。倒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狼神神色一凛，怒叱道：“真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沈漠道：“很多人都这么说过我。”
“那好，我就成全你！！”说着，狼神的面容遂变得更为诡异可怖。陡见他双手一张，宽大的衣袖随即展开，人亦同时苍鹰般，猎猎飞起。四面突然刮起狂风，竹林遂在狂风中沉陷，天地开始旋转，天幕间电闪雷鸣，霹雳闪电自空降下，直打沈漠。与此同时，沈漠脚下的大地忽然如遭斧劈般开裂，须臾后，沈漠只觉得一阵昏眩，大叫一声之后，人就不由自主的坠入永恒的黑暗中；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不时有狼神可怖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