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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南郊狼却

    一

    古语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连诸葛孔明借东风还得就天而论。

    古往今来,人难胜天。只要老天不允许,再周全的计划都是要夭折甚至胎死腹中。

    翌日,在沈漠一觉清醒来睁眼之际,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天色阴霾,无雨也无晴。乍不觉,叫人以是黄昏。

    一醒来,他就发现了一件比天塌地陷更为令他张惶失措,焦虑不安的事——他大哥沈笑没了踪影。

    不仅是他大哥不见踪影,就连那样似斯文的怪老头吴国风也不见了踪影。

    唯有粗旷老人楚狂人一语不发地僻坐于一旁,独饮闷酒。

    沈漠将屋里屋外,山前山后都寻了个遍,连声音都也喊得嘶哑。依旧见不着听不着他要见的人半点身影,半声回应;青山绿野之间除了古木便是回音。

    见沈漠这般,楚狂人双眸不由暗沉。这结果,他早已预料到。

    他知道沈笑与吴国风的去向。可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与吴国风同上天赌的那一注,他什么都不能说,更不愿说。

    沈漠一无所获地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外走回。他的模样因极度失望而变得咀丧。

    “没找到?我不是跟你说了,不用陡劳去找,你已经找不到他们了。你偏就是不听!”见沈漠进屋,楚狂人就在旁冷声道。

    沈漠闻声转头,双目冷冷地瞧着楚狂人。他此刻不愿与这人多相理会。

    楚狂人不再说什么,只是摇头,喝酒。他很清楚,他现在是说什么沈漠都不会再听。也许,在这一段时间,也许会更长一段时间,沈漠是不会理他一下的。

    在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沈漠突然问楚狂人,道:“姓吴的那疯子是什么时候带我哥走的?”

    楚狂人踌躇了半晌,道:“大概,也许,可能是天亮的时候。”

    “说具体一点,到底是什么时候?”沈漠有点恼火,楚狂人明摆着是跟他弄**阵。

    楚狂人不吭半声,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他的酒。似充耳未闻到沈漠的话。

    他是在倚老卖老。

    见楚狂人不愿回答,沈漠更加确定他大哥的失踪,是楚狂人与吴国风二人事先预谋好的。目的是为拆散他们兄弟二人。

    他又问楚狂人,道:“你一定知道他带我大哥去哪了?”

    楚狂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他要带你哥去治伤,但没说去哪治。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

    “是吗?”对于楚狂人的话,沈漠是不可能确信的。他将双目直勾勾地盯向楚狂人,且目光冷冽如刀似剑,似要全面剖悉对方。

    面对着沈漠如刃,且带有指问的眼神,楚狂人不自在转头避开。沈漠这种眼神是每个人见了都怕的,更何况是一个说了谎的人。

    避开沈漠的目光后,楚狂人忽然站起身,背对着沈漠,淡然道:“用不着这种眼神看我。总之,我的话是信与不信全由你。”

    沈笑冷笑,道:“你将话说得这么唅糊不清,叫我如何信你?”

    楚狂人没有回应他,似不愿回应他,兀自拎着他的酒,往屋外走去。

    “男子汉大丈夫,为何做事敢做不敢当?”沈漠站在楚狂人身后冷森森地道。

    楚狂人回头,意味深长地望了眼沈漠,缓然哑声道:“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我现在只是一个糟老头。因为,我已经老了。”

    沈漠怔然,不解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狂人浅笑,道:“我话里的意思,等哪一天你老了,你自然就会明白了。”

    沈漠哑然,怔愣地瞧着楚狂人走出了门。

    见楚狂人彻底地消失在门口,沈漠不禁怒吼了起来。他高声对身在屋外的楚狂人道:“你们为什么非要这般固执?难道你就不懂得何为‘万事莫强求’么?你们就根本比不上我师傅!”

    屋外,楚狂人的双目又暗沉了下去,面上阴霾顿起。心下埋怨:你师傅,又是你师傅,你师傅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又是用何能耐,使得你们对他这般死心塌地!

    二

    夜,清如流水。苍宇间无月,唯有可数寒星。

    屋外的空地上燃着一堆篝火,火中的柴禾即将燃尽,火焰幽弱。楚狂人佝偻着身子动也不动,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火堆前,没有半丝要增加柴禾的意思。他的样子在苍茫的夜幕中显得老迈,孤独,而又寂寞。

    屋内的灯,忽明忽暗地燃着。沈漠双手抱头,痛苦地偎缩在椅上。

    不多时,空气中弥漫开一种肉食的香味。是由屋外飘来。

    屋外火堆旁,楚狂人满是皱纹而又孤桀的面上的和熙的笑容也跟着香味弥漫开来。

    火已熄,青烟袅袅,漫于空茫中。

    楚狂人起身,慢条斯理地将未燃完的柴禾,一根一根地抽置于另一处,添禾增柴,不一时,火势在另一处又旺将了起来。借着火光,他又用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横扫开先前火堆的余烬。余烬被扫开,露出一块酒坛般大,热浪直冒的黄泥。瞧着它,楚狂人轻笑转身,径自朝屋后一个半人高的水缸走去。

    他取来了一瓢水,浇将在黄泥上。水方落,便听得‘咝’的一声,水在黄泥上顿化成白烟,白烟携热浪直蹦了数尺高。片刻之后,烟灭,声绝,浪熄。那黄泥如橙桔被人剥开般裂开了数瓣,显露出其内涵。

    黄泥内是一只被烫成青黑色的荷叶裹着的山鸡。山鸡已熟,香味四处漫溢。

    这是西北人常用的一种烹食方法,现也早留传到南方。不过南北的方法,还是有着异曲同工之意。

    北方人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南方人则喜欢小杯慢斟,碟盘小食。南方人对于饮食永远要比北方人来得讲究,精致。南北饮食文化自古以来,就是大相庭径。

    楚狂人本是南方人,后又久居于北方。所以对于南北不同的饮食生活,他现在都能适应。

    楚狂人将山鸡连着荷叶拾放于手中,笑呵呵地朝屋内走去。由于山鸡过烫,一路上,他拿山鸡的手总要不时接换。

    “来,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临进门时,他快活地朝屋里的人献宝似的呟喝。可惜,屋里没有声音回应他。

    没听到声音回应,他还是不以为然,依旧笑呵呵地。可,一进了屋,他的笑容就瞬时僵在了脸上。

    屋里的人,早不知去向。

    楚狂人铁青着脸,将手中的山鸡往桌上一丢。人就大步朝屋外追寻而去。

    三

    在山林之间,就算是圆月之时,都也颇显幽暗,更何况是无月沉星之时。

    沈漠在幽暗,抻手不见得五指的山林之间穿梭。脚下不时会拌到东西,身体也不时会撞到东西。而这些似乎一点都没有防碍到他前行。

    不多时,沈漠的眼睛就在黑夜中适应了黑暗。行动也比之前方便了许多。适应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也就是有了这一种本能,人类才能会征服自然,成为自然中的主宰。

    现在,他心里只怀着一个信念,这个信念就是找到他大哥沈笑。他对他大哥自小就有一种莫名的依赖,他离不开他大哥,一刻都离不开。一旦离开他大哥,他就会茫然,就会不知所措,甚至会压抑,会烦燥,会痛苦。

    他现在就很茫然,很压抑,很烦燥,很痛苦。他所压抑、烦燥、痛苦的是心中的那一种莫名而又说不出感觉的空虚感与失落感。

    他方才是趁那人狂人不注意的时候,偷跑出来的。他厌恶那个偏执的狂老人,和另一个同样偏执,将他大哥从他身边夺走的疯老人。

    想到大哥,沈漠就是一阵心揪,他大哥现在身上负着伤,身体还很虚弱,哪能受得了路途与其他的折腾。若两个老头是真的为他们好,就不该在这时将他大哥从他身边夺走。

    他痛恨那日衙门里的县令和差吏。痛恨县令的颠倒黑白,痛恨差吏的心狠手辣。他不明白,为什么那日对他哥执杖的差吏会那般,像对他哥有血海深仇似要将他哥置于死地!

    沈漠不停地走,中间没有停下过一步。他知道狂老人发现他跑了,一定会追遁而来。

    事实本就如他所料,楚狂人一路追寻而来。

    他料想到沈漠不知地形,一定走不了多远。不过,他心里头倒担心一点。一点对于常人来说也是相当要命的事。

    这里是淮阴城南郊,离这一带不远处便是野狼群聚集之地。不谙此地形的人在此瞎走,弄不好会落入狼窝,丧身于狼口。

    沈漠一瞧便知是外乡人,外乡人又如何能谙此地形?他真担心沈漠会莽闯莽撞地撞进狼窝,见着了狼还当狗儿抱。

    他虽说也是外乡人,但他必竟有勘察了解过这里的地形。再者,以他的身手,即使真遇着了狼群,他也正好能美美地享受上一顿烤狼肉。

    楚狂人的担心就像是咀咒,使得沈漠真碰着了狼。

    沈漠正行走间,就警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不远不近地紧跟着他。他倏一转头,就瞧见了一双青幽而慑人的眼睛。

    ‘狼’!这个名字随同着一只像狗,但比狗凶猛血残的野兽形象一齐浮现在他脑际。

    狼,这畜生,他不是没见过。

    他不仅见过狼,而且还打过狼。

    还记得第一次见着狼的时候,是在一下着雪的冬天。那一年他还很小,大概也只有六、七岁的光景。那一天,他正与他大哥在院子玩堆雪孩子,有两头饥饿过了头狼就在他们毫无警觉的情况下,从后山闯到院中,瞪着饥饿而凶狠可怕的眼睛直围着他们转。他们也是从那一刻起,清楚地记下了狼的样子。后来,那两头饿狼,就在袭扑向他们的千钧一发时刻被从屋里赶出来的师傅给杀死了。他还清楚地记得师傅当时杀那两只狼时的样子。师傅当时面色惊惶而又铁青,他当时不知道师傅是如何杀死狼的,他只看见师傅朝空中挥了一下手,地上的雪就飞腾了起来,两头狼也同时在他们面前沉重而无声地倒在了地上,动也不动。再后来,师傅用那两头狼的皮从集市上为他们换来了很多东西。

    现在,他与这匹狼,正成比例,正好是一对一,谁也不多谁,谁也不少谁,极公平。

    黑夜中,虽看不清狼的整体状态,但能看清狼眼与身形的动向,这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他打过狼,但不是打狼专业户。在一般情况下,只要狼不主动攻击、伤害他们,他们是绝对不会杀害他们的。因为,狼也是生命。在自然中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权力。

    沈漠极为镇定地看着他眼前的这头狼,而这头狼似乎也是极为镇定地看着他。双方都在评估对手的实力。

    狼,是一种诡异狡诈而又血性凶残的动物,它有着其它动物不能比拟的智慧和不容小觑的气力。所以,要彻底制住一头狼,不是一件易事。

    狼,性情桀骜多疑,有着天赋的顽强毅力与韧性,精通围猎之道,且生命力极顽强,无论在何等艰苦的环境下都会有它的踪影。它是自然界中野性、理智与力量的象征。所以在我国北方,那些马背上游牧民族,都奉狼为神物,将它的身影镌印在图腾旌旗之上,将自己视为狼的子孙,对它顶礼膜拜。早在远古黄帝时期,蚩尤部落打得就是以狼为图腾的狼旗。到西汉时期,匈奴单于冒顿,也就是以一面狼旗,撞开西汉的国门,后来鞑靼、蒙古铁骑远征亚欧大陆,打得还就是它这图腾、旗帜。当然,以狼为傲,视已为狼后裔的不只是中国。欧洲亦一样,早在与西汉同时期的欧洲,盛极一时的古罗马帝国,相传就是两个被母狼养大的兄弟所创立起来的。就连后来,在欧洲名负一时的枭雄皇帝拿破伦都自视自己为狼的后裔。

    沈漠此时身上没有任何匕首与武器。所以,对于眼前的这头有着尖牙利爪的狼,他只能以空手相对。

    山林中起了一阵风,风吹动着沈漠的衣袂与长发。肃杀气息也与此同时升起。

    沈漠未动,而那头狼却动了。狼必竟是畜生,它自然不懂得何为以不变制万变,以不动制万动。

    那头狼朝沈漠扑咬过来。沈漠未惊,稍纵将身一偏,将躲过了狼的扑袭。

    狼见未扑到沈漠,又敏捷地反蹿过身,再次朝沈漠扑咬过来。而这回,它不但同前回一样,没扑到沈漠,反而还平挨了沈漠一拳。

    狼负痛,呜咽了几声。退去了几步,在沈漠周围周旋。它扑腾了几次,似要扑向沈漠,却一直没有真的扑将过去。

    不一时,狼停止了周旋的步伐,在离沈漠十步外,蹲坐下身。

    见狼蹲坐下身,沈漠不知它要做什么。但他知道,狼对待事物的性格是不轻易言弃的。因此,他开始警惕地盯着它的身形,观察它的一举一动。猜测,狼的此番举动定是为了迷惑他。

    俄顷,静势又转为动势。不过,这回动的不是狼,而是沈漠。

    狼的智慧在百兽中可说能与狐相比拼,但比起生灵的主宰人类来说,它的智慧还是过于逊色了些。

    狼让自己静下来,主要目的就是让沈漠对它有所松懈。而它也正好趁沈漠松懈之时,对他来个出其不意,给予他致命一击。静以制敌,这是狼族在千年以来在狩猎生崖中所总结出来的经验,更是它们狩猎时的惯用伎俩。虽说,人类是比其它更先知晓这个道理,但在某种非常情况下,赤手空拳的人类还是比不上动物。可惜,这匹狼,它现在忽略了一点,它眼前的这个人类并不是一个平常的人类,他可是个会武功,而且还是一个头脑还很聪明机灵的人类。

    沈漠身形一展,就倒掠至树上。当狼发现了他的意图与举动,起身扑袭他时,早就晚了一大步。

    人在树上嬉笑,狼在树下扑绕。这一人一狼一树,彼此之间相呼对应,不由形成了一副妙趣横生的画面。只可惜,现在天还太黑,这种画面即使有人看到,也看不大清楚。

    狼在树下扑绕了一阵,徒劳无功,一怒之下竟开始撞树。弄得整棵树直摇晃。

    沈漠所倚的这棵树并不是什么千年古木,它的主杆只有在大碗口一般粗。

    沈漠笑嘻嘻地倚坐在树干上,任凭狼如何猛力撞,树摇晃地如何厉害,他就像是贴在树上一样,掉不下去。

    他瞧得出来,这头狼现在是黔驴技穷,只懂得撞树了。

    撞了半天,直撞得自己筋疲力尽,头晕眼花,却还是奈何不了树上的那人半分。狼急了。停止了撞击,既开始在树下原地踱步。不一时,就停止踱步蹲坐于地,仰首朝空嗥叫了起来。

    在狼停止了撞击,原地踱步时,沈漠就开始纳闷。接着,再见狼蹲地嗥叫,沈漠就忽觉不妙,一时紧张焦急了起来。狼这时嗥叫,则意味着呆会会有更多的狼来到这里。

    沈漠自然不想让自己成为狼群围猎的目标。

    “我让你叫!”沈漠咒骂了一声,遂折下了一根树枝,动用内力朝狼掷射而去。他本无心要杀这匹狼,而是这狼此时的动机,使得他不得不痛下杀手。

    那狼还没嗥两声,就让突来的树枝不偏不倚地贯穿了咽喉,呜咽一声,嘣然倒地,最后在全身一阵痛苦的痉挛之后,就咽了气。

    沈漠从树上跃了下来,走到狼尸前,狠踢了两脚,以示解气。可,在此同时,他脑中竟不经意地闪现过一抹黄衫身影和一双很会笑的眼睛。他又想起了那个被称之为‘狼’,杀人不眨眼的人。

    沈漠仰首望空,心中竟浮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是啊!现实中真正的狼并不可怕,可怕的则是那种不是狼却似狼的‘人’。

    四

    不远处传来了两声狼嗥,仅只两声。这使得楚狂人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一截。看来,他最不愿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楚狂人疯也似地施展他千里一跃的身法轻功朝声源奔去。他不愿想像,更不愿看到,他喜欢的那个孩子倒在狼口之下的惨状。

    风在他飞跃的耳边呼呼直啸,正证明着他的速度。黑夜里没有明灯,怎能让一双平凡的肉眼在模糊世界里看清事物?他多希望此时天际能有一轮明月,帮他照亮眼下模糊而幽暗的世界。可惜,明月呢?明月惭羞,掩面不见。

    他终于来到了之前所敲测的狼嗥地点。可惜,这里根本就没有半点人影,也没有半点声响,四周除了幽暗就是死静。

    他不离不弃地四下搜查,寻找,希望能寻找到孩子的踪迹。即使是真被狼叼走了,他也要找到伤害他的那头狼,为其报仇。

    皇天不负有心人,真让他找到了。不过他找到的并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孩子,而是一头僵死在地,身上余温未却的死狼。

    他将死狼翻动观察了一番,发现狼是被人用树枝刺进咽喉而死的。可,杀死狼的人是谁呢?不消地说,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孩子。狼死了,孩子不见了。这都说明,他要找的那个孩子,他还活着,他没死。只是,他杀了狼之后,又去哪了呢?

    他没走多远,他一定就在附近。楚狂人的心在这么对自己说。

    可是附近究竟是在哪方的附近。若是在白日,这山林对楚狂人来说根本就不算大,但是在此时,这山林对他来说也不算小。

    与此同时,一阵阵狼嗥由远渐近。狼群已经闻讯出动,朝此地而来。

    听着一声声的狼嗥,楚狂人的心又焦急害怕担忧了起来。

    焦急害怕担忧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那个孩子。他害怕那个此时会落在狼群的手里。他能对付得了一头狼,却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一群狼。狼群的威力他曾是有亲眼目睹过。直到如今,那种**、骇人、令人毛孔悚然的场面,他还记忆犹新。

    狼嗥声与狼蹄声渐近渐晰,不多时,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狼蹄狂奔在山路间的声音。

    楚狂人神情冷峻,临危而立。在明确了狼群的动向之后,他清楚地意识到,孩子并还没有落入狼群手中。狼群此时的目标则正是在他这方。

    须臾之后,也正如他所料。狼群果然出现在他周围,并将他团团包围住。

    面对的周身一双双幽森而慑人的眼睛,楚狂人狂笑了起来。对不知人语的群狼道:“你们是来找死的么?”

    殊不知,在近他不远的一棵颇为粗壮的古树的树端上,一个人正屏息凝气,一动不动地趴在树端上,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在一般情况下,一个人存心要躲避追寻他的人时,往往是不易被发现找到的。

    群狼自然是听不懂楚狂人说什么,也用不着要去听懂。它们只要听得懂狼王的话就行了。

    狼王走上前来,与楚狂人相对峙。它是一匹体格比其它的狼来得健壮,模样比其它来得威猛的狼。

    狼王与其它兽王一样,都是由死亡的角逐中走出来的。王者就是力量与智慧的象征。

    楚狂人定睛地瞧着这匹狼。这匹狼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与其它的狼不一般。但,究竟不一般在哪,他也说不出,只觉得奇怪。

    然而,一件使预料不到,甚至难以想像的事发生了。这件事不仅使得饱经世事的楚狂人面色顿时煞白,更吓得使躲在树上的沈漠差点就掉了下来。

    狼王竟能开口道人言!

    它高傲地对楚狂人道:“见到了我,你应该收敛起你的狂妄,乖乖地成为我的猎物。我在这山中生活了三百多年,这一带,不管是土地还是山神,都听令于我。所以,你这平凡的人类今天遇到了我,也只有认命。”

    楚狂人的神情缓和了下来。他对狼王冷笑,道:“我楚某人纵横江湖数十年,怪事倒是见过不少,就是没见过畜生会说人话的。今日既然遇着了,我还真想与你会会!”

    狼王道:“看来,你还真是不识实务!”

    楚狂人道:“我楚狂人一生从未向谁低过头。说我不识实务的也大有人在,从未想今日竟会有畜生说我不识实务。但,不知你这说我不识实务的畜生是识实务,还是识数?”

    狼王低吼了两声,冷声对楚狂人道:“看来,我们今天不把你撕个粉碎,你是不会知道我们的厉害。”说着,它低嗥了两声,就后退开来。

    刹那间,狼群俨然得令,尽露獠牙一齐围扑向楚狂人。

    楚狂人怒喝了一声,运用内力,使双掌聚气化刃,朝四下拨斩。片刻间,就击倒了十余头饿狼。

    见同类被楚狂人轻易击毙,狼王顿时目透寒光。

    它直立起身,竟像人一样站了起来。接着,开始变化,最后变成了一个——人不人狼不狼的怪物。

    变形之后,狼王便瞧着楚狂人冷笑。随后,它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就出现在楚狂人身后。阴森森地在楚狂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朝其后背猛击出一掌。

    “看招!”正当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道喝声至树顶传来,接着,数十条根枝条如雨般直射向狼王。

    刚开始时,沈漠是真被吓害坏了。这是他平生遇上的第一件怪事。

    一头狼居然能存活三百年,而且还成精了,尽说人话。这事即使他道出去了,也没多少人会信;弄得不好,他还很有可能会被人当成是疯子。

    不过怕归怕,人还是得救的。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楚狂人让狼妖给害了。

    狼王闻喝,倏然停住偷袭,猛地转身,抬头阴森森地仰视树端上的沈漠。那数十根枝条在它身上凭地穿过,就似射过空无般直射到它身后的几头狼徒身上。狼王安然无恙,似未受到任何袭击般,好端端地立在原地。

    这一着,使得沈漠又差点要从树上掉将下去。定了定神之后,他心中直默念,自己这次是碰了什么邪,好事吉事碰不着,坏事邪事倒碰上了一大堆。

    正赶沈漠心思游走之际,狼王突以风驰电掣之速蹿将了上来,直取沈漠。

    待沈漠反应过来时,已晚了一步,他整个人早被狼王腾空攫起。随后,他尖叫了一声,就愣地被其腾云驾雾般地带入山林深处。

    这一幕,使得楚狂人瞬时疯狂了起来。他大喝一声,气运于掌,挥砍周身狼群。掌风形成一道白光在狼群中弧形掠过,顿时,近他身的狼群就应声倒下了一片。

    击倒了近身的所有群狼,楚狂人什么也不愿多想,就施展起自家独门身法凌云步朝狼王消失的方向追踪而去。

    可惜,夜太深。楚狂人在黑夜中追逐了半晌就错了方向。再也寻不着狼王留下的任何踪迹。

    楚狂人迷茫了,面对着黑夜陷入了无限地哀凄中。此时此刻,他忽觉得自己深度无能,无颜惭愧。他的心陷入了无边的自责与痛悔中。他痛恨自己。更深觉得自己对不住沈漠,若不是他一意孤行强行将沈漠带到这里!若不得他轻听吴国风的佞言!今夜的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

    夜,更为深沉。也许是黎明即将到来。黎明前的黑夜永远是最深沉的。

    五

    天边不再只是鱼肚白,朝阳似血,喷薄而去,浸染了半边天际。

    楚狂人形如活尸,游走在莽莽山林中。

    不知几何时,他竟游回到了他的那间简陋的茅草屋。

    茅屋依旧,人是否也依旧?

    茅屋内阵设如昔,却空寂地了无生气。

    楚狂人心中空茫。他举目外眺,迎入眼帘的竟是满目的凄迷。

    远处传来了充满死气的脚步声。

    一个人如同活着的死人,六神无主地朝这方行尸走肉而来。

    晨风,无情的撕扯着万物,也撕扯着来人如雪长发和宽大的衣袂。

    来人神情呆滞木然,形体枯槁,如遭野火霜霖的枯草,颓靡不堪。

    楚狂人细瞧了眼来人,便叫其给生生地吃了一惊。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多年的挚友吴国风。

    许是万事难料,仅一日不见,往日自命风流的吴国风竟成了这般模样。

    在吴国风的身上究竟出了些什么事,还有,还有他带走的那孩子沈笑呢?

    其实那两个孩子已经不小了,早就不能够再称为孩子了,应该被称视之为少年。

    但,在吴国风与楚狂人这两个饱经世事的老人眼中,少年便就是孩子。所以,他们一直称那两个少年为孩子。

    行至楚狂人跟前,吴国风竟碰得一声,扑跪在地,失声怆然恸哭。

    楚狂人顿时黯然伤神。泪,不禁也潸然而下。

    “说吧,你将你带走的那个孩子弄哪去了?”楚狂人哑声问吴国风道。他对那个孩子的现况已经不抱有希望了。

    吴国风现即已如此,孩子还会好到哪去?

    他自己都能将一个健康的孩子弄丢,喂了狼。更何况是吴国风那个刚负有伤,身体虚弱,连路都走不稳的孩子?

    吴国风恸然,泣不成声道:“我……我将……将他打下紫云……紫云崖了。”

    “什么?”楚狂人怎么也不敢相信,吴国风竟会狠得下心,将一个可人的孩子打入悬崖!

    他一把拧起吴国风的衣领,猛将其提将了起来。怒声道:“你说清楚,你是为什么?你不是对他很满意吗,为什么又要将他打入紫云崖?他与你有血海深仇么?你说?”

    吴国风哽咽,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楚狂人切齿,厉声道:“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还会不知道?”

    吴国风哑然,继又泫然恸哭起来。

    楚狂人愤恨,道:“哭!你哭什么?你那敢做敢当的气概呢?”说话间,他将手一掷,就将吴国风掷推出数步远。

    楚狂人又道:“你休得在我面前装娘们。你此时若不将话得清楚明白,就休怪我凭地与你翻脸!”

    闻言,吴国风顿时戛住哭泣,唏嘘了半响,缓声道:“昨日,我按计划行事,背着睡着正沉的他想一路南下,将他带到鹰谭去。谁也料不到,刚到了山脚他忽然就醒了。他问我要带他去哪,我随口就说带他去疗伤。他又问我,他二弟是否知道。我回答说他二弟知道。接着,他就不再问什么,我也以为他让我给蒙住了。可我万万想不到,他心机太重,而我也太过低估他。在我们到了山脚下的那个茶坊的时候,他突然说他口喝腹饿,要我放将他放下。当时,我也没多想,认为这孩子二天没好好吃喝过,口喝腹饿是应当的。所以就停了下来,为他要了茶水小食,让他吃喝。他喝得很小心,吃得很认真,就跟真的一般。我当时看着他那般,心里说真的是极高兴。我原本以为他会跟我大哭大闹,跟我耍性子,让我头疼。若真那样也好,至少我有办法制住他,只可惜……唉!后来,茶坊的老余出来见着了我,就上前来跟我叨唠,你也知道,他跟我关系不错。正当我与老余闲扯分神之际,那小子突然来了劲,猛将我和老余一推,跋腿就跑。还边跑边骂我是骗子,说就回来找他二弟。我气不过,当下就追了上去。没想到,那小子样子看似病怏怏的但武功不赖,跑得也飞快,竟让我一时半会追赶不上。由于他不识这山林的地形,不小心跑到了紫云崖,断了自己的前路,才让我追上他。在紫云崖边,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在骗他时,他回答说,他了解自己的伤势,更了解他二弟,他还说他的伤根本就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去专门治疗,他二弟更不可能能轻易地与他分开,所以他回来找他二弟。我很无奈,就连哄带骗地对他说了一大堆。我说我们是事先跟他二弟商量好,是经过了他二弟的同意,他二弟会在他伤好之后,自动去找他。可是呢,我费尽唇舌说了的一堆话,他压根就没听进去,即使有听些进去,也一句都不信。最后,他竟然提出要回来与他二弟证实。这我怎么可能会依他。他见我不依他,也不知怎么的,竟不知天高地厚地动手跟我打了起来。我自然不想真伤他,只想好生教训他一番,然后再封住他的主穴,让他乖乖地跟我南下。可是,后来……后来我……我也不知道,我……我是怎么的,只一个反手,竟……竟会……”说到最后,吴国风竟激动地话不成语。

    “你那一反手,就将他打下了紫云崖,对不对?”楚狂人踱到吴国风跟前,瞋目切齿道。

    吴国风垂下了头,神情黯然,双唇嗫嚅,欲语还羞。

    “那后来呢?”楚狂人又问道:“你为什么到会现在才回来?难道是你害怕了,躲将起来,不敢面对了,是不?”

    “不是的!”吴国风速驳道。“在他坠下去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坠了下去。后来,我攀下紫云崖,在降云潭方圆内寻了一天一夜。在这一天一夜里,我什么也不愿多想,脑中只抱有一个信念: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我要给他二弟一个交待。可是呢?我寻了一天一夜竟都是徒劳的。水上没有,水下也没有。整个降云潭除了水还是水。”

    楚狂人不再说话,他闭上眼,面上顿露哀伤。他缄默了许久,对吴国风幽幽道:“现在,你再也不需向他交代了。他已经拜你我所赐,将自己喂了狼。从现在起,你我二人的背上均背负着一个罪孽,等着你我用余生慢慢还赎!”

    吴国风惊骇后退,身形摇拽,如同风中残烛。他已经很老了,经不起任何打击。而今日这打击对他来说无异又是致命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力地问楚狂人道。

    楚狂人道:“不用再问是怎么回事。你我彼此心里都很清楚,若不是我们太过固执,事情也不会弄到现在这般地步!发生过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吴国风怅然,道:“难道,我们是真的错了么?”

    楚狂人道:“难道,我们就没错么?”他自嘈一笑,又道:“我想,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太过听信于你!”

    吴国风道:“这也许就是天数,也许就是命。‘命里有时终是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是我们忘记了这句佛语的真意。”

    楚狂人道:“不是忘记,是不屑!”

    吴国风无言,垂首缄默。

    沉默是面对责任时的最好良药。

    楚狂人又笑,是冷笑。他道:“我从年轻时认识你到现在,少说已有半个世纪。你吴国风除了馊主意比我多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可与我相比拼的。”

    吴国风蓦地正视楚狂人。楚狂人的弦外之意甚是明了。“这么说,你要离开我,与我分道扬镖?”

    楚狂人道:“正是。从明天起我回漠北,你回江西。从此,至死不相往来。”

    吴国风道:“难道,这就是几十年梯己老友的结局么?”

    楚狂人讥讽,道:“难道,你还要怎样的结局?是互自相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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