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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酒入愁肠

    一

    清星冷月,阡陌古巷。苍茫间,夜雾甚浓。

    在清星冷月之下,阡陌古巷之间,苍茫夜雾之中有一孑然身影此时正朝陌巷尽头的那一星灯光处踯躅而行。

    灯光处,是一家老古简小的客栈。

    远处,隐隐传来更鼓声与守夜人的呟喝声,更鼓敲响了三声,说明已是三更。

    夜太深,瞧不清行人的脸,只晓得他身着着一裘白衫,身形萧然孤傲。

    夜露太浓,打湿了道石,弄得满地泥泞,墙草留芳,也同时湿了行人脚上的那双玄布鞋。

    那星灯光,渐行渐明朗。不多时,就已经来到了客栈门外。

    “客官,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迷途了。”见着了来人,客栈伙计忙笑着上面打趣道。他自见这人的一面起,便对他有好感。一个面容俊朗和霭的人,一般都是比较受人欢迎的,即使是神情带有几分忧郁也没关系。

    行者抬头,朝向他问候的伙计笑了笑,笑容明朗和霭。此时,灯光正好落在他的朗目中。

    他已经不再年轻,无论是头发还是胡子都开始变得花白。但,他的那双眼睛,看上去竟还是那么明朗,还是那么炯炯有神,还是那么年轻。他,就是沈如风。

    伙计见得,一时竟痴了。心想:这双眼睛是多么迷人,这张脸如果能变年轻的话再配在这双眼那又能怎是如何的吸引人。

    “客官,我猜你应该是金陵人。”伙计一边引着沈如风进客栈,一边喋休道。

    沈如风淡笑,对伙计还语。面上虽郁色甚浓有如外头的夜雾,可语气仍如往常般平静。他道:“你说我是哪里人,我就是哪里人。”

    闻言,伙计便笑了起来。他笑话道:“客官真会说笑。”

    沈如风不语,人已经置身于客栈内。客栈内的灯火不比外头的亮,但能见着事物。

    现在,四下除了他和身边的伙计,还有一个在角隅到现在还在慢慢喝酒的男人外再也没有第四个人。柜台上除了一只算盘外,别从他物。掌柜其人早就不见踪影了。

    见到那男人还在慢腾腾地喝酒,伙计似乎有点上火。他急步蹿到那男人面前喝道:“你这酒鬼,怎么还在喝!!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在等你一个人。你是夜猫子,可别人不是夜耗子,别人明个还得照样开工干活。你现在就不准再喝,给我回房睡觉去。现在就回去!”

    沈如风在旁瞧着稀奇。这伙计虽年轻,但嘴巴倒厉害,一张嘴就是一珠串的话。而且骂人还不带脏字。不过,那个喝酒的人好像也很有意思。他任凭伙计在旁边骂,仍自顾自地喝酒,就当伙计骂的人不是他一般。显然,伙计所骂的话,早就被人全充当耳边风了。

    见人对自己的话仍无动于衷,伙计更是火冒三丈,但他还是很有教养,必竟不管怎么说人家总是客人。对待客人,他这做伙计的自然是要知道点分寸的。不过现在,他还是对那人,竟还是大声喝了起来。他喝道:“不准再喝!再喝的话,小心我把你给筛出去。”

    也许是声音太大了,使得那人有些不悦。他抬起头,瞪了伙计一眼,慢吞吞地厉声道:“你那么大声嚷嚷什么?吵死人了你知道不?再者,我喝酒关你屁事?你就睡,便去睡。等我做甚,我又不是欠了你银子,当心我跑了。”

    “你还敢说你没欠我银子?”伙计讥诮道:“对,你是没欠我的银子,但你向我们掌柜的赊了那二十多两银子怎么还不还。还敢说没欠银子?”

    那人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嘎嘎大笑了起来。他道:“我还以为是多少银子呢!原本,只不过是区区的二十多两!放心,等大爷我手头一宽裕,保证归还不忽。”

    瞧着这个人,沈如风忽然觉得他很可爱。虽然,他现在在一个避光的角落,让人看不清的他的面孔,而他也未与其接触过,更不知道这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有一种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可爱。

    伙计瞪着那人,不知道再该说什么是好。只在一旁干上火。

    “哟!这位兄台,你忤在那儿做甚?来陪老弟喝两盅如何?”那人瞧见了沈如风时道。

    见有人请喝酒,沈如风也不客气地径自到那这人面前坐了下来,并取过酒盅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现在心情极不好,正是想喝酒的时候。不过,很少人能看得出来。

    他的心事与喜怒哀乐是都不会轻易写意在面上的。

    “好,痛快!”那人道:“我就喜欢豪爽的人。”

    这时他已清楚地看清了对方,而对方此时则也清楚地看清了他。

    这是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人,看样子有三十六七岁,长相还算不错。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一个人喝酒?”他问青年人道。语气平淡,闻不到半丝波澜。

    “你还不是一样,这么晚了才刚从外头回来?”青年人笑着反问道。

    沈如风不语,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算是作答覆。

    “客官,你不能跟他喝。他这人只要一有人跟他喝起酒来,就不成东西了。”伙计在旁对沈如风道。

    不料,伙计话音方闭,年青人就跳将了起来喝道:“呸!你才不成东西哩!给我滚到一旁去,少吵大爷我们喝酒。要不然,小心我抽你。”说着,他还真从腰间抽出一条乌黑长鞭来。

    “可是,你……”伙计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沈如风制止住了。沈如风客气地对他道:“你先下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伙计看着沈如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这位老哥都叫你下去了,你怎么还不下去?是欠抽么?”那青年急躁起来,对伙计扬了扬手中的长鞭道。

    伙计没有去理他,而是向沈如风哈了哈腰才退了下去。不过他走路的速度很快。没有人会想挨无故的鞭子的。

    伙计退了下去后,并没有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他先是去关了客栈的大门,然后又去将自己未完成的本职工作做完,最后才趴在离他们较远的一张桌子上打起小盹。再过一段时间天就要亮了,他现在已经是没有多少时间能去睡上一个充实的好觉了。为填饱肚子给别人做工的日子往往都是苦的。然而,这种苦日子局外人又是否会理解。

    二

    “出来混的人都不容易!”沈如风瞧了眼,已经打起盹的客栈伙计道。

    “这世道,谁都不容易。”青年人笑道。

    沈如风闻言双目直盯了青年人一会儿,颇有感触地点了下头。

    沈如风道:“敢问贤弟尊姓大名?”

    青年人笑道:“山野之人,无名鼠辈,何来得尊姓与大名。蔽人姓丁名广田,江湖人称我是丁无用,我亦称自己为无用。”

    “无用?”沈如风疑惑:“江湖人称你为无用,你自己为何也会称自己为无用?”

    “我十五岁就开始行走江湖,到现在也混有二十多年了。什么都没混着,倒是混了这副模样。你说不是无用,还会是有用么?”丁广田道。语气中失意之色甚浓。

    沈如风默然不语。他何尝不也正是失意之人。

    “好了,不用说我。丧气!”丁广田道:“兄台,我得问你贵姓,如何称呼?”

    沈如风淡然一笑,道:“我与你一般,也是个山野之人,无名鼠辈。”

    丁广田将眉一轩,道:“哦!”

    沈如风接道:“我姓沈名风,人们一般都称我为风三郎。你也我风三郎就行。”

    “沈风,风三郎?”丁广田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般,道:“你叫沈风,这名字不仅与那人之名只差一字。而且还叫风三郎?哈哈有趣,有趣,只可惜那个三郎风华正茂,可没你这般老。不知,你那风是封王的封,还是风雨的风?”

    沈如道:“是风雨的风。”

    丁广田大笑道:“谐音!谐音!”

    沈如风道:“你方才说的那个封三郎又是谁?”

    丁广田一时愣住,怔怔地望了沈如风半晌道:“你该不会连大名鼎鼎的百鬼门少主,江湖人称铁面公子的封三郎都不知道吗?”

    沈如风笑了笑,笑容极不自然,他道:“我是山野之人,怎又知道这些。不比贤弟你见多识广呐!”

    丁广田笑了起来,面有得意之色。他是很难得被人夸赞。

    沈如风接道:“你说的那个封三郎,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丁广田道:“要说这封三郎,那可是天纵的奇才。他不但相貌堂堂,气宇轩昂,文韬武略,而且还是江湖上众人皆称的少年英雄。他六岁时就能击败当时侵拢中原武林辽国第一武士阿库达;十岁那年随其父前往华山论剑,并能独自力战群雄;十四岁涉足江湖,至今身经大小之战千余回,从未见得败落过……他简直就是当今武林的一大神话,他的故事与他的事绩在武林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名字与形象在大多数的江湖人更是有如泰山北斗,不可直攀。不过……”这到此处,丁广田顿了顿,面上忽然有了妒忌之色。他继续道“我真真是不懂得他老子封柏年有何德何能,老天竟会偏心地给了他一个这么好的儿子。有了这么一个好儿子,还不够竟还有一个倾国倾城,号称武林第一的女儿。想不到,天下竟会有他这般人,能将金钱、荣耀、地名、名望等全天下所有的好事收罗一身……”说着,说着,他一时竟垂下了头,用双手抓发,一副颓废懊恼的模样。

    “呵呵,丁贤弟,休烦恼。”沈如风见丁广田神情异常,想必是已触及心中伤处,忙出言恤慰。他道:“万事不能单见一面。你瞧见他封柏年今日的荣耀风光,是否也瞧见了他昔日年幼丧父,母亲疯癫与早年丧妻的不幸?”

    丁广田闻言一怔,缄默了半晌。后又似思起了什么,抬头疑惑地望向沈如风。他道:“你竟然知道封柏年,为何会不知道封三郎?”

    沈如风淡淡地笑了笑,神情坦然。他道:“我与封柏年在二十多年前曾有过数面之交。但对于其子封三郎,我倒是真的不知。今若不是你提醒,我还真的不知道,封三郎便是封柏年之子。”

    丁广田更是疑惑,他道:“噢!你即与封柏年有交情,为何只会在二十多年前?难道这二十多年你……”

    “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退出江湖,不再是江湖中人了。”沈如风不待丁广田细问,直回道。

    “笑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说你不在江湖中,难道你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修真了。”丁广田笑着揶揄道。

    沈如风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对!”丁广田似乎又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又道:“你既然能和封柏年交往。想必,你当年并非等闲之辈。”

    沈如风摇头,道:“我与他哪能算得上是交情,我有见到他时,总都是被挤在人群中远远地窥望其风采,从未有过真正其咫尺接触过经历。”

    “原来如此。”丁广田笑道:“这确定不能称得上是交情。不过,与你相同的人太多。我也曾见过封柏年数面,不过也跟你一样,只能远在人群中观望。”

    沈如风跟着笑了起来。

    “江湖大人物,不可高攀呐!”丁广田慨然道。言语中犹有失意之色。“大人物,大人物……”他忽而开始不断重复这三个字,似要在从中体味出什么。

    沈如风不语,只静静地为自己倒了盅酒,一饮而尽。

    “大人物!!”丁广田忽然大声叫了起来,像一个孩子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神秘兮兮地俯身对沈如风道:“说起大人物,你说我想起了谁?”

    沈如风道:“谁?”他正为自己倒酒。

    丁广田一字一顿,神秘道:“沈、如、风。”

    沈如风一怔,拿酒瓶的手竟有些颤抖。抬眼望向丁广田,丁广田的脸竟有无比兴奋之色。他道:“沈如风?”

    “对,就是沈如风。恰巧你的名字就比他少一字。”丁广田道。

    “他是谁?又算是什么大人物。”沈如风道。他低下头,继续为自己倒酒。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些日来,他是唯一能让武林轰动,让武林盟主折服,让西夏鞳子关海山惧怕的大人物。”丁广田道。双目中竟有敬畏的光芒。

    沈如风见他这般,不禁摇头道:“你好像很崇拜沈如风。但,你见过他本人没有?”

    “没有。”丁广田直言道:“不过我想快了。因为整个江湖的人都在找他。”

    沈如风闻言,长眉不由一挑。问道:“为什么?”

    丁广田道:“因为武林盟主已经下令,并联合八大门派动员整个武林寻找。”

    沈如风冷笑,他道:“这武林盟主还真会大费周章。他是谁?”

    不料,此话一出,丁广田万分惊诧。他直盯着沈如风道:“你不会连当今武林盟主是谁都不知道吧?”

    沈如风笑着摇头。那笑容很是无辜。

    “哦,我差点忘了。”丁广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哈哈笑起来,道:“这二十年多来你跑到深山老林里,当隐者修真去了。难怪,难怪!”

    丁广田为自己倒了一盅酒,继续道:“金陵紫金山庄的庄主翁桐雨,知道不?当今武林盟主就是他。”

    沈如风怔住了,这回他是澈底地怔住了。原本刚端起的酒盅的手停在半空中,杯中的酒竟也忘了去喝。一个人的身影从他已经死寂的心中又浮现了起来。而这个人正是他一直想忘却却又无法忘却的人,因为这个人伤他最深。

    “怎么,你也认识他?”丁广田在一旁瞧出了异常,不禁问道。

    沈如风又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隐着几分凄苦。

    凄然往事莫回首,回首忽生百夜愁。天涯海角风高处,世事无常几时休。

    他放下酒盅,不停柔搓着双手,像是极力不去想某些事。“认得。”他道:“只是想不到他竟当上武林盟主了。”

    丁广田并未太去注意沈如风的异常举止,他呵呵笑道:“人家当这个武林盟主,到今年正好整整二十年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该不会也是在远处观瞻吧!据我所知,在二十多年前,他还未成为武林盟主之时就已经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头面人物了!!”

    沈如风心事重重,并开始自顾自地猛斟猛饮起来。对丁广田所说话,似在听又非在听。丁广田每说完一句话,他都只是点一下头,应喝一声‘正是’或‘的确’。

    丁广田似乎已说得兴起,更没注意到沈如风越加苍白的面色和更为异常的举止。“说起这个翁桐雨,只有三个字‘了不得’。”他呷了口酒继续道:“不管是他的为人品行,还是行事作风都能使得人敬佩得五体投地。江湖上谁都信服他;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人们都会跟着响应或说‘对’。江湖上甚至有人断言:只要他能在这世上多活一日,就要多当一日的盟主。因为,在整个江湖上暂时还找不到一个能比他更适合当这个盟主的了。”顿了下,又呷口酒接道:“你知道他这回为什么要下令武林寻找沈如风?原因有二:一是西夏鞳子关海山又卷土重来携他的一品堂入侵中原武林。这关海山可非同一般,他虽年龄一大把,但武功绝顶,昔日大衅中原武林时,无人是敌。只可笑后来却被年纪轻轻的沈如风所击败,并被斥退出中原。所以他这回卷土中原,武林自然要请出沈如风来镇他。其二,是盟主他自己的私人原因。我听说,他和沈如风是结义兄弟,对其亲如手足,情感更不在话下。但二十多年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沈如风便从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他都寻不着。直到不久之前,江湖上传闻发现了沈如风的踪迹,他便欢喜若狂起来,要知道,他寻了沈如风整整二十多年……”

    正当丁广田说到劲头时,不料沈如风竟‘哇’地一声,大吐起来,样子脱虚、倦惫、憔瘁不堪。

    丁广田见状,赶忙跳起,上前扶住沈如风。让其仰身在椅上靠定。在灯光下沈如风神情迷惘,面色如纸,眼神散涣。

    “你这是怎么了?”丁广田给沈如风擦拭面庞时问道。

    沈如风不语,只是摇头,很无力地摇头。

    丁广田道:“你好像有病,不能喝酒吗?”

    沈如风依旧不语。

    丁广田又道:“身体有病,不能喝就别逞能。瞧你,才喝多少,就成了这副样子。”

    “我身体没病,我能。”沈如风突然硬声道。继而,又觉腹中一阵翻滚搅痛,竟又‘哇’地一声大吐起来。

    “哼哼,能!”丁广田冷笑,道:“有本事竟能成这副样子。”

    沈如风不答,吐完之后,极为无力地往后一靠,要不是丁广田扶得快,就险些截倒在地。

    “小二,小二。”丁广田扭头大喊睡得正熟的客栈伙计。

    沈如风拉了拉丁广田,示意他不必惊动人家。

    可丁广田不理会他,继续叫喊,甚至大骂起来道:“死小子,你给我滚起来。没听到老子在叫你吗?”

    伙计被骂醒,睁着惺松睡眼呆愣愣地望着这边。这时,沈如风忽然竟又‘哇’地一声,弯身干吐起来。他要吐的东西早在前两次就吐光了。吐了许久之后,只觉双眼一昏,人瞬间往前倾,昏逝过去。幸兮,丁广田的速度够快,若不然,他就真的倒到地上了。

    丁广田扶稳了沈如风,对伙计大声喝道:“还愣在发什么呆?”

    伙计随即清醒过来,立马上前来替丁广田扶住昏迷不醒的沈如风。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伙计问丁广田道。

    丁广田很不以为然,道:“醉了。”

    伙计道:“是你把他灌醉的?”

    丁广田喝道:“你少跟我胡说八道?小心人抽你!”

    伙计好似不想多理会他,虎着一张脸,扶着沈如风上楼。

    至于方才两人的对话,沈如风完全听不到,他已经自己置身于冗长的睡梦中。

    梦中,他一个人站在一扇沉重的雕花玄木门前,眼前是一片强烈刺眼的阳光。一个声音冰冷而无情地自他身后响起。

    他知道那声音源自于谁。

    那声音道:“只要你敢踏出这扇门,就休怪我不认兄弟之情,翻脸无义。”

    他没有思虑,没有停留,更是没有回头地踏出了那扇门。

    “你别后悔!!”那声音倾覆而来。随之,阳光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的黑暗。而他,则也在黑暗中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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