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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寒鸦鸣噪

    一

    这日,长空万里,一碧晴天。青天白日下,一队人马自南而来。

    队伍中除一辆马车里的人外,其余人皆骑于马上。

    此时,恰适阳春,正当是绿意盎然,山花灿漫之季。一路上众人行驶在浅草方能没马蹄的林荫道上,高声谈笑说唱,全然是一副游山玩水的游者模样。

    这队人马自之前从淮安驿馆出发至此时已有数个时辰;马队一路缓缓而行,并非是要赶路,倒像是真的在游山玩水。

    队伍的前头,是一匹健硕的五花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名面貌斯文儒雅的白衣青年,白衣青年年约三十有余,须眉似画,神采奕奕。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对他极为恭敬,看样子,他的身份很不平凡。此时,他正与他身傍的一名年岁与自己相仿的青衣男子满面笑意地窃窃私语。青衣男子骑在马上,面带恭谨地俯首聆听,很显而易见白衣男子的身份要高于青衣男子。

    队伍行驶在林荫道上,一路上山花烂漫,蜂飞蝶舞,百鸟啁啾,绿树葱茏,清风习习,野花的香气忽浓忽烈,此等春意是教人说不出的惬意。

    队伍中唯一一辆马车内,睡着两个年青的少年。少年面容恬静,像是睡了很久,也睡得很沉,一路马车不时的颠簸竟都没吵醒过他们。这是两个粉雕玉砌的精致少年,尤其是左侧,一袭白衫的一位,更是莹莹然有如玉神。

    队伍一路北上,迳朝淮阴方向前进。这里离淮阴城大抵还有十余里的距离。队伍按现在的行程,估计傍晚就可抵达淮阴城。

    前方的道路忽转,地形陡变,不似前头宽敞,两旁树木较之浓密,路段亦渐变崎岖。显然,前方就是此路段的隘口。

    队伍不以为意,继续前行。可,前行一路,众人就忽觉不对,仿佛置身于云波谲诡的迷域中。

    众人高歌的止歌,说笑的止笑,轻拔兵刃在手,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全身戒备,顿处警惕状态中。

    为首坐骑五花马的白衣青年,勒转马头在原地回来踱了几趟,昂首张望四野。突喝道:“藏头缩尾的朋友们,你们到底是那条道上,有种的出来单挑直斗!”

    喝声方上,倏见天上地下,东南西北一下子蹿将出一群人来。他们个个面露凶煞,手持兵刃,整装待戈,俨然是有备而来。继接着,突听哈哈一声笑,有一玄衣人似从天外翻身而至。来者年约三十五六,浓眉大眼,方脸厚唇,他身形沉稳,虎背熊腰,一瞧便知是练家子。

    白衣青年扫视四下情形,知晓这群不速之客确是冲着自己一伙人而来。又见玄衣横空而至,便知此人是贼众之首。忙对其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阻我队去路?”

    来人哈哈大笑,笑声振动山林。笑后,他道:“我们是谁?我们是来收持你们这些西夏子的人!”

    白衣青年冷笑,喝叱道:“好狂妄家伙,好狂妄的口气!就凭你们这些下三滥的小蟊贼,就想收持的我西夏一品堂的人!”

    来人大笑,道:“‘下三滥的小蟊贼’,这为的称号只怕用在你们身上较为贴切些。大家伙说是不是?”他转身问向围困着这队伍的一伙人。顿时四下哗声一片,应喝声,嘈讽声连成一片。

    白衣青年面色铁青,怒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有种的给我报上姓名来!”

    来人豪声道:“小子,你想知道你爷爷是你,是不?好!爷爷就告诉你。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人称‘九转金钩’的安阳李子义便是你爷爷我!”他指向围阻周围的众人道:“你们身边的这些大爷更是来自天南地北的各跟英雄豪杰。”

    白衣青年微眯星目,睨扫群豪,随即纵笑,道:“就凭你们这些人,就以为能奈何得了我秦毅夫与我身后的一品堂众武士?真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哈哈哈!”

    李子义‘哦’地一声,忽又哈哈大笑,高声对群豪道:“大伙儿都听到了吗?今个我们是网到大鱼了!他,就是一品堂‘绝命公子’萧彦平的独门弟子秦毅夫!哈哈哈!”群豪即随之大笑。

    秦毅夫勃然大怒,叱喝一声:“今日我倒要看看你们是否有这个能耐!”,随即双脚蹬弹,跃马而出,拔扇直击李子义面门。

    李子义见秦毅夫动怒来袭,半丝不惊,似有所料。他身形一晃,轻而易举地躲将开秦毅夫的这一狠命一击。旋身反着,二指即朝秦毅夫脑后要害‘玉枕穴’擢去。

    秦毅夫一招落空,遂知势有不妙,忽听‘嗽’地风声,有如身后长眼,就势向左一偏身,教李子义扑了空,自则就地旋身跃起,身形悬空,姿势甚是优美,手中折扇幻变,作千万落花之形,直击李子义颅顶‘百会穴’。群豪顿时惊呼,皆为李子义攥汗一把。秦毅夫所使的这一招正自萧彦平所授的‘乾坤扇’中的一式‘天女散花’。

    李子义即是一代好手,自不是什么滥得虚名之辈,他虽是后起之辈,但临战经验却甚为丰富。秦毅夫这一招袭来,迅速快捷,有如电闪,一般人难能避过,而李子义则恰恰避将开了。唯见他迅将身一矮,几个翻滚就翻出数丈远,掣出一对银钩在手,大意凛然地正身与秦毅夫相对峙。

    此时,忽听队伍中那名之前与秦毅夫说笑的青衣男子在马背上对秦毅夫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大堆中原群豪听不懂的番话。继之,秦毅夫也叽哩呱啦地对说了一堆番话。群豪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都猜得到他们说的定不是什么好话。一个豪侠突然咒骂道:“他奶奶的真是一群狗娘养的鞳子,专叫狗语,不说人话!”

    秦毅夫骤闻此话,当下阴黑下一张脸,喝道:“是谁,有种给老子滚出来!他奶奶的小兔崽子,不敢站就真是狗娘养的!”他是半个汉人,自幼又受萧彦平的汉学熏陶,所以他的汉学底蕴连真正的汉人都要自愧不如。不过他这人平日里,别瞧他他文质彬彬又能装儒作雅,其实,他对中原的市井风气,污秽言语亦是颇为精通,一惹怒他,他顿自露狐尾,出口成脏,污言逆耳,全无君子风度。幸好,随他一同前行的这群西夏武士不懂汉话,不知道他骂了什么,既然有个别成听懂得一些汉话的,也不懂他此时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否则,他这校尉的颜面可要丢大了。先前与之对言青衣人此时亦紧蹙眉头,一脸不解的神情,像是在极力地解悟秦毅夫那两句的意思。嘻嘻,他自个连汉话都说不清,还想理解秦毅夫的那两句污言秽语的意思!!

    果不其然,秦毅夫这一骂,群豪中果有一人站出身来,对秦毅夫喝道:“老子是你爷爷,爷爷骂孙子天经地义!”此人是一个高壮的中年汉子,着一身灰布长衣。

    秦毅夫哈哈干笑两声,沉声喝道:“原来是你这个不长眼的,老狗娘养的小兔崽子在骂老子。现在看老子怎地收持你!”他话起未落,人就突然跳将起来,几个起落蹿至那人跟前,‘刷’地一声,折扇顿翕,划向那人,他出手快极狠辣,使人猝不及防,刹时血雾弥天,继之是一声沉闷的倒地声。那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不明不白地枉送了性命。

    “倪老大!”“倪老兄!”“倪兄弟!”顿时,群豪惊呼声四起。随之,咒恨之声登地哗然而起,振动天地:“杀了他,为老大报仇……”“为恶不端的西夏鞳子,拿你的命来……”霍时,场面顿乱如麻。一场血腥拼杀,就此而起。

    李子义喝了一声,金钩晃闪,率先攻向秦毅夫。道:“好贼子,偿命来……”继之,又有三人围住秦毅夫。这三人一看便知是一流的好手,一人抄刀,一人持短枪,一人使八角铜锤。

    秦毅夫嘿嘿冷笑,格斗同时,目光凛凛,横扫几人。哼了一声,道:“以多制胜,这就是你们中原武林看家本事么?”

    李子义沉声喝道:“对待你们豺狼,还用江湖道义?你杀我兄弟,速偿命来!”说罢,金钩疾扫,呼呼风声中,尽是杀招。

    秦毅夫渐收散心,聚精会神,全神贯注,以力制敌。唯见他身形矫捷,手中翕开折扇奇幻忽变,似刃似梭,化作道道白光,速迅如电,身形更是如鱼游水辗转自如地穿梭游弋于四人的刀林枪雨钩风锤雹之间。不一时,身后传来阵阵马匹惨烈的痛嘶声与番语咒骂惨呼声。他一惊,知有不少同伴遇难,分神转头,但见群豪斩马勒绳,巧攻智斗,使得众武士纷纷由马上摔将倒地,当下心骇,大叫不好。原来,他这回所带众武士,大多都是马上功夫了得,马下功夫简单,练得都是外家功的正统西夏武士。这些西夏武士,平日跨马上战场,斗擂台,个个可说都是骁勇无敌,骠悍了得。但,一下了马,再对上招式诡异,武功奇幻的中原豪侠,可个个都成跳梁小丑,使着花拳绣腿毫无半点实力的草包。只可惜,他现在困身难脱,想救众同伴脱险可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人心一分神,包抄围阻的四人顿时夺时扼秒,朝他连下夺命狠招,练武者皆懂得一时之隙能使阴阳交错,乾坤倒转。

    秦毅夫瞬时心下一悸,连躲数十余招后,忽闻他大喝一声,身如电前地抬脚猛朝抄刀当胸踹去,继旋身辗转至持枪者身侧,手起扇落,扇刃顿时在那人的脖颈间划开一条血口。倾刻间,一个飞身而去,斜撞在老树粗干上,口涌鲜血,肋骨尽断,一人闷哼一声当场倒地气绝,四人一下竟折二人。

    见同伴罹难,李子义与使八角铜锤之人登时气火中烧,红着眼朝秦毅夫连出杀招,疯狂之极,视死如归,俨然是要与秦毅夫拼命。八角铜锤如天降陨石夹带狂风,呼啸于秦毅夫头顶身侧;金钩九转,横扫于他上盘下盘,身前身后,逼得他连连躲闪,停息不得。

    秦毅夫连击二人后自信倍增,用招更为流畅,出手更为狠辣。他看准了对方只是无智勇夫,在狂攻浪打的同时方寸尽皆大乱,招式破绽一展无疑。他佯退巧攻,看似躲避,实则抵扇反格,直取对方要害。片刻后,使锤者即重锤落地,门面被击一掌,‘格’地翻摔出二丈远,面目通涨,溢血而亡。李子义肩头,肋部两处被划受伤,鲜血流不止息。但,他心火难息,不顾伤痛,俞战俞猛,全然已将生死置之渡外。

    秦毅夫连击三人,甚是得意,正当他欲再结果李子义性命之时,突闻天外一声清喝,声宏若磐。道:“西夏贼子莫得意,常州顾北川来也!”继之,一柄寒光逼人的宝剑,委蛇如蛇,形如光影地逼得他连连退身。他一骇,急忙退后数步,瞧清来人。

    来人年纪正与他相仿,着一身白衫,长眉细目,面容甚是阴柔。

    “‘灵蛇剑法’!你是天目门的人!?”秦毅夫正色对顾北川道。

    顾北川凛然道:“正是,在下是天目门的二代首席弟子。”一顿接道:“阁下方才所使的那套扇法分明就是‘绝命公子’萧彦平的‘乾坤扇’法,想必阁下就是他的单一传人,江湖人称‘小督尉’的秦毅夫秦兄弟了。真是久仰大名!”他说久仰大名四字时,语调拖长,显有嘈讽之意。

    秦毅夫冷哼一声,喝道:“你这‘久仰大名’四字秦某真是不敢当!素闻天目门剑法了得,‘灵蛇剑法’堪称武林一绝,秦某仰慕已久,今日特请赐教!”赐教二字方出口,秦毅夫身形已动,扇影一幻二,二幻四,四幻八,如雨如霄似从四面八方击向顾北川,这正是‘乾坤扇’中的一招‘八方风雨’。

    顾北川道了声:“正下亦正想请教一番阁下的‘乾坤扇’!”遂急身形晃转,长剑犹龙似蛇,剑气如虹地抵格开秦毅夫突来的霸道招术。继之,二人渐拼入火候。

    灵蛇剑法是江西天目门的至尊剑法。此剑法传内不传外,且对驭剑者的剑术、身法及本人的悟性的要求极高。此剑法难习难修难练,若没有天目门掌门亲自指点,很容易循入岐途直至走火入魔。因为,能练此剑法者,必须是天目门正宗弟子,外人皆练不得。

    灵蛇剑法虽厉害,但萧彦平的乾坤扇也不是吃素的。虽然秦毅夫的乾坤扇只练到自己师傅的三成,但数招对将下来,他发现对方的灵蛇剑法的火候也堪是不足。因此,不足与不足之间,两者正好有个火拼。

    这边斗得正炽,那边则火候渐熄。众武士在中原侠士的巧攻智斗中当真成了无用的跛脚猫,不一时,就死伤大半,所剩人数寥落无几。余下的众人中,唯有先前的那名青衣男子最为了得,他刀法精堪,捷如电闪,所向披糜,倒在他手上的中原豪杰已有十余名。群侠见他威猛,又奈何不得他,皆与之周旋,不敢轻易直攻。

    武士一个继一个倒地,青衣人虽是威猛,终究还是落入孤军奋战之状,苦苦力战,以寡对众。

    秦毅夫与顾北川相较量,实力本不分上下。由于秦毅夫先前就已力战过四人,体力渐有不支,使得顾北川捡了个大便宜,逐渐力游上风。

    正当秦毅夫力有所不从心之时,偏不巧地,忽闻一声惨烈嘶鸣,那匹拉车的马疯也似拉着车在人群中狂奔践踏,惹得众人皆心智大乱。青衣骑士见马匹发狂朝自己奔踏而来,先是怔愣了一番,但他心思快捷,又是自小就生长于马背的人,对马匹脾性甚是了解。于是在疯马近身之时,一跃纵起,飞身于马上,其速度之快,只是眨眼转瞬之间。

    群侠见他夺了马,立马朝他围截,突见快刀如电,斩断马与车之间的那数根缆绳,幻闪突围。头亦不回地兀自朝南逃蹿。人顾有双足,不及马之四蹄,群侠趋鹜,终究追之不及。车忽离马,刹之不及,‘碰’地一声猛碰上在一根老树上。

    秦毅夫见马匹发狂,一时失神中了顾北川致命一剑,正气闷之时,又见自己得力干将弃已而逃,不禁怒气攻心,一窒之后跌坐于地,喉中吐血狂涌,冲口而出。随之被群侠纷纷围困于垓心,脱身不得。

    顾北川拢剑于身后,缓步走进秦毅夫,冷声道:“穷途末寇,你现在已是我的手下败将。你还有何话可说?”

    秦毅夫抬头,冷眼瞪视顾北川,叱道:“以多欺少,趁人之危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秦毅夫今日遇上你们这些中原小人,算是我平生倒了大霉!”说罢,口中又吐鲜血。

    “顾兄,不必再与他多费唇舌,杀了他便是。”李子义由人搀扶至顾北川身边。

    秦毅夫怒瞪了李子义一眼,使得李子义没来由地倒退一步。道:“你这宵小之人,早知先前就该先将你给宰了。”

    李子义大怒,掣出金钩欲往秦毅夫咽喉抓去。不料,则被顾北川当下挡住。李子义大惑不解,目视顾北川,道:“顾兄,你我今日若不杀他,留之后患无穷!”

    顾北川对李子义微微一笑,道:“我们动手杀他,只会污了自己的手,倒不如让他自我了结的好!”

    秦毅夫‘呸’了一声,看向顾北川,愤愤骂道:“狗娘养的,要老子自戕门都没有!”完了,‘狗娘养’的这三字他好像骂上瘾了,盛怒之下,一张嘴这三字就不由地蹦达出来。

    顾北川对秦毅夫笑讽道:“想不到你外貌斯文,言行却甚为粗鲁,真是人不可貌相!”一顿敛笑,接道:“现在你有两条路,一是你自我了结,省得我们动手;二是自废武功,自断筋脉,永世不得害人。你选哪一条?”

    秦毅夫嘿嘿一笑,道了句:“我一条都不选!”人就随声蹿将了起来,化扇为剑直擢顾北川。他这番举止快且突兀,使人所料不及。顾北川猝不及防,避之不及,让他在自己肩胛上划开了一条三寸来长的血口。群侠惊怒,未想秦毅夫如此顽劣,当下蜂拥持兵持刃袭向他。秦毅夫怒喝数声陡增气势,在人群中杀将开来。他折扇幻动,忽翕忽阖,似如白光在人群间连连闪动。这回,为了自保,他可是将自个师傅所授予他的绝技给搬出来了,再不行,他就真的是黔驴技穷,任人宰割了。

    不过双拳难敌四手,一将难抵千指夫,饶是他武艺再高,终究还是逃不脱一群皆是好手的侠义之士的围追阻截。片刻之后,他又被逼到了死角,浑身亦陡增伤痛。

    顾北川推开众人,一手抚肩,一手将剑抵至秦毅夫咽候,冷声喝道:“姓秦的,方才我敬你是条汉子,让你自我了断,不料你敬酒不吃吃惩酒,偏要自寻死路!”

    “杀了他……”“杀了他为死去的兄弟报仇……”群侠同仇敌忾,呼声振天。

    不想,在此同时,忽见一声清喝,一匹快马踏进人群,一柄大刀随声而至,快且狠地呼啸在人群间。原来是方才那位逃路的青衣骑士去而复返,杀进人群。他此行突兀至极,杀得群豪猝不及防,个个措手不及。倾刻间,就有数名豪杰伤于他刀下。

    青衣骑士似乎无心恋战,只顾杀开一条血路,朝秦毅夫奔来。转眼到纵马到秦毅夫身傍时,他喝了一声,快速朝秦毅夫叽哩呱啦说了两句话,便策马挥刀砍向顾北川,顾北川心下一悸,忙举剑抵刀,刀剑相接遂之虎口一震,顾北川顿时惊骇地后退数步。秦毅夫朝顾北川嘿嘿一笑,趁此空档,身手快捷地翻身于马,伏于青衣人背上。他此时身受重伤,身法虽快捷,但比起平日则要滞怠了许多。

    青衣骑士声色俱厉地挥动手中宝刀朝四下大喝,大有近之者死的警示之意。群豪见他声势威猛,皆不敢擅自接近,以身试刀。

    待秦毅夫坐稳之后,青衣骑士又策转马头,手中挥刀,在人群呼啸冲将而出,再复朝南驰骋而去。

    此番变化太过突然迅速,待众人清醒之时,早已是人去影绝,想追也追之不及了。

    “顾兄,方才真是你不对,你为何不快刀砍乱麻地将那姓秦的一剑给杀了,跟他啰嗦了半天,使得他的党羽才有机可趁将他救走。”李子义埋怨起顾北川道。

    顾北川不言,兀自朝着二人绝尘的方向,怔怔出神,似在思些什么。“想不到西夏也竟有年纪轻轻,内心就如此高深之人。看来关海山果真是名不虚传!”他喃喃自语道。

    半晌,群侠中有数人朝顾北川抱拳行礼,道:“顾大侠,这回真多亏你出手相助,莫不然我们这一群人还真不是那秦毅夫与青衣人的对手。”“对呀,强将手下无弱兵,想不到西夏一品堂关海山那贼老头子还真是名不虚传!”众人顿唏嘘声四起。

    李子义忽对众人喝道:“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个威风,关海山算什么,一品堂算什么,我们中原武林一齐同心协力还怕他一品堂与关老贼不成?”

    “对呀!”群侠中应喝一时响起,继而,又各持己见地争执开来。

    “你们此次行动是谁擅自组织的?”一直不言的顾北川此时忽然对众人高声质问道。双目则瞟向李子义。“李兄,是你吗?”他向李子义沉声问道。

    “我……我……”李子义‘我我我’地结巴了半天,方能镇定道:“杀西夏鞑子为民除害又有何不如?”他义愤填膺,端出一付大意凛然的模样。

    顾北川怒喝一声,叱道:“糊涂!你们就殊不知西夏一品堂与西夏王室的关系?而今,西夏方才向我大宋俯首称臣,狼野之心未死,你们这番无理之举,无非是要给西夏留下反噬我大宋的借口!再度锋烟重然,荼毒民生!”

    群侠惊噫,无不自愧。

    现此,忽闻有人高声大嚷了起来,道:“快来看呀,奇了,奇了。”众人闻声而望,见有几个好事者打开撞停老树干上的那辆因惊马之顾而被青衣人以快刀斩断缰绳的马车车门,对着车内啧啧称奇!

    众人趋之而望,但车内这两名到此时此刻还睡得正香的精致少年。

    “服了,方才这外头都打杀成那样了,他们在这里头还睡得着!”群雄中有一人奇道。

    “不,他们是被点了睡穴才一直沉睡不醒。”顾北川一边为二人解开穴道,一边对众人解释道。

    “他们是谁?”“瞧他们的样子像是我们地道的汉人!”“他们怎么会跟西夏鞑子在一起,而且还被制了穴道?”“瞧他们长得甚是标致,定是一品堂从哪收罗来,巴结某西夏权贵的娈童!”“那不一定,但也说不准。”“自古以来,有邪僻之人比比皆是。越是权势当道的人越是龌龊。不说远的,当今淮王赵虁就是最好的例子!”人群各自又议论纷纷起来,甚至连话题亦都越跑越远。可是,谁也没有说出真正的答案。

    “那我们现在怎么处理他们?”最后,终有人高声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对呀……”人群中又是一阵应喝。不一时,众人的目光纷纷投顾北川与李子义,希望他们二人能做个定夺。

    “哼!既能和鞑子混在一起的,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谅在同是汉人的份上,干脆一下给他们个痛快,让他们再投一回胎!”在众目睽睽之下,李子义竟不假思索地脱口胡言。

    “李大哥,你说话理太偏!这两个少年人又没招你惹你,更是没有深海血仇,你为什么要对他们一出口就开‘杀’字?众人都有目共瞩,这两个少年是被点了要穴,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随一品堂一路前行。并非是他们自愿随同!更何况,他二人同我们一般,均是华夏一脉,汉室一族,皆属大宋臣民,若他们真如众人方才所说那般,本就是所遭不幸,你我就该同情怜悯于他们,而不是向他们大开杀戒!”顾北川面色凝重肃穆,大气凛然且振振有词地对李子义掷地有声道。

    四下群雄登时轰声大作,应喝顾北川,责备李子义之声纷纷四起,震动山林。李子义在呼喝之声,面容甚是愧窘,心下对顾北川顿生不满,怨怼之意亦悄然填胸。

    群雄中有人问顾北川道:“顾大侠,依你之见我们当如何处理安置他们?”

    顾北川闻之,面露难色,沉吟半晌不得言语。李子义伫立一旁,不动声色地暗自讥笑。

    最后,顾北川道:“此地离淮阴城不远,步行十余里便可抵达。现在天色渐晚,我们人势又众,不便在此太过逗留,多增事端。”略顿,朝群雄扫视一遍,接道:“这两个少年我已经为他们各自解开穴道,不久之后即可转醒。人各有命,福旦在天,这两少年今后的命运如何全看他们自个的造化,我们外人想帮也想不了什么,只能由他们自个去吧!”他措词言语甚是委婉,但言下让这两个少年自生自灭的意思却颇为明了。

    二

    寒星点点,天似穹庐。夜凉如水,四野凄茫。

    虫鸣蛙语,切切入耳。树木从生,百草盎然。

    寒鸦鸣噪,扑翘凌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依枝不得,急转回旋。山高海深,何处为家?

    两兄弟醒来的时候,已然是月上高空。

    四野之景凄迷,颇有李清照的清清冷冷,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惨惨凄凄之意。

    当他们相互搀扶钻出马车时,四周的景象使得他们毛孔悚然。

    月辉清冷,惨白地照着四下的景象,那些死去的人,横七竖八地躺着,整个的、半断的、碎块的在殷红与暗黑的衬托下尽显炼狱之森然与可怖。浓烈的血腥也随风刺鼻而来。像这个时候本不该有风,更不应该有月的,这个时候的风与月只能将阴森可怖表达得更为露骨。

    两兄弟一下车,哆嗦地没走两步就踩着了一具死尸。死者大瞪着眼睛,神情极愤怒。由于月光的效应,在两兄弟的眼中,死者的神情就像是正对他们而来的。两人不由一惊,遂忙后退,他们认得这个死人。慌忙之余,不知被何物所拌,一个趄趑两人均栽倒在地。

    黑夜中的恐惧惊扰着他们,他们面对着黑夜被堙埋在恐惧中。一切都在黑夜与可怖中被堙埋。

    现在已没了时间,时间早已在死亡中滞停了。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很久了,也许又没有多久。天边传来寒鸦的哀嚎,凄凄然,寂寞空远。夜,清冷似水,浸溢着整个宇宙,在夜幕下,人无凝像是掉入了深潭,刺骨的寒凉侵身而来。

    四下,树影憧憧,草木盎然。冥冥中不时有虫蛉低鸣,蟾蛙咶噪。

    “哥,我们不会也要死了。”黑夜中一个极小的声音道。

    “胡说。”黑夜中另一个声音道。

    这就是那两个在夜幕下,直到此刻还依然坐在地上的兄弟在对话。

    “哥,我冷。”沈漠靠着沈笑沉寂了许久道。

    “我知道,我也冷。”沈笑凝望着夜空道。夜空中只有寥寥地数点寒星。忽地,他只觉得浑身一颤,不禁打了个寒噤。春日的寒气着实甚浓。“走。我们不能再坐在这里了。我们得回到车上去。”他转头对沈漠道。

    沈漠闻言,点了点头。继而与沈笑一齐从地上站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回到了车上。

    回到车上后,他们突然间有了一种好像是家的感觉。对,是家的感觉;在车上他们感到了温暖,一种只有家才能感到的温暖。

    “哥,怎么他们一下子都死了?”在车坐上坐定之后,沈漠望着外头的一片惨景,问沈笑道。

    “我也不知道。”沈笑也望着外头的惨景坦言道。他记得他们在未被秦毅夫点了睡穴之前,这些人还用着一双双牛铃大眼瞪他们,但,他却不曾想到他们一觉醒来之后,这帮凶巴巴地大活人就变成了一群死人。

    “姓秦的,不会也死了吧?”沈漠定定地望着黑夜,无神地问道。是什么人杀了他们?这个问题也同时浮在他的心上。

    沈笑没有去回答沈漠的问题。他现在则在思考着他的问题。

    记得,那一次饭局之后的第二天,秦毅夫就告诉他们说,关海山要让他们到一个比盱眙还要好的地方去。他说那里天蓝云白,有横断的祁连山,有圣洁雪峰,辽阔的草原,洁白的羊群……总之,他说那里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虽然秦毅夫没有明说那是哪里,但他们已经猜测到他说的那地方不是中原,而是西夏。敢情,他们并不是小孩子。而秦毅夫跟他们说话时,就像在哄小孩似的。这让他们心里很窝气。于是,他们就当场拒绝,说除非是送他们回家,否则其它地方休想让他们去。

    不料,秦毅夫当场就崩下脸,说:这事由不得你们。然后,就带着护卫悻悻然地走了。

    第三天,他们就被连押带扣地塞进了马车。

    一路上,他们自然没少吵闹过,甚至在趁人不注意时还逃过几回,可惜很不巧,每回都是没逃几步就被秦毅夫给逮着了。后来,为了防止他们再逃跑,秦毅夫就让人绑了他们的手脚。虽被绑了手脚,可他们还有嘴,一路上吵闹、谩骂自然是少不了。再后来秦毅夫一恼,就干脆点了他们的睡穴。

    再后来的事,他们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哥,你说他们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死去已经够可怜了,还要被弃尸荒野……”沈漠说着竟觉得喉咙一阵哽咽说不下去,想起这些人好端端地就死了,他就觉得难受。虽说他们平时挺凶的,但对他们还不坏,况且,相处了这些时日,吵吵闹闹地多少也有了些感情。无声无息地,一下子就这么走了,他多少有些受不了。

    “等天亮时,我们就一起将他们给埋了吧。我们与他们好歹也相识了一场。”沈笑道。他现在心情同沈漠一样。

    夜,很漫长,无边无际。在夜下的等待更是漫长。

    当启明星落下时,天边出现了鱼肚白。继而,一道白光像一把无形的天剑,挑碎了黑夜的帷幕。天,开始渐渐亮堂起来了。

    两兄弟此时已经跳下了车,开始搬运起死尸来。

    之前,在天刚蒙蒙亮时,他们就下车辨认死者了。但,一直都没有找到秦毅夫。

    看来,姓秦的命大,还没有死。两人心中同时有了这种想法。

    收拾完尸体。他们就在离道路的较近的一个极偏僻、他人不易发现的地方挖起了坑。

    杀人的地方虽不是一条官道,但也是一条商旅必经的大道。所以他们必须要赶在辰巳时,也就是快日上中天的时候就要将一切处理好。

    他们挖好了坑,埋完尸体,一切就绪之后,日头已上了三竿。

    一辆马车自北而来,驶到那地方时,忽然停了下来,车夫下车四下勘察了一番后,就立即上了车,朝马挥动长鞭,急驰而去。车去的速度比来时要快了数倍。

    “看来,他被吓坏了。”沈漠对沈笑道。方才的那一幕,他们在不远处已经看得真切。的确,那满地的狼藉,满地的血渍,谁看到了说不害怕,便是假的。

    不过对于这些,两兄弟也没办法。他们能搬走尸体,但不代表他们也能揩掉已经渗进泥里的血渍。

    “好了。现在我们已经将他们都埋了。也算得上对得起他们了。”沈笑对沈漠道:“现在我们要办我们自己的事情。从今天起我们又自由了!”

    对,他们自由了!!现在已经没有人能管得了他们了。往后的时间也完全是属于他们的。

    “对,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沈漠笑了起来。兴奋道。

    “对。我们可以回家了。”沈笑也兴奋道。

    回家!但是回家的路还很长很长

    他们又知道吗?

    不,他们并不知道。

    在他们回家的路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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