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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卅年之约(中)

    七

    春风拂面,暖日和熙。

    和日下,一人、一亭、一湖俨然似画。

    一名须发尽白的白衣老者,凭栏而立,闭目养神。

    老人面色憇然,神态安详,任由轻风吹动他的须发和衣角。

    老人闭目,又仿佛在听!似听风声,又似听水声,又似听鸟鸣……

    此时,一名玄衣男子自远处缓缓而来。此人有四十多岁,举止风雅,道貌岸然,且须眉似画,面如冠玉。

    男子行至老者身傍,恭敬地立在一边。半晌,才轻唤了声:“义父。”

    “他们回来了?”老者依旧闭目,神色不改地问道。

    “是的,回来了。”男子恭敬答道。

    “人请来了吗?”

    “没有。”

    “这么说还是陡劳而归了。”老者蓦地睁开眼,面色有了几分凝重。

    “不全是。”

    老人看向男子,眼中有几分不解。

    “他们带回了两个少年。”男子道。

    “少年?难道,他们是沈如风的弟子么?”

    “正是。”

    “我要他们做什么。”

    “是。不过,现在人已经带来了。怎么处置。”

    “把他们放了。”

    “彦平,明白。”男子言罢行礼,转身欲去。

    “等等。”老者突然叫住男子。道:“先将他们看起来,过几天我会抽空见见他们;我倒想见识一下沈如风教出来的弟子会是些怎样的货色。”

    “那沈如风还要去请吗?”

    “暂时不用,如果他在意他的弟子的话,以他的性格我想他会亲自找上门来的。他们回来之前有留下什么信物么?”

    “有,他们在沈家留下了狼王令。”

    “这就对了。他们不愧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人。”

    “的确,他们从小就跟在我身边,所以办事一向慎重。”

    老人闻言,点了点头。忽而又笑了起来,抬头望天自语道:“沈如风呀沈如风,老朽要在这恭候尊驾了。”

    “对了,义父。”男子像突然想什么事似的道:“大哥飞信传书,说他这几日会到盱眙。”

    “嗯,知道了,他这人要来就来,没人拦他。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那你下去吧。”

    男子又恭了恭身,退了下去。

    老人重新闭上了眼睛。四周很静,只有风声、水声与鸟鸣。

    八

    “大哥,我们再逃吧。”沈漠坐在窗棂上无神地望着窗外的世界,喃喃道。窗子已被实木钉死了。

    他们已经被关在这里好几天了。这里虽不是什么牢房,只是一间漂亮而舒适的厢房,但他们觉得这里跟牢房差不多;门口有人守着,做事、吃饭、睡觉都有人监视着,他们就像被关进笼里的鸟儿一样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我也想。可是,怎么逃呢?”沈笑像鱼一样扒在用几张排在一起的椅子上,极为无奈地道。“外面高手那么多,特别是那个穿着黑衣服,像鬼一样的家伙,你能打得过吗?”逃,他们又不是没逃过,昨晚他们不逃了吗?结果呢?还不是被人三两下打扒在地上,最后像拎小鸡一样给拎回来。

    “我们怎么这么倒霉。”沈漠耷拉下脑袋,表情也变得无助与绝望。继而低低仿佛自语道:“要是昨晚没有那家伙,再给我一把刀的话,说不定我们已经逃出去了。”

    记得昨晚他们合计好后,成功得骗开了门口的守卫逃了出去。谁知还没逃多远,就让一个黑衣人给截住了;那人像鬼一样,不知是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的。他们看那人长得挺瘦的,而且浑身上下,除了手上的有一把扇子外,根本就没什么其它兵器,于是他们想冲出一条路,和那人打了起来。不料,那人武功之高,是他们见所未见的,他的武器也竟是他手中的那把扇子;那人出招,他们才知道大不妙,两人合起来才能勉强地与其接上十来招,而且那十来招都是毫无招架之力的。想当时宋万城与秦毅夫擒他们时,他们虽然筋疲力尽,都还能与其斗上几十回合。这回,他们是真的碰上高手了。

    “你说师傅会来救我们吗?”沈漠的脑袋依旧耷拉着。但眼中有了异样的神采。“那家伙铁定不是师傅的对手。”

    “我想也是。不过师傅他会知道我们被关在这吗?”沈笑这句话无疑是一桶冷水,波灭了沈漠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波凉了自己。

    沈漠的头耷拉地更低了。接着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都是你。要不是你惹毛了那姓秦跟宋的,我们会被关在这吗?”沈漠陡地抬起头从窗棂上跳了下来,对着沈笑抱怨起来。

    “这能全怪我吗?”沈笑抬起头望向二弟道。

    “怎么……”沈漠刚想骂什么,却又戛然而止。侧耳倾听,似是听什么。

    接着只见他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低下头,对着门缝往外瞄。

    “来了。”不一会儿,他头也不回地对沈笑道。

    “谁?”沈笑陡地从椅上翻起问道。

    “姓秦的,还有昨晚打我们的那个。”

    闻言,沈笑开始神速地搬椅子,沈漠也跑过来帮忙。这几张椅子原是放在桌子四边的,沈笑无聊,就将它们排成一排,然后自己收拢四肢像条鱼一样扒在上面,他平常有这个坏的习惯。现在自然要将它们放回原处。

    最后,他们各自挑了一张坐了下来,装出一副很漠然很老实的样子。

    俄顷,门外果然传来了秦毅夫的声音。但听不懂他说什么,大概是和门卫对话,而且说的不是汉话。

    不多时,门被打开了。玄衣男子走了进来,秦毅夫在身后亦步亦趋。

    秦毅夫的面上带着笑,似乎笑是他脸上唯一的表情。

    自玄衣男子走进来的那一刻起,两兄弟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他;他们想看清楚昨晚打他们的人模样;他们也是现在才看清楚对手的模样。主要一点是昨晚在夜幕下跟本看不清对方的长相。这人生得很文弱俊雅,须眉似画,模样就像画上走出的古代神话中的天上文官。身上穿着一件飘逸的玄锦长衫,每走一步仿佛都有风牵动般摇摆着。道貌岸然,并不似他们起先脑海中想的那般邪乎。

    见两人一直盯着自己瞧,玄衣男子不禁笑了笑。走到沈笑面前,抡起手中折扇,冷不丁地往他头上敲下去。

    沈笑吃了一记痛,“唔”地一声抱着头垂下;这一记着实痛得很。

    “你凭什么打我哥!!”一旁沈漠见状,不由地暴跳起来,怒喝道。

    “我打他是要他多长点记性。”那人样似漫不经心,眼睛飘向沈漠道。“长辈教训晚辈是天经地义的,论年龄我足可以当你们的爹了。”

    “什么长辈、爹的,你又不是我们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沈漠咬牙切齿道。他平常最见不过的就是有人欺负他哥了。

    “是吗?噢……”那人瞧着沈漠咬牙切齿的模样心想:真是个较真的孩子。忽又道:“我怎么差点忘了应当还有你,你也该打。”言方闭,又抡起折扇,势将向沈漠打将过来。

    沈漠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头,后退了几步。然而,等了半晌,他所防备的那一扇并没有真的敲下来。他被实实地戏弄了一场。他很恼怒,瞪向那人,而那人则一直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他。扇子还在他手上,显然方才那一着,只是个唬人的空架。

    此时,有人不识相地呵呵大笑起来。

    “毅夫,你笑什么?难道你就不怕我打么?”男子对身后的秦毅夫道。

    “不是……师傅,我……我没笑什么。”秦毅夫显然很紧张,紧张地连话都说结巴了。

    两兄弟同时谅然,男子竟是秦毅夫的师傅!这是他们不曾想到的。

    男子不再理会两人,只是将目光转回身边的沈笑。抡起折扇又往他头上敲了下去。道:“还想逃么?”

    “逃。只要我能逃,我都会想办法逃。”沈笑咬牙应道。这是他的真心话。不过他现在心里恨死这个人了。

    “真是稚子不受教。”男子摇头,又抡起折扇道:“我再问你,还想逃么?”

    “想。”沈笑答道,只是声如蚊蚋。他的气势已被对方强势压治小了。

    “喂,你这家伙别太得寸进尺。”沈漠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大声道。

    “你这小鬼真不懂得礼貌,有这么称呼长辈的么?”男子闻声望向沈漠道。

    “哼,你又不是我们谁,我也不懂你性甚名啥,我们凭何尊重你。况且是你不尊重我们在先,现在倒又想让我们尊重你,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么?”沈漠不屑道。

    男子闻言笑了笑,点头道:“的确。你这小鬼所言甚是。那萧某,就先自我介绍一番。在下姓萧名彦平,江湖人称‘夺命书生’。”继而望了望沈漠,又看了看沈笑,眼中尽是得意神采。

    “‘夺命书生’?没听说过。”沈漠摇头道。

    “我也没听说过。”沈笑道。

    “没听说过?”萧彦平有点艾艾然,显然是受了打击,面子有些挂不住。想他‘夺命书生’的名号在江湖是多么威名赫赫、令人如雷贯耳,不用‘夺命书生’就萧彦平三字就使得多少人闻风丧胆!却不曾想到今日竟两小儿说不识他的名号。但转念一想:这两小儿只是尔尔小辈,尚未涉入江湖,又怎知道他的名号呢?思罢,颇有几分欣慰,灿灿笑道:“无防,以后你们涉入江湖便会常闻得我的名号。”

    须臾,萧彦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忙转身问秦毅夫道:“都几日了,他们怎么还是一副蓬头圬面的模样?难道你想让他们用这副模样去见堂主么?”

    “当然不是。”秦毅夫先是一惊,险露心虚神色,不过他的反应极快,只见他双眼一转,然后又若有其事地答道:“回师傅,这几日弟子有劝他们打理,可他们不听,弟子也无耐。”

    乖乖,这人推责与撒谎之术可真算是一流,单凭这两项,他如果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闻秦毅夫所言两兄弟神情不由一愣,他们想都没想过,这人的面皮如此之厚,真叫人见识到何谓面不红心不跳,说谎不打腹稿了。继而,两人不得不都在心里将其狠狠大骂一通。这几日他们被关在这里,除了有人按时送饭外,还有谁管过他们,更何况他秦毅夫。除今日外,之前连个影都没见到过。更不知这个‘劝’字应从何说起。

    “我不管。总之,我义父今天要见他们。所以你必须要在中午之前将他们打理清楚。否则,我唯你是问。”萧彦平对秦毅夫颐指道。

    “是。弟子知晓。”秦毅夫唯若道。

    “我现在还有一点事要办,这里就交给你了。”

    “是。请师傅放心,弟子一定会将一切办理妥当。”

    不一会儿,萧彦平像踩着风一样走了。

    目送自己师傅离开后,秦毅夫便对两兄弟诡异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使得两兄弟,浑身发寒。现在他们所面对的可是一只笑面虎。

    九

    果不其然,萧彦平前脚刚走,秦毅夫后脚就开始作威作福了。

    只见他一扬手,门外的几个护卫就进来了。并听命地将他们押到一个看似浴场的地方。那里已经有一群人在等着他们了,都是一群壮汉,且个个凶神恶煞,模样好不吓人。

    “待会,你们最好老实点,别耍花招。要不然,你们会死得很惨的。告诉你们,里面的那群人可不好惹,他们个个可都是西夏一等一的武士。你们想逃,看来是没那么简单了。”秦毅夫站在两兄弟身后,像吹阴风似的对他们道。

    两兄弟被无情地架了进去,秦毅夫则在后面像等着看好戏似地慢悠悠地跟着。

    不一会儿,只听得“扑通”“扑通”两声他们双双被丢进了浴池。

    “还行,水温正好,只是有点凉。”秦毅夫慢步踱到池边,猫下身,伸手在水中波动了几下道。忽而又似乎在想什么似的道:“你们有多久没洗澡了?一个月?二个月?还是半年?”

    “呸,只有你才半年不洗澡。”沈漠被呛得难受,才刚缓过气就听到了秦毅夫的这句好像不像是人说的话的话。

    “呵呵,瞧你们那副脏相。我真怕,我这一池水还不够你们洗呢。”这回说得更不像人话。

    “姓秦的,你会说人话么?”沈笑忍无可忍地大声道,他今天的窝襄气是受够了。

    “那么大声做甚,想跟人吵架么?”挑了挑眉,秦毅夫的语气中颇有挑衅之意。

    “对,我们二合一,跟你吵,奉陪不?”沈笑道。

    “可惜呀!”秦毅夫蓦地站起来,居高临下道:“我没那多余的闲暇与你们吵。再者,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与你们吵只会有失我的身份。”

    “嘿,不吵那就打吧。”沈笑笑道。他现在真想将这家伙给揍扁了。

    “少说废话。”秦毅夫板起面孔瞪向两兄弟道:“现在我给你们两条选择:一是你们自己洗,二是让我这班兄弟帮忙伺候。你们自己好生选吧。”

    “当然是我们自己来了,你也知道我们没那让人伺候的命。”他们才没那么傻,要那群大汉来伺候他们;瞧他们那副彪壮的模样,很难想象让他们来伺候自己会是什么一番景象。大概是你一拳我一脚的不死也去半条命。

    这时,一名护卫走了进来。咬着秦毅夫的耳朵耳语了几句;在场除了秦毅夫,没人知道他说什么。

    “那行,呆会等我事忙完了,我会在外边等你们。”

    好像有什么事,使得秦毅夫似乎不愿再多理会两兄弟。只见他来回踱了几步,继而对周围的武士大声嘱咐了一些话,就往外走了。两兄弟听不懂他说什么;秦毅夫说的是番话,大概是这些武士听不懂汉话吧。

    “还有,我再次警告你们,你们最好别再给我打逃的主意。否则,我会让你们死得很难看。”刚没走两步,秦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冷冰冰地丢下了这么句发狠的恫吓语。看来昨晚他们逃跑的事对他也是有影响的。

    秦毅夫走后,那群西夏武士就像野兽监视猎物般地监视着他们,且个个面容凶煞,有着不容侵犯的神色。

    “哥,姓秦的刚才对这些人说了些什么?”沈漠问沈笑。他这人生性好奇,越是不知道的事他越想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懂番语。”沈笑答得有些漫不经心,他现在的心情虽说不是坏到极点,但也不是很好。“不过,我想他大概是对这群家伙说把我们看紧一点,别让我们给跑了。”

    “有可能。”沈漠点了点头,觉得沈笑说的有些符合逻辑。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推了推沈笑道:“哥,你说这姓秦的今天怎么有点阴阳怪气地,跟上回见到的好像是两个人?”

    “没什么怪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什么?”

    “因为我们。”

    “跟我们会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问你,昨晚我们逃跑时,是谁将我们逮到并教训了一顿。”他本来是要说打的,但觉得打字不好听,就改成教训了。

    “萧彦平。”

    “那萧彦平又是谁?”

    “他是,他是秦毅夫的师傅。”

    “这就对了,”沈笑拍了拍沈漠的肩膀表示称赞,又懒洋洋地仰躺在水里,继道:“你想我们是被秦毅夫带来的,带来之后他就不管我们了,跟着宋万城或者其它人去外边鬼混潇洒**去了。昨晚,我们逃跑,偏偏好死不死得让萧彦平给逮到了。他收拾完我们之后,肯定就会去找他徒弟,结果肯定是一直都没找到。找不到人,他心里肯定有火。他心里一火,你想秦毅夫不就完了。而秦毅夫很可能是早上刚回来。一回来铁定就被萧彦平叫去挨训了。挨了训之后肯定有人告诉他,是因为我们关系。所以他后来就想将挨训的气都撒在了我们的头上,可是他又不能对我们怎么样,所以就只能用嘴上功夫对付我们。”

    听完了沈笑肯定、头头是道又符合逻辑的推理和判断。沈漠连连点头,不由地称赞起大哥:“哥,你真是聪明。”

    事实上,事情和沈笑说得是有那么点相似,不过挨训可不只秦毅夫一人;还有,他并不是自己早上回来的,而是昨夜在不该呆的地方被当场逮回来的。

    “那是,你大哥我要是不聪明的话,天下就没有这‘聪明’二字了。”沈笑理所当然地接下了二弟的称赞,并又自夸了一番。

    “当然,你要是不聪明的话,天下不聪明的人都死光了。”他这大哥什么都好,就是自吹与自夸这两样毛病不好。而他也是最见不得他自夸的。所以,每当碰到沈笑自夸或自吹时,他都会拐弯抹脚地损他一顿。

    “那是,二弟你要是不笨的话,天下不笨的人都死光了。”沈笑很自然的反讥。他们是打小吵到大的,自个二弟的那些骂人小伎俩他会不知道?不过,说实话,他们的感情是越吵越深的。

    “你……你老是欺负我。”沈漠有几分懊恼和郁闷,每次和大哥斗嘴,他总都是输。

    沈笑没有去理会他,而是迳自往水里沉下去。现在的与二弟斗了一会儿嘴,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见大哥不理自己,沈漠也无所谓。猛然,他抬头瞧见那群西夏武士正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们。这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以前他去澡堂时,虽然也是对着一群男人,但个个都脱得赤条条的,也没什么会觉得不自然。然而,今天可不一样,洗澡的只有他们兄弟俩,这群人站在那里就跟看戏似的。所以他不自在。

    “你们可以转过身去吗?要知道看人洗澡是很不礼貌的。”沈漠朝他们大叫起来。

    但,没人理他。

    “我叫你们转过身去。听到了吗?”他开始咆哮。

    还是没人理他。

    “真笨,笨死了。他们是听不懂你说什么的。”这时,沈笑“哗啦”一声在沈漠身边突然冒了出来,并将他拖进了水里。

    他这二弟笨死了,然道,他就看不出来,这群西夏佬不懂汉话么。

    十

    过了挺长一段时间,两兄弟终于被带了出来。

    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两兄弟被换了一身行头,已不见了方才那一副蓬头圬面的模样;整个人也都显得明朗、清爽了许多,跟换了个人似的,不知道的人也许还会以为是哪家逃出来的豪门少爷呢。

    沈漠以丝锦束发,锦带系腰,身裘白袍蓝衫,模样英挺冷峻,而且身形伟岸、气势沉稳,近远相望似若天神。沈笑呢?亦以丝锦束发,锦带系腰,维不同的是身裘缟白云绵罗衫,神韵风雅、气质潇洒、且面容俊逸,飘飘然有如嫡仙。两者相伴,一至刚,一至柔,刚柔相济,突兀未生,反之,则洽到好处。

    要不是心里有数,秦毅夫还真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很好,这样才像是人的样子。不再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了也没那么让人心烦。”秦毅夫有意以讽剌调侃道,好像嘈骂他们对他来说是件有益的事。

    可惜,两兄弟现在没人愿意去搭理他,而是互相忍不住的在打喷啑。

    秦毅夫不禁挑眉,面上大有兴灾乐祸的神采。在那凉溲溲地水里泡这么久,你们不着凉才怪。

    这时,一名侍女缓缓而来。至秦毅夫身旁,福了福身。道:“秦校尉,公子问你事情办理得怎样了。堂主已经在等候了。”

    “好了,好了。你去告诉我师傅,说我们马上就到。”秦毅夫不理会侍女,但看着两兄弟的窘相,一副存心想笑又不好笑出来的样子。

    “是。”侍女又福了福身,缓缓地退了去,也不多看两兄弟一眼,她不想多管闲事。

    不久,已经稍微好些,不再打喷啑的两兄弟随秦毅夫来到一座极为雅致的亭宇前,又由侍女引了进去。

    亭宇之周,皆由一泓碧湖围绕,他们来时的那条迴廊有如一条长龙,蜿蜒于水上。因时未到,湖中独有莲叶不见莲花。莲叶之下有鲤鱼嬉戏。

    亭宇之内,中摆盛筳,盛筵之上皆是美酒佳肴。两旁侍女成群,红衫绿袄,参差忙碌。

    见三人已到,一侍女停下手中事务,趋向三人。其衣着妆扮与同伴略有不同,大概是侍女中的领首。

    “堂主吩咐请两位少爷先行入座,堂主与公子随后便到。”侍女福身道。

    两兄弟被请入席中,秦毅夫依旧立于一旁。

    “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这么丰盛的宴筳。”看着满桌的佳肴及美酒,沈漠不禁对沈笑悄声道。

    沈笑点头不语。他也这般认为。

    “你说,是鸿门宴吗?”沈漠脑中不知想了些什么问道。

    “那你说,我们是刘邦吗?”沈笑笑道。他真不懂他二弟的脑中在想些什么。

    闻大哥所言,沈漠嘿嘿憨笑。因为,离他们家不远外便是乌江。所以,他们对楚汉之时,项羽与刘邦的故事了解甚多。当然还有其它的一堆故事,包括吴越之战,后梁十国之争等等。而他们从书中读到或看到故事更不用说了。

    不多时,只听得一侍女呼道:“堂主到了。”

    两兄弟闻声向外张望。

    只见迴廊尽处,有三人结伴而来。居中领首是一位身裘白绸长衫,须发尽白的老者。他身后的左边一位是一名看似只有三十多岁,高鼻深目,面容消瘦,身着白色云纹锦衫的男子。右边是一名四十多岁,身着玄锦长衫的中年男子,两兄弟识得他,他就是萧彦平。

    “呵呵,想必两位就是沈如风的高徒了。”一入亭,白衣老者就笑呵呵地看向他们道。“果然是相貌不凡,一表人才。老夫有幸在此见过了。”

    老人方额隼目,高鼻隆准,虽笑容可鞠,但依旧神色霸气,不怒自威。

    “我们不才,不敢自称高徒。在下沈笑。”沈笑抱拳作辑道。

    “在下沈漠。”沈漠抱拳道。

    “看来,二位过谦了。”老人径自至首位,入座。萧彦平与锦衣男子在旁侍候。

    “你们两个也坐下。”老人对身旁的二人道。

    “是。”二人同声相应。分别在两旁坐下。

    “不知令师最近身体可好。”老人侧首问两兄弟道。

    “家师身体一向很好。”沈笑道。

    老人颔首微笑。继而双目微垂,似有所思。

    “想必前辈就是一品堂的堂主了。但不知你寻家师又有何事?”沈笑问道。

    “的确,我就是一品堂的堂主关海山。我寻你师傅只为赴昔日之约。”关海山道。

    “是何昔日之约,我们可以知晓么?”沈笑道。

    “这是我们长一辈人的事,与你们晚辈无关。”关海山道。

    “既然如此,将我们带到这又为何?”沈笑道。

    “呵呵。”关海山笑了笑,抬眼望了望此时正恭立一旁的秦毅夫道:“我想这应是一场误会。”

    “既然是误会一场,我想您大可在当时就可以让我们回去。为何还拖到此时不放?”沈笑道。

    关海山不言,双目微眯细量沈笑。心想:这孩子还真不简单,别瞧他生得相貌和熙、文质彬彬地不像是多会说话的人,说起话来却能一语惊人!又思:一般人只要见了我,就无不惧怕几分,更别说知道我是谁了。而这孩子现在不但面无惧色而且说话倒颇有几分有咄咄逼人之势,且顺水推舟,句句在理,令人无反驳之言,可见不容小觑。

    见关海山不言,又细量自己。沈笑心中不由一跳,大有不妙之感。

    “就是,为何拖到今日,早就该让我们回去了。”沈漠不明事态,瞎起哄道。

    不料,此话一出,即遭众怒敌视。不只是一旁的秦毅夫,就连萧彦平及锦衣男子也都怒目向两人相视而来。

    真是个不知轻重的小鬼头;在堂主面前竟还如此作肆,如果堂主慎怒起来看你们怎么办。

    两兄弟在众人怒目之下,连打寒禁。不由凝视关海山,注意他的神色变化。

    “即然来了,何不多住几日。”关海山不怒反笑道:“难道是我侍候不周,还是怠慢了二位?使得二人一心要走?”

    呵呵,果然还是姜老的辣。关海山说得轻松,两兄弟听得却有如雷轰。他说的几日究竟是几日是没有准性的。看来他们要回到他们师傅身边,希望是又渺茫些了。

    “你……你……你……”沈漠一气竟指着关海山你、你、你了半天,竟你不出所以然来,败坏之下心中的无名火更旺了。

    沈笑拉了一把二弟,示意他不必动怒。他心里明白方才老狐狸的一番话已经是没有放人的意思。他们也只能另想办法逃走。

    沈漠侧头看大哥,神色颇有不解。

    沈笑面色如常,心却有所思。一切应从长计议。

    见着沈漠气急败坏的模样,关海山不由冷笑。心想:我如果真放了你们回去,岂不是更见不着你们师傅了。

    气氛变得压仰起来。

    “来来来,毅夫你也坐下。义父酒菜都凉了,彦平为您斟上一杯。”萧彦平出来圆场,似召秦毅夫坐下,叉开所有话题,独自为关海山斟了一杯酒。“大哥,你一路辛劳,小弟也你斟上一杯。”言罢,又为锦衣男子斟了一杯。接着又为两兄弟斟上,最后才伦到自己。

    秦毅夫唯师命坐了下来。

    “残阳,你不在堂中料理事务,跑中原来做甚?”关海山问锦衣男子道。

    “义父,您之前不是已经问过了。残阳也说过我想您了,自然就来了。”锦衣男子道。其声如翠玉,深沉温润,煞是动听。

    这声音真是好听,听得使人浑身舒服,两兄弟闻声不由一齐抬眼望向此人;真是一音惊人,他们从没想过,原来人说话的声音也有这么好听的,简直有如天籁。

    这人的长相与他声音一样招人喜欢。他看上去只三十多岁,长得有几分像外国人,高鼻深目,嘴唇很薄,莫不是眉发颜色都是纯正的黑色,他们还真以为他是外国人。这人看样子很注重打扮好像还很爱惜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他的穿戴很考究,不像是随意而为的;上至发饰下至鞋袜好像都是经过精心搭配和挑选而成;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没有一丝不茍的地方;他的脸腮也刮得很干净,光亮亮地没有一点胡渣的影子;就连指甲也修得很整洁完美,配在本来就很好看的手指上使得整双手看上去更迷人。

    的确他的长相是很好,而且也很留意自己的外表以及给人的印象。但是,他有一点却不讨人喜欢,那就是他的神情与眼神。他的神情很傲慢却又喜欢用怜悯的眼神看人,好像在他眼中所有人都低下值得怜悯的。当然这也许会除了他的义父关海山与他的义兄弟们。

    两兄弟对他不反感也不喜欢。但他们不知道,他们眼前的这个人,其实已经有五十多岁了。

    这个人就是一品堂四公子之首,关海山的义子之一,江湖人称鬼影神枪,轻功绝顶的——柳残阳。

    柳残阳自小被遗弃,流浪江湖多年后,巧遇关海山被收为义子,后与义兄弟何其时、萧彦平、莫之然同被尊为一品堂四公子。

    柳残阳,善长长兵。其枪法梅花三落,骇世江湖,无人可敌。

    “依我看,大哥想义父是真。但,更想的是中原山水与美人吧?”萧彦平笑谑柳残阳道。他们义兄弟多年,岂不知道他脾性。

    “真是知我者三弟也。来,大哥敬你一杯。”柳残阳举杯敬向萧彦平道。他也不掩饰本性。

    “既然来了,就留在我身边吧。”关海山正色对柳残阳道。他知道柳残阳的性子,放纵他,只会让他在外胡来。

    听了义父这一句话,柳残阳的神色顿时黯然下来,半响不语。显然此话不中他意。

    关海山没去多理会他,从小在他手里长大的,他还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此时,沈笑与沈漠两兄弟并没动筷,而是,低头沉面,各有所思。

    他们的举止,关海山也看在眼里。但,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应是在想逃么。”关海山心想。

    “怎么不吃呢?会是这些酒菜不合你们味口么?”关海山笑盈盈地为二人夹菜道。私下又颇为孩子气地暗忖:小家伙,你们越想走,老夫越不让你们走,如果不行的话,就干脆把你们带到西夏去,让你们永远回不了中原。

    两兄弟见他此举动,顿然大愕,怕心事被识破。忙道:“我们自己来就行了。”“对,我们自己来。”

    唉,这老头的举动实在太高深莫测了,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见师傅不理自己,又殷勤照顾两小鬼,柳残阳心中隐隐地有几分不快。侧目又见三弟萧彦平正悠哉悠哉地慢斟慢饮。不免心中又平添了几分不快。愠怒之下,冷不防地夺去萧彦平刚斟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他对真正事态并不全了解。而且他此次到中原主要目的,也就是如萧彦平所说的为山水与美人。事情一开头就不称意,当然心中不爽。

    见柳残阳此举,萧彦平先是愕然,后又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端起原本是属于柳残阳的酒杯,又慢斟慢饮起来。

    现在,这席饭局又变得压抑起来,席中人可说是各有所思,各怀鬼胎。而席中一直有一个人,从头到尾遭冷落;这人就是秦毅夫了。

    十一

    散席之后,沈笑与沈漠两兄弟被秦毅夫带了回去。侍女们收拾完之后也被摒退了。凉亭之中就剩下关海山、柳残阳、萧彦平父子三人。

    “义父,不知您对这两个孩子有何看法。”萧彦平问关海山道。

    关海山未语,低头沉吟,若有所思。

    “不就是一个能油腔滑调,一个老实憨傻吗。”柳残阳懒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两只脚交叠在另一张椅子上,正用玉石磨自己的手指甲,头也不回地漫不经心道。他这人最懂得享受。

    “大哥如何见得?”萧彦平问道。

    “显而易见;方才与义父对话时,一个能巧舌如簧,一个则言行木呐,由此可见得。”柳残阳道。这是的他的观察总结。

    “这也许只是大哥的观点吧?”萧彦平笑道:“但,我要听得是义父的观点。”

    “我的观点一向精准。”柳残阳语气傲然道。

    “我看未必。”萧彦平心道,但未出口。

    “义父,以你之见,如是如何?”萧彦平又询关海山道。

    “孺子可教。”关海山道。

    “何以见得?”萧彦平与柳残阳同时凝惑道。

    关海山但笑不语,故卖玄机。继而,端起桌前茶盅,似又思起什么。问道:“沈如风近日可有消息?”

    “有,之前我已接到探子密报。说沈如风已经在赶往盱眙的路上。”萧彦平正色道。

    “哼哼,他果然很在意他那两个小鬼。”关海山轻笑,呷着手中茶水道。

    “他怎么知道我们会在盱眙?”柳残阳不解问道。

    “我们来到中原在江湖上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他要打听我们的行踪、住处很是容易。”萧彦平释道。

    “哼,他的动作还挺快的。”柳残阳语有不屑道。

    萧彦平没去理他,而是询向关海山道:“义父,依你之见?”

    “我等的就是与他会面的这一天。”关海山放下手中的茶盅道。为了等这一天,他可说,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焦虑起来。如果,真到那天,他又该如何说起呢?

    “可是义父,依我看沈如风他未必会答应随你到西夏?他不像是那种贪图富贵及权力之人。若不然他也不会隐避自己数十余年。”萧彦平道。他清楚,他们此次来中原的目的。

    关海山默然。

    的确,沈如风的性格他虽不是极清楚,但也大概了解。此人性格清凌孤傲且又孤芳自赏,虽有旷世之才、绝世之功却不喜权势富贵、功名利禄,更不愿受人摆布。此次他到中原主要是赴卅年之约,其次则是想规劝其入西夏,投身一品堂。想必,后者是极难成现实。

    “如果他真来了,那两个小鬼怎办?——还他不?”柳残阳忽问道。

    “不。”关海山截然道。眼中顿起阴鸷,似在心中思量什么。

    “他来了,还不是照样还他。这里除了义父您之外,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柳残阳丧气道。

    “大哥,你怎知晓自己不是沈如风的对手,难道你曾与他交手过?”萧彦平心中不由好奇,问柳残阳道。

    “三十前交过。我接了他几十余招。”柳残傲然道。

    “他的武功招式如何。”

    “都是是些邪功歪术。”

    “何以见得?”

    “他的武功无门无派,在他之前无人见过,也无人用过。”

    “那我倒还真想要见识一下。”萧彦平笑了笑,又道:“一个武功那么高的师傅,竟教了两不成器的徒弟?有点意思。”

    “三弟,你与那两个小鬼切磋过?”柳残阳心中大大好奇。急问道。

    “哼!两个联合起来都接不了我随意出的那么几招。”萧彦平不屑道。接着又将昨晚之事一五一十地道了一遍。

    柳残阳哈哈大笑。道:“三弟,以你的武功,天下是敌手的早已是了无几人,何必去为难两个小孩儿呢?”

    萧彦平道:“我并未为难他们,只是稍稍教训了一下他们。”

    柳残阳又笑。踢开脚上椅子,坐起身子端茶。

    “羁鸟恋旧林呀!”关海山忽然沉吟道。

    萧彦平听在耳里,明白话中有话。故道:“以义父之见,是放他们回去?”

    关海山不语,瞪了他一眼。

    萧彦平一下子又明白关海山的意思。道:“那是留在此地,还是另移它处?”

    关海山不语,起身踱至亭栏处。此时正好有风,吹得水波荡漾,莲叶涌动。他见此情景不禁心头一热,似想起了什么。吟道“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萧彦平闻言先是不解,须臾之后忽然顿悟。但心中认为极为不可。切声道:“义父,此事可三思!!”

    柳残阳却是听得是一头雾水。不解问萧彦平道:“义父所言何意?”

    “义父要将两小儿移至一品堂。”萧彦平释道。

    “这与义父之言有何关连?”柳残阳依旧不解。他武的可以,文的不行。不像萧彦平文武过人。

    “那我问你,义父方才所吟的是何词。”

    “北朝名乐《紫骝马歌》。”不过他对汉学也是有研究过一些的。

    “全意为何?”

    “西风吹木叶,辗转不得回……”说至‘回’字时柳残阳顿时愕然,继而忙道“义父,此事万万不可,请您三思之后,再做定夺。”

    《紫骝马歌》是北朝乐府的名篇,出自北朝乐府《乐府诗集》第五十二卷《梁鼓角横吹曲》。

    “有何不可,为何三思?”关海山忿然问道。面对两人的反对,他显然有些不悦。所有之事他心中自有底数,不用他人言语。他的事他比都清楚。

    面对责问,两人默然。

    他们心里自然清楚关海山的意思。但说实话,他们内心并不希望沈如风随关海山到西夏入一品堂;他们对沈如风一向有着偏见。犹其是柳残阳,多年来,他一直对三十年前的那一战耿耿于怀,当年若不是沈如风,一品堂现早已称霸中原了。

    这回来中原显然是关海山自个一厢情愿。

    “既然没何意见,也不必有任何意见。一切就按我说的去做。”关海山独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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