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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游魂 第七十六章 意醉迷

    有些时候,时间的微妙叫人难解。

    “平心正居”的正房暖意如夏,妻妾婆婢大小女子们齐坐一堂,那融洽的热浪突然袭在夏桃的脸面上,叫她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

    除了数年不变的那拉氏、已显挫败的李氏、更加入尘的年氏,最叫夏桃诧异的便是蝉音。她退了浅碧的爱色竟然着起了降紫的深色参差旗服,挽着老态的婆子头,发间竟然插着一朵夏桃近视着看不真形状却金灿灿的黄金制的大头饰,而她脸上淡然少了、寒沉多了,看着夏桃的眼里温善不再,如同是看着一个无关痛痒、卑微讥嘲的奴才。

    年少时,我们总坚信变得那个人永远不是自己。怀着苍茫的感慨懵然回首,才不得不承认,改变的人又何常没有一个自己。

    可面对这短短数月隔阂而出的改变,夏桃需要强压下几多上涌的泪意才能坦然?

    自己在变,可为什么蝉音也在变呢?

    立在白茫的高府深宅里,夏桃觉得万分难过。

    为什么变呢?为什么变呢?难道她这一生注定得不到渴求的友情?那个总爱瞪她却明显宠惯她的蝉音还是不是她的朋友?

    “姑姑,还是快点走吧,立在外面冷了小心冻着腿。”春花上前扶了立着半天不动的竹桃。

    偏头去看这依然幼嫩的小姑娘,感伤只是越发扩大。

    要多久,你也会变得眼眸不再清澈、笑容不再干净呢?

    带着一派活脱的春花,转过几个院门,“香红雨”的院门就在眼头,三两个人影立于院门之外。

    再进几步,那突然迎出来的男子,叫夏桃心下一暖。

    “桃子——”

    几步间,婆娑地眼瞳中出现的是亲切的喜暖。

    夏桃主动把住他的双手,紧紧握着,虽然没说一句话却满满挂着笑容。

    你怎么会在这?

    “俺被调回来到东院当差。”隗石虽然不想放手,却难掩羞涩地主动缩回手来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呵呵,我管着些牲口,有空你去俺那看看。”

    夏桃高兴地点着头,正想现在就去,却直觉到一双盯着她的视线。

    十几步开外,有个一身蓝席的女子正看着她,待她眯虚着眼睛想看清楚,那女子已徐徐过来。

    “竹桃回来了。”

    那是个如春柳般叫人舒服的女子,不做作,冷热兼和。却还是叫夏桃的一根神经跳了跳。

    宁静又近了几步:“快进屋去吧,外面怪冷的。”

    她手里的小盆里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红薯。

    她的确有种叫人安宁的气质。一句话不多地干着自己的活。给自己同春花倒了热水;开了炉角盖放了几个红薯进炉子;再把炉子移得进了自己;打湿了帕子擦着独属于老四的案桌;自在地理着案头上多出的折本子。

    她做得顺手,似已经练习过千万遍一般,至少,比夏桃自己做起来顺手、看起来实在。

    心里埂埂的,不痛快。自然,谁喜欢自己被替代得如此迅速、如空气般自如?

    宁静做完了手里一切的活,见那叫春花的小姑娘握着杯子小心地东张西望,而竹桃则一脸沉思地坐在侧榻上出神,二人都有由寒入得暖室来红韵的脸颊。

    “你一路归来赶着马车定也是错过了午饭,我去叫他们给你做些吃的。”

    宁静正要出去,却见刘宝儿出了个头叫了声“宁格格”,便挑着帘子进了来。

    “桃子姐,你饿了吧,徐大厨做了炸酱面侯着你呢。”

    一切都如浮尘,叫人眼里如蒙一层沙。而突然出现的刘宝儿便立时戳破了梦境,叫一切清晰跳脱出。

    虽然一切都在变,可总有什么是相对时间里固定不变的凝结,幻化而为使人安心、静心、放心、喜心的四星存在。可能这存在注定不是你自己,可没有关系,只要存在就好,叫你可以放下提着的五脏感叹自己还鲜活地活着。

    夏桃几乎是雀悦着飞向大厨房。

    宁静静静地看着竹桃像个小姑娘似的跑出去,不觉皱了皱眉。

    夏桃在大厨房里直呆到天色暗下,才不甘不愿地往回挪。可进了清晖室也没寻到大神的影子,不由既挫败又释然。

    夜色像个魔兽笼罩天地,打发了春花休息,夏桃一个人在压满了雪花的海棠树间游动。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种感觉,一个人走到纷扰的路上或是夜深人静之时,越发觉得自己不被需要的孤独。

    再过一月便是除夕,自己来到这清朝也已过五年,数数看,似乎很长,长到几乎像是一辈子。可抖抖间,又只像是一场梦。

    清晖室的室门半开着,叫室内不致于过热。宁静坐在小榻子上绣着活计,偶尔看一眼独自立在寒夜里的竹桃。不知这是第几眼,香红雨外走进一个黑麾加身着官顶的男子。她立时放下手里的绣活起身相迎而出,正要开口,却见王爷立于半路偏着身子道:“大冬夜里的,还不进去。”

    王爷沉沉而入,宁静上前替他除下衣麾,才瞥见竹桃不情不愿跟进来,立在门边上垂首。

    强风夹着雪花飞入室内,叫夏桃抖了一抖。

    “把门关上。”胤禛说完便揩了苏培盛直去赏心斋。

    宁静把门合了,打量了一眼见王爷走了才依到暖炉边烤手的竹桃。不几功夫,王爷再回来,已换了一身家常衣服。直直盯着竹桃坐下,脸上有明显的闷气,却一句话没有,由着她蹲在炉子边。

    夏桃一动不动,自以为渺小地蹲着,余光里见老四享受着宁静端上热水净了脸面,再喝了茶炉子上温着的明显是好料的汤水。止不住撇了撇嘴。再见宁静开了炉盖取了个烤得火红散着香味的红薯递给老四而他竟然也接过拨了起来。心下再难平顺,纠着眉绠着心气都顺不过来。

    原来,自己根本不是不能被取代。人家既能上得高雅厅堂,也识得小门食量,哪里还需要自己这么个半吊子厨娘?

    夏桃吾自沉痛,胤禛却没错过她种种表情,几不可见扬了扬半边唇角,突然就觉得手里的东西索然无味了,递给了边上的苏培盛。

    “蹲在那里干什么,还不给爷上茶。”

    苏培盛只挑了挑眉毛,宁静偏头诧异地盯着王爷,而夏桃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是在唤自己,小唇一乐,收也收不住屁颠屁颠蹦跳着去到边上的茶务房。

    弄点什么好呢?

    夏桃咬着下唇寻思了半天,再把拉了那些各色茶叶半天,才不胜满意地泡了茶出来。

    本来想泡奶茶的,可茶务房里竟然没有鲜奶,其他的绿茶这种下雪天喝着又不够暖厚。

    胤禛打量着面前几上那杯普普通通的正山小种,最多就是加了些蜂蜜,不由瞪了怪桃一眼,却还是取过来一口口地喝着。蜂蜜压低了小种特有的苦涩却无减此茶的暖厚,叫胤禛难掩地微笑。

    苏培盛自然不可能错过王爷的脸色。

    得,就这样吧。

    夏桃怀揣忐忑,见老四一杯下肚竟然没挑毛,大呼了口气,美滋滋的。

    “爷饿了,去弄点吃的。”

    “王爷,小厨房里正热着呢。”

    胤禛抬眼去看宁静,见她脸色如常的谦和,突然自个儿不怎么痛快:“你下去,这里不需要你侍侯了。”

    宁静只怔了一怔,听话地转身退出去的空,听身后王爷道:“愣着干嘛!快去,爷饿了。”

    夏桃几乎能臆感到老四怒喷出的口水溅了她一脸,叫她不爽快,可转了身,还是乐淘淘地奔去了小厨房。

    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

    虽然出不了声,夏桃心里却高歌而起。

    等着夏桃做得起劲半途回神,不得不鄙视自己:奴才命啊奴才命,这都着了什么魔?当个奴才竟然还屁颠起来了!哎——

    可手里的活却没见停。

    雍亲王晚饭吃得啥?呵呵,炸酱面。

    你不是饿嘛,夏桃便取了从徐大厨那里端来的现成炸酱料和擀好的面条,直接下了了事。加上路上买的现成的卤好的牛肉,再饨个清淡的蒸蛋,OK。

    屋子里很热。苏培盛看着王爷一头密汗一句话没有地吃完。又看了半个时辰的书折子,自个儿才退了出去。

    有了竹桃,今夜他能睡个全觉了。

    一室暖洋,起的热汗叫胤禛觉得一身粘腻腻的,可也许是吃多了,也许是太暖和起了困意,胤禛窝在被子里有些迷离,唇颊竟掩不住痴迷。

    这很好,很好。太子终于倒了。

    胤禛迷离着眸色放肆而笑。

    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虽然前路还未可知,可还有什么能比扳倒那位稳坐了三十八年太子之位、皇阿玛心头之肉的胤礽更为艰难的事态?

    太子倒了,胤禔早也不足为惧,老三那个老学究只有坏事的份,剩下的——也只余一个老八了。

    胤禛轻笑出声。

    快慰爽利之下,不由精神一震,挑开被子笈了鞋子便往外走。

    突然换了床,夏桃还有点无法入睡,蛹作一团盯着屋中那个暖炉子发呆。

    没有电视,没有电脑,连个手机都没有,更没有能打发睡前时间的小说或电子书。可夏桃已很久不曾睡前烦躁了。

    朦胧着正要睡去,只着白色亵衣之人却闪现于大开的暖帘之后。

    夏桃眨了眨眼,突然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大瞪着眼睛看老四一脸亢奋行到床前,也不知为何,心脏飞快加速直到含于口中。

    越是靠近,胤禛越觉得燥热,猛然发作的**发得突然,和着屋子里过热的暖潮冲红了他的脸颊,胀得他无法呼吸,身子一转冲到窗边去一把便推开了赏心斋的外窗。

    飞絮雪花击在他的皮肤之上速冻了火热,顺间便平清了一切晃忽。

    迎着寒风呼出一口胀气,胤禛突然觉得累了——困了——

    回首而观,果见那女子裹在被子里抖着凝视他,却并不害怕,只是疑惑着双眸坐在榻上。

    果真是个异类。胤禛如此叹道,不由轻笑开来。笑意一出才发觉很难压制,哈哈哈便直笑到不太适应地腔内入空咳嗽了两声。

    再去看那桃,瞪大了小眼睛惊在榻上。胤禛收了大笑,浅浅相眸。

    他知道自己很少笑。因为没什么笑得理由。他不像这个傻子,对什么人都先是笑脸相向。对他好,他未必领情;对他坏,他到十倍地记着。

    想到此,便收了笑,合起窗来。瞅见自个儿一身素白内衣立在她面前违时有了窘意,咳了一声相掩故作衣靴得体地往内走。

    夏桃确实被难得一笑的老四吓住了,看完了他的大笑表演,再转动着脑袋随着他的身形移动。见他行到半路又停下来,一脸“痞相”移到床前,再也坐不住了,下意识抱着被子往后退。

    胤禛眯了眯眼没再进前,“哼”了一声:“小心那宁静,还不知是哪家的探子。你离她远些,少给本王惹事。”

    夏桃盯着好半天不再摆动的暖帘子,好半天才重新倒回榻上,再挠了好半天脑袋和脑袋上密巴巴的头发,就是不明白这人种在想什么。虽然她承认自己也不是那么能被人理解的,但至少还正常吧?

    躺在那里自搅了半天,也没擦出一点火光,忽然想起老四最后那句话,不觉乐呵。这是关心吧,是不是?是不是能理解为关心她呢?毕竟她这么迷糊,如果他不关心她完全可以无视她存在甚至可以像一开始那般任意打罚。可他没有。

    夏桃想想便躲进被子里偷乐。还好一张发红的圆脸藏在被子里,不然被人看见她一个人偷着乐还不知怎么被人疑为神经病呢。

    曾经,我们无数次憧憬梦幻的异性。然,当我们过了青春,过惯了平乏,过活着等待逐渐老去,便不再好抱着希望憧憬那是爱情。

    一个人对你微笑越来越是知理的应酬,就如自己一般。

    能被人利用、被需要、被关心就已经难能可贵。不成功的人愈渐渺小,就如夏桃般,拿不出什么成功的例子便习惯了越渐窝小的自我。

    可谁不喜欢被人需要呢?拽拽地说自己不需要别人那是没长大孩子的自傲。

    安静下来,欢喜之后,依然是一屡屡的愁涩。这种被需要是会是多久呢?

    大雪之夜,打更的更夫几不可前行。

    胤禛裹着大衣窝在夏桃睡榻的边角。

    很近,又很远。

    靠得越近,越觉得心很遥远。

    渐渐的,他也学会了感伤。

    太多人离开时,他还年青,那时候除了深深地痛苦并没有其他什么情绪。可现在,不知为何,总觉得孤独。失去时虽然痛苦少了,可纠着身心的伤感却越加浓烈。整夜整夜绞着孤独的心神,反比过去更加得苦涩。

    她很近,就在伸手可及之处。

    可心似乎离他很远,连动一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很想握着她柔白的小小之手。可就是没有勇气。

    绞着心的感觉很难受,特别是如此近得依着她。胤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需要这个奴婢,需要她来抚平自个儿的感伤。对她,没有浓烈的爱慕,没有火热的冲动,没有见到便赏心悦目的快活。

    可他喜欢看着她,想着她,靠着她……平淡里升出暖味裹得心房暖暖的。这数月,便在这种憧憬里渡过。

    可真的见到她,依着她,旁若无人地凝视她,那种满足的暖意反淡了,空落落的情绪却越渐蔓延。

    是喜欢她吗?

    胤禛突然抓住她的被角,一瞬不瞬地凝视。

    坐过海盗船没有?登高虽然视野广阔,又何常可以平心顺气顶着逆袭的气流享受自由自在的呼吸?

    天虽然近了,却永远握不在手中。地反而远了,拾不回着地的坦然。

    “四阿哥……四阿哥……”梦里看不清脸面的女子,似乎是大他三岁的春棠。她的声音很轻柔,如春阳般叫他喜欢。

    他是喜欢她的。在他即将可以成为男人的时候。他要向母妃讨她当他第一个侍寝人。

    那天,真是极好的艳阳之日,永和宫里的西府海棠一茬茬点着天空,叫人青春的清爽。

    穿过那一片绯红之色,正殿前聚了几丛的奴婢。

    金灿的殿瓦之下,剥斑的长凳之下,孤单地躺着一个无力的女子,而殿堂之内,是小男孩哇哇的哭喊。

    所有奴仆都在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人管那长凳边的女子。

    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她的发迹戴着一只木刻的簪子,上面那朵辩不清种类的独花却绽着檀木的光泽。

    收下花簪之时,她脸上似乎还有生动羞涩。

    “四阿哥,你快进屋去吧,这里不吉利。”

    德妃身前一个二等嬷嬷出了厅来,见四阿哥下了学直盯着被杖刑而死的春棠出神,心下有些股股的,忙叫了两个太监来把死人拉走。

    “额娘,我疼——”

    “不疼不疼,额娘看着呢。”

    “都怨那个奴婢,哇——我疼——”

    “额娘看看,放心,额娘替你处置了她。”

    ……

    胤禛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被两个粗使太监如拉牲口似的托着。落了一只绣鞋,安静在道上。

    “小心着点,还有那脏鞋呢。小心落了晦气。”那嬷子一发话,两个太监里有一个松了走,回身来拾,而先头那个并未停步,继续拽着,渐渐便消失于拱门之外。

    那嬷子以帕掩了掩口,才转身入到殿去:“娘娘,四阿哥下学来给您请安了。”

    他木木地上前,给正拥着十四的德妃请了安。

    对于发生的一切,德妃只是撇了撇嘴:“下学那,就去复书吧。胤祯受了伤本宫这里也不得闲。”

    他安静地正要退出去。

    “你年岁也长了,本宫再给你指几个端庄的婢子。以前那个不得力,本宫便替你打发了。”

    他没有哭。只是难过,很难过。不知是为春棠的死难过,还是因为母妃连句权宜的解释都懒得给他。

    他很安静地离去,一句争论、一点质询都没有。

    德妃并没想打死春棠,毕竟是佟佳氏指给胤禛的大宫女。可对于她的死,也确实有几丝快意。佟佳氏再风光,也已经去了。剩下这些阴魂不散的一个个也都被她打发了,到今天连春棠也没有了,真叫她掩不住那种冲破束缚得舒畅。

    可面对这个一言不发、没有任何情绪的儿子,心里还是有小小的一角恐惧。

    明明想说出口的解释,在他无波的脸面上就变成了定论。

    “额娘,疼——”德妃还想再说些什么止住那将离开的身影,却最终耐不住幼子的呼喊翻划而过。

    明天再说,也是不迟。

    可谁也没有给谁再一次的机会。

    自以为难过时肆意捅亲人的一刀可以事后甜言密语、锦衣御食地弥补。可人们往往不明白,指间的伤口永远不可能扶平如旧。

    回神间,胤禛正把玩着一只桃的一只手,抚弄间指下是不平和的骨肉。

    刀疤如甲长地衬在她白肉的食指关节。

    可能是胤禛一次次的抚弄疤处叫睡梦里的夏桃不舒服了,她忽拉一下抽回了探在被子外的手。

    胤禛不觉好笑,记忆的魔障忽然散去,轻松而起,替她拉上下移的被子盖住露在外面的肩头。

    有些人,你注定失去。而有些人,你也注定会拥有。

    不急,一切都不急。等了三十年,再等个几年又如何?

    唇边划过一丝自信的嘲讽,胤禛闪进了内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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