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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游魂 第四十章 喜风

    大年初一,因着主子进宫与守岁,园子里的人几乎一夜无眠。

    夏桃睡得很好。日头天中,得了会空的蝉音才回了屋子,一见被窝子里裹的那个团子便气打一处来,上前去死命摆晃着:“竹桃子,你还是不是人那!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当睡虫?到真把自己当小姐了?”

    “呵呵呵,小姐也没她这样的。”一个丫头正好也进来,见了便遮不住笑道。

    夏桃鼓攮了半天才打着哈欠起了身,当这二人的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大年初一不都是这么过嘛。

    王爷和福晋进宫去了,晚膳儿才能回来。蝉音见左右无夏桃什么事便让她多睡会,谁曾想这丫竟最到如此天色。

    “哎,才知你是这么厉害的。行了,赶快起来洗洗,晚膳是府里的重头,连着两位侧福晋都要接进园子来过三日,你现在去忙活都不知来不来得及。”蝉音步未停就要出去忙他事,便叫那小丫头看着把竹桃“赶”到膳房去。

    徐大厨正领着一干大小手下干得热火朝天,见夏桃来了更是乐呵,开头便问她吃过没。徐厨子随着夏桃“混”得时间长了,十分了解她的习性了,知她没吃便先取了几块糕点给她垫肚子。

    夏桃吃了两块腻歪了,见地上正有还没洗的新鲜萝卜便含着糕点取了一个拿去洗洗吃着回来。

    “你这丫头,也忒没个形象。”徐大厨眼里那竹桃啃去萝卜皮儿大垛着心。

    夏桃站在徐大厨边上不以为意。我要形象干什么?这里没一个人认识我,不管是真实的我还是乔装的我,不需要客意装好了自己在人前当那体面、和善的“夏桃”。就算这里所有人觉得她不成熟、不娇怜、不规矩又能如何?她既不指望嫁人又不打拼事业,不过清朝几年游而已。

    果然,过午时两位侧福晋便入了园子,落住于竹子院(天然图画)。

    竹子院里到真是院央植满了竹子,年素尧见了心内那股子不乐意而来的堵意也暂时压下,难道好心情的欣赏起来。

    至于李云霞,反而是一肚子的火气。原本早一个时辰便能到园,偏偏这年氏愣是磨叽到没天理。此时李云霞没心情观山赏水,放下东西便要过到梧桐院去。虽此时王爷与福晋不在园子里,可怎么说该做的功夫她还是要做的,她自比不得年青的年氏还有资本在这里与爷抗衡。

    梧桐院并不如天然图画规整、浮华,因是居在山坳里几出院落都不大。

    李氏一来便去偏院见了三阿哥,直到她看完儿子回到主屋里也不见年氏前来,心里便希望爷回来能惩治了这欺。

    格格侍妾们都坐在主屋里,见李氏进了来忙起身相迎。

    花厅几上正摆着几种李云霞没见过的糕点,那三阿哥弘时当着亲母的面见了便再难压住欢喜,直拽着李氏的衣角使眼色。

    慈母亲儿,李云霞又岂会不满足于他?皆了弘时坐下把那一盘子糕点全推给了三阿哥。看他吃得狼吞虎咽,不免心下诽议王爷的心狠、福晋的刻薄,连这小小的糕点都不让她儿吃饱,却实不想小孩子贪嘴最是纵不得的。

    其后李氏说的,也不过是在众妾面前重新立立她这侧福晋的威严,叫众人莫忘了她的存在。

    那弘时再过一月便将七岁,是个喜玩的性子,吃饱了眼珠子便遛遛转儿寻个玩法,正见耿氏桌上有一竹子做的物什。

    李云霞见儿子眼光聚在那里,便道:“耿格格,你那是何物呀?”

    原来正是耿氏做的竹蜻蜓,虽是极普通之物,弘时却未有玩过。

    钮祜禄雅茹便指起那物慈颜道:“耿姐姐手巧,做了这竹蜻蜓,怕正是要送给三阿哥的玩物。”

    被提名的耿翠萍一时愣住,见李氏对她露出满意的神色,只好含笑低首,求助地看了一眼助她的钮氏。

    钮祜禄雅茹亲起了身:“婢妾教三阿哥玩可好?”

    钮氏在弘时眼里虽不如年氏美艳却胜在圆润可亲,小孩子总是喜欢这类女子多过独美的。一时便随了她移到边上空间大的角厅去。

    钮祜禄氏是为府里年纪最小的妾氏如今不过十**岁年华,一双大眼睛几乎不离浓笑最是讨众人欢喜的。李云霞见他二人玩得高兴难得放下烦愁显现慈母心性。

    众人见一大一小围着那竹蜻蜓喜乐,也染了喜气纷纷痴看着。

    却不想弘时个矮,一时拿不到竹蜻蜓便推了钮氏腹下一把,叫她抑不住吐出些苦水。

    李氏并不觉得如何,反耿氏上前寻问了一句。

    “没事,只是闹着玩罢了。”

    李去霞听闻钮氏如此大度,便极是欢喜,夸了她两句,便叫过儿子来。

    钮祜禄雅茹回了座却越发觉得不好,腔内只是不停反流,呕吐感再难止住,不得不出了厅堂。

    耿氏担心随去,堂内其他妇人却变了脸色,尤其李氏。

    果然,福晋归来使了大夫一看,钮祜禄氏已有双月身孕。

    大年初一得此消息,胤禛很是高兴。府里自四十五年而来已再无孕事,今次王爷难得面含微笑点首看那钮祜禄氏便可知他有多高兴了。

    李云霞从未有过的焦虑。福晋育有大阿哥时她还不在侧福晋的位置上并不觉得是什么威胁,可如今不同了,王爷心已不在她身上,且她又已老去,而那些女人们却茬茬冒新在爷的身边。如今这小的还怀了身孕,又岂能不叫她焦虑?

    紧紧抓着弘时的手臂,李云霞的视线却没有离开过王爷,便是弘时耐不住疼痛“嗯”了一声她也未觉。只觉所有人都染着喜气,只独她一人浸在冬水里直冒着冷颤。当只余她母子二人时再不能掩,抱着弘时便哭了起来。

    小孩子总是万分敏感的,见他额娘哭了也觉恐慌,拥着李氏亦大哭不止。

    初一晚这顿和家饭难得王爷脸上有了颜色,各人心思不知如何,面上却极为欣喜。惹得胤禛看她们也顺眼了许多。

    钮祜禄雅茹并未向福晋禀明是三阿哥推她,不过是想李氏能记得她得好,不曾想李氏只记得她的身孕丫根不记得她的施恩。守礼的脸上快速闪过某种眼色。

    女人间的斗争夏桃丝毫不关心,只知道这个孩子就是以后的败家子弘历了。

    夏桃直忙到一更,同厨房里的丫头婆子们大吃了一顿才往葡萄院赶。此时夜籁静素,就着腹中那些酒气并不觉得太冷儿。难得年节里不出门旅游便有山有水可看,夏桃直叫寒风吹散了酒意才回到院里,又无睡意,见无私殿前没有守监知是老四不在,便进了去。

    殿里没燃炉子,依稀有些暖意。取过案上有一纸,见写道:绰约琼姿澹自真,清标冒雪倍精神。不同群卉争妖艳,一种寒香最可人。

    不知哪人所做的不知名小词,但见诗作依稀可觉老四的心情不错。想想也是,子嗣不丰,数年无出,是个男人都发愁,更不要说此人还是个有心帝位的皇子了。

    夏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暖房子里困意一上便居在案上打起盹来。

    “竹桃——你不要命了!”

    苏培盛也不去管他的高音扰没扰了夏桃的睡意,上前去一把把竹桃从王爷的案上拉下来,狠狠摇醒她才道:“爷要喝点小酒,你还不去小膳房里弄些吃食来,还有胆子坐在王爷的位子上大睡?”极为愤恨加诧异这婢子的胆量。

    年节里的食物是现成的,夏桃张罗了四件小菜往老四寝殿而来时,忽听冬夜里清响沉磬的琴声,很像电视里听来的古筝之音,越近四宜堂音律越盛,待小监挑起暖帘那室外听来寒沉的琴声转而击荡,直直穿透夏桃的耳鼓。

    原来,那富贵“闲人”也是会抚琴的。面而放松,唇含足悦,透着暖阁里浮动的热气,似乎老四这张不那么完美的脸也顺眼了几分。

    待最后一波音浪消失,胤禛发觉那婢子微似崇拜地直盯着他,这种眼光她可从未有过。

    夏桃反应过来,忙摆膳掩窘。

    胤禛心情好也不想同她计较,移了步子坐下一看,那酒浓稠,香糯得厉害,无一丝烈味,到很像是米酒。尝一口果然如此。之所以留下这古怪的婢子,胤禛也正是存了这种新鲜劲儿。人古怪,做的膳食古怪,连着每日里上的茶酒汤水也透着古怪。若是府里其他的厨子下人,上这酒时必定要先问了他的主意,可这婢子到好,话她不说一句,问也是多一句没有。

    米酒里含甜似润,到很合胤禛现在的心情。偶尔就几口凉菜热蔬便是一个人喝也有几分情趣。

    有多久不曾碰那琴弦?

    记忆,很像琴弦上凝结的稀薄尘埃,夹着丝缕过往平淡的欢愉,随那犹在耳畔回悬的音色阵阵浮于眼前、注于脑海、沉于心涧。

    那个美丽女人一辈子的悲哀,似乎只能透过那一两首的琴曲了以为寄。

    想起,便是哀怜。

    “不求一生一世,旦求唯我独时。”那女子凄莞的艳丽犹在眼前,眸里的绝然、唇间的自讽、颊心的苦涩,似乎女人所以看不透的波澜皆聚在她苍白的绝色上。

    “胤禛,你最想得到什么?是它?”那时的胤禛透过她冲天的食指围窥见美丽的洁白光晕。“是它?”那洁白遇着女子头间金灿灿的饰头立刻不见了影子,“还是——”女子握着右拳于他面前,“它——”

    他看不懂,皱集的眉头引得那女子抚了抚他的天顶,听她含笑而道:“总有一天,你也是要选择的。”她握起胤禛小小的右手把自己手间空无一物的东西放于他的掌间,再替他合笼了,一脸慈爱却泪光闪浮地霁颜,“不论你做何选择,皇额娘只希望,你好好存着这东西,来年——交给个不骄不躁、懂你爱你的女子——替你守着了……”

    也许,女人的世界天生就与男人不同。那个集天下之好的女人却始终得不到她要的东西。皇阿玛给了她权利、给了她无上的宠爱、给了她一切美好的事物……却还是守不住她凋榭的生命。

    皇阿玛不懂,他亦不懂。

    到他成年立室与女子相处,似乎明白了皇额娘一分。可也只是一分。得尽天下的女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垂着眼睑,偶尔无声却夸张地打一个哈欠,牵引出几多眼泪,忽闪间便不见了。偶尔低垂的头颅僵硬了,便自以为无人的冲天蠕动着渐次张大的口再打一个哈欠。如此往复……

    胤禛看不懂这个下人。她似乎永远睡不够,时刻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不在乎身边发生了什么,改了主子也一然故我。然而,透过她总是低靡的双瞳,他又似乎可以轻易看透她的不甘与狂燥。

    这种莫明的感觉很奇怪。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却不能忽视甚至消灭。

    “你会抚琴吗?”

    室内很静。

    突然的一声惊住了苏培盛和夏桃。

    老四第一次如此直白地看着她,没有轻视、没有疑掘、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只是这么看着她,却叫她不自觉轻颤,害怕这种没有情绪的眼光。

    “你会抚琴吗?”

    面对老四再一次的询问,夏桃下意识摇头。

    胤禛不知道他为什么开口,只是突然想同一个什么人说道几句或是如何,来发散头颅里、胸腹间那股子不安地战栗。一个人太寂寞了,特别是在极闹之后的冷寂里。不知道独自过了多少个这种时候,突然间便不想再这么下去。

    “过来。陪爷喝杯。”

    明明前一刻还处在极悦的兴头,下一刻便顿觉孤独得可怕。或许是有太多的感同深受,或许是天生见不得身边人难过,或许年节里越发得想家——是什么并不重要,夏桃走过去以那空着的大碗倒了一大碗,抑着头便一口吞咽而下,再去看老四,便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可怕了,粲然而笑,退了开去。

    胤禛不曾见过这样的女子,大口喝下,顺着嘴沿滴落的酒液以手一抹而过,便退了几步复立。

    肆意潇洒,怎独我不能为?

    “拿碗拿酒来。”

    苏培盛快速取了碗酒来,便见这二人似有默契般一对一碗大饮起来,并无一字片语。

    米酒纯香,却无多少酒劲。

    胤禛虽好几口却实没多大酒力,然七八碗下去便觉脑中如糨糊,再分不清什么烦愁、喜悦,一个踉跄便倒在案几之上。

    夏桃暗爽不已。小样,就算你是皇帝又怎样?还不是喝不过我这一天一斤酒酒鬼的女儿。

    苏培盛难见主子爷这般放纵,此刻也管不了花颤的竹桃,抚着爷便往内寝去:“还不去把床铺好,小心爷醒了整治你。”

    夏桃撇撇嘴老实快步进去抖被,帮着苏培盛把人扶上床。

    “你先侍侯着爷把外裳去了,我去打些热水再弄些醒酒茶。”苏培盛动了动心思,把人推给竹桃,也不理她的反应便出了寝。

    内寝里燃着火炉子,加之酒刚入腹烧得火旺,这二人只觉热不觉冷。夏桃看醉倒的老四难受得厉害,便同情心发作替他除起衣扣来。

    胤禛被一阵酒热弄醒,瞳目清澈下便见那古怪的婢子正一脸严肃同他的衣扣子斗争,而她那双此刻得以真正看清的眼瞳离他不过半臂之距。

    由下观她,上部内眼睑在光晕下奇迹般闪着洁白的光亮,浓黑的睫毛虽不长却可人地跳跃其上,合着实黑瞳孔、清棕色孔沿,时不时放大其上的自己,胤禛突有那么一刻便平静地忘记了一切。待到四目相对,几乎可以细数出她颊上的毛孔、额间的纹路。

    夏桃从不曾如此近距离看着男性,做为她老爸的夏父印在她眼中最深的也不过是两鬓的白霜和眼尾的百褶。而这个男人给他如此直白的便是豆大的黑瞳和深深如阴的眼袋。

    平静——而后极速震动的心跳,随着苏培盛斟来的茶水,夏桃自然地扶起八杆子打不着交集的老四,自然地喂他喝水,却不可能再自然地替这个男人褪衣,只能抱着茶盏立了起来。

    除了茶水里的陈皮之味,胤禛没有从这个女人身上闻出任何味道。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便任由苏培盛接手侍侯,而她渐渐消失在余光里。

    空气很暖,心思平静,烛光透白了许多。随着放下的帐帘,有一种陌生却叫他安逸、平静的气体逐渐包裹了他。没再去想那是什么,只是就着这种氛围胤禛很快沉入睡眠之中。

    除了他要的,其他都是不需要费神他关心的。

    已是子时,夏桃一个人立在冬夜之下,独望那一轮残月。

    没有我的春节,你们可能安稳?没有我,你们——

    想着,便止不住再一次落泪。

    寒风、残月、绝美的山水,又能如何?

    夏桃喜欢旅游。相较团游她更享受独游。喜欢便随意停下,有感觉便随地而坐赏天观星,累了可以只睡在旅舍里三五日也觉舒爽。可无论走了几多风景,累了倦了总会有那熟悉的路程载你回那归依的家,便至少不会再觉得浮萍得害怕。可现在,这条路也迷失了,不知何时才能归去。

    苏培盛立在阴暗里。不明白这竹桃为什么哭。得爷亲近的婢子哪个不是暗生愉悦的?可说这竹桃是喜极而泣又决然不像。

    这府里,很少有人他看不透了。然此刻叫他看不透的却是看着最为通透的竹桃。心里暗生一种怪异,似觉主子爷同这竹桃仿有某种极为相似的地方,细分思却又决然没任何相同。

    待到竹桃哭累了从石头上起来,苏培盛见她抹了两把泪痕便如没事人似的,还对着月亮笑了两下,不觉心里颤了颤。这斯,不会是傻子吧。

    他哪里会想到,这正是夏桃姑娘的本事。哭也哭过了,改变不了什么,那不如笑了。怀着愉悦等着希望,至少比消极的等待来得心身健康。

    加油!夏桃。

    对着月亮暗自呐喊一遍,夏桃心情舒爽地回屋睡觉去了。

    只余学着他主子一般皱眉的苏培盛,空对着残月嚼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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