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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二章 反覆手藏钩

    十天后,日夜哭泣、粒米未进的夏青槐才终于盼来了朱棣。仅当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就立刻强撑着爬起跪倒在他脚下,用嘶哑得几乎不能辨别的嗓音求皇上莫要生气。她不敢再叫他夫君,于十天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有了两个月身孕,她就已经预见到了恐怖未来,如今是丢弃尊严拼尽全力把死马当活马医。

    “起来青槐,不要这样,”朱棣的温柔出乎意料,他将匍匐在地的她抱起放到床上,轻抚她苍白的脸颊心疼地说:“为夫何时生青槐的气了,这段日子太忙所以没来,青槐莫要误会,莫要因此生为夫的气才好。”

    “也别叫皇上,显得生分,叫夫君,为夫爱听,叫四四也行,或者再亲密些,叫四郎,”见对方仍是一副拘谨模样,他打趣道:“杨妃也称明皇为三郎,何以青槐就不能称为夫为四郎?只莫要学他们**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为夫可是听了青槐的话,天天寅时中就起了,哪日若是晚起,还腰疼,你说好笑不好笑?”

    “怎么会腰疼?”夏青槐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哑着嗓子急切问道:“太医看过没有,何时开始的?”

    “青槐果真关心四郎,”朱棣深受感动,拿起她残缺的左手放到唇边轻吻:“四郎身体好得很,倒是青槐自己应多注意。太医说你虚得厉害,孩子怕是会怀得很辛苦。”

    夏青槐正欲申辩,才说出“皇”字,毫无血色的双唇就被朱棣按住,他佯怒道“叫四郎!怎么这样没记性?”

    虽然甚觉此称谓前所未有地肉麻,拗不过他心血来潮,夏青槐还是遵命了,一脸悲切地说:“四郎,青槐没脸再在四郎身边,若还要把孩子生下来,青槐无法自处,求四郎让青槐把孩子打掉。”

    “不成,”朱棣温柔万分:“青槐身子虚,这时候打掉孩子恐有性命之虞,四郎断然不能同意,何况青槐的孩子就是四郎的孩子,四郎都不介怀,青槐又何必执着。青槐也莫要说没脸在四郎身边,若按这标准,四郎就该下地狱了,这是老天给四郎的报应,谁让四郎没为青槐守身如玉。”

    见他又摆出副老白兔神情,感动得不能自已的夏青槐忘却不幸,用颤抖的手抚上他的脸说:“四郎,青槐爱你,永生永世。”

    “四郎也爱青槐,”朱棣吻着她的手深情地说:“若非要救四郎,青槐不会被掳走,今天的局面可说是四郎一手造成。四郎自责都来不及,心疼青槐都来不及,又如何会生气?”

    “要生气也不是生青槐的气,”忽然间,他的神情和语调变得严峻异常:“有铁券在手又如何,朕有成百种法子让他自己求死!”

    “皇上莫要,”夏青槐心急如焚,发音依旧困难:“不是魏国公,真不是!”

    “不是他是谁?除了他,谁敢动朕的女人?”

    “不是,真不是,青槐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肯定同魏国公无关。皇上要罚便罚青槐,莫要为难魏国公,莫要啊!”

    朱棣起先是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可当听到夏青槐用几乎不成人声的嗓音苦苦哀求,他将她揽入怀中叹道:“我苦命的青槐,四郎答应你,不为难旁人,不为难。”

    “启禀皇上,前兵部尚书铁铉带到。”

    “宣!”

    等待铁铉到来的期间,朱棣不时回头看看帘后的夏青槐,见她一直低着头,不禁蹙眉,不过随后就释然,嘴角带着一抹奇怪的笑。夏青槐当然不知道这些,她根本不想垂帘听政,尤其在这节骨眼上,可朱棣说走哪儿就把她带哪儿,这是爱她的表现,她若不愿就是不爱他,这叫女人如何拒绝。

    一如夏青槐所想,铁铉被带到的时候是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说着就对朱棣破口大骂起来,内容是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三人版本的综合,一个脏字不带,但句句让人发火,这嘴上功夫也不知是向谁学的。不过他没方孝孺那样可笑,因为起码,他对朱棣的仇恨不仅仅是出于对朱允炆的愚忠。

    四天前,所谓的三大奸臣已被凌迟了,都是诛族,方孝孺尤其惨,被灭了十族,多出来的一族是他的朋友和学生。朱棣这么做,并非因为方孝孺“灭我十族又如何”的激将,而是早有打算。他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的朋友学生十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打了四年仗,国库空虚,我马上就要花银子打赏功臣、远交近攻、兴修水利,不把你们赶尽杀绝,难不成让捉襟见肘的我把钱砸到应付你们这群只会坏事的书生上?这其中的道理夏青槐自然明白,而且她还知道,朱棣是个急性子,此举也是想杀一儆百,是带着威慑目的的,除了背后被人骂作暴君,实施的效果还真好,果然让他腾出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进行别的“要紧的事”。再者,诛十族听起来惨绝人寰,死的人其实还不及一场游击战多。

    坐在帘后听精力旺盛、斗志昂扬、出口成章的铁铉骂人是件很不愉快的事,夏青槐都恨不得用狗屎堵上他的嘴,何况被骂的当事人。不过朱棣一反常态地有修养,其间没有插一句话打断,这让夏青槐不寒而栗。对他政治上的想法,她一向能猜个**不离十,眼下却一点摸不透。

    “青槐怎么无精打采?”办完正经事,朱棣踱到帘后,端起她的脸仔细看了看,微笑道:“心情不好?担心四郎杀了你的石头弟弟?”

    夏青槐心想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担心也无用,于是摇了摇头。

    “青槐也看到了,他对四郎这般态度,如人人都学他,那四郎威信何在,”朱棣叹道:“但他是个文武全才,和那帮人不同,杀了甚为可惜,他还是青槐的弟弟,四郎该如何是好?要不,青槐帮四郎去劝劝?”

    夏青槐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很诚恳,可旋即想到在龙江军营劝方孝孺的下场,当即觉得历史改变不了,去劝铁铉甚至告诉他她是谁只会让大家到时更难过,所以再次摇头了。

    “真不去劝劝?”

    “去了也无用,四郎要做什么尽管做吧。”

    夏青槐的回答引发了朱棣很长时间的沉默,她抬起头,看到他正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凝视着,这她莫名其妙心慌,遂说自己累了,想回去休息。

    “太医无能,你师父在北平又暂时离不开,四郎见你身子总养不好,特地让他推荐了大夫过来应急,”朱棣将她抱起往回走,柔声说:“四郎现在就送你回去看病,不过待会儿有些事,忙完了再来。”

    朱棣走后,夏青槐在屋里等了很久,那位大夫姗姗来迟,她又为铁铉的事心烦意乱,早已熬不住了,而且一肚子火,在部队生活多年,她觉得迟到的人都该受军法处置。孙氏在一边候着,见她如此,非常贴心地端了碗凝神静气的东西来,她喝下去情绪才稍稍平复。

    但是,那大夫进门就对她目不转睛,她又发火了。从前也不是没人这样对她,可一来她心情不好,二来她现在毕竟是一娘娘,男人这样盯她看对她不尊重,还侮辱了皇帝陛下。

    “我脸上有东西?”她愠怒地说:“还是长得像谁?大夫专心看病吧。”

    听她说了这话,大夫的表情更加古怪。夏青槐心念一动,暗道兴许是道衍让他带了话,遂示意孙氏出去。

    “青槐,二叔知道你恨,知道你恨!二叔也恨自己当年没能帮上你,”大夫激动万分:“我哥他不是人,但青槐你好好回答二叔的话,他们是不是你命人杀的,是不是?若非二叔一直在华亭,你是不是连二叔也要杀?我们赵家对不住你,可除了我哥,其余四十多条人命都是无辜的啊!”

    “即使你说你不是嫂嫂亲生的,可看在夏侍郎救你出去的份上,你也不该恩将仇报杀了他姐姐。她是个苦命的女人,遭了太多罪才那样,何况当初她改嫁我哥也不单为自己,否则她带着成天说要杀了她的你嫁到我家做甚?她后来打你骂你,对我哥的禽兽行为逐渐不闻不问,这里头难道就没你的错?你从小满脑子都是为你姐姐报仇,把所有人当仇人,恨不得杀了所有人,二叔原以为你只说说,没想到你言出必行。你怎么如此狠心,如此狠心啊!”

    夏青槐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断定这事和自己无关,最多就是同这具皮囊有关,可她越听越糊涂,心想夏原吉不是说他甥女是跟着他长大的么,何以跑出这么多亲戚,而且他姐姐怎么又不是“夏青槐”的亲娘还被她杀了呢,竟还是灭门。她是要为姐姐报仇么,怎样的仇恨需要灭门来报?纵使武功再高,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又如何杀得了四十几人,杀了人怎么还能不被发现?早年的夏原吉才是一户部主事,既无立场也无能力包庇这么大一案子。

    她想了想,决定搞清楚这件事,一来从前就对“夏青槐”看起来嚣张无比的爱好进而身世略感疑惑,二来,事情牵扯到夏原吉,而她对他是有感情的。

    “赵先生是吧?我在长洲时后脑受了伤,把从前的事忘了,确实不记得你,也不记得其他人。至于你说的灭门惨祸,我同样没印象,可十分好奇你何以断定此事与我有关。”

    她平静地说着,那人的情绪则越来越激动,听到她说不记得灭门惨祸,他站起身厉喝:“你撒谎!我问你,你受伤是洪武二十五年的事吧,你说你忘了我们这些仇人,那何以我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赵家会在去年被中军都督府派出的兵马灭门?你连去年发生的事都不记得了么?”

    “我今日方知,既是当今皇上宠妃又是中军都督魏国公爱妻的夏氏就是你!可笑,可笑!我当年问你,你姐姐要你嫁于何人,你说你们三槐王家如今虽不复赵宋前期三公二相之势,但你爹爹曾是工部尚书,姐姐也曾是堂堂王爷次妃,而你要嫁之人亦是人中龙凤,绝非我辈凡夫俗子。”

    “魏公之业,与槐俱萌!我以为你平日将三槐堂铭日夜临摹只是缅怀先祖,只是励志,未想到一语双关。你够狠,说到做到,只是如今怎抛弃了你王妃姐姐设计的姻缘,入宫做了她的替补?”

    “难怪魏国公当年会为你私调兵马铲平我赵家,难怪他如今会为你身陷囹圄,”见夏青槐仍是一语不发,大夫愤怒地嘲弄道:“不过二叔看着你长大,知道你身上戾气重了些,却是个爱恨都至死不渝的人。你既然从小倾心于他,那这辈子断是不会变的了,现在你一改初衷成了皇上的女人,怕是另有所图,你是为……”

    “行了,赵友同,下去吧。”

    朱棣的出现吓得刚还义愤填膺控诉夏青槐的那人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看得出他之前并不知晓这位城府极深的皇帝的打算,于夏青槐而言,这意味着此人说的话都是真的,若非如此,就是他演技太好,好到能骗过她,好到能骗过同当今皇上一道演戏,不用一兵一卒取了善谋的宁王爷兀良哈三卫的坏女人。

    “变天了,”夏青槐出神地看着被一阵狂风吹开的窗子,忽然感到四肢乏力头脑昏聩,遂倦怠无比地说:“原本一变天我就睡不着,因为心里不踏实,今儿个看来是不会了。”

    “别睡,告诉四郎你是谁。”

    “我是谁有那么重要么?”

    “重要,朕要听你亲口说!”

    “那好,皇上听好了,”她用指甲狠掐自己以保持清醒:“我从前以为这副躯壳是夏青槐,今日方知她是王青槐,我从前以为这躯壳里的灵魂是张夜溢,今日方知……是,我曾经是溢儿,可口说无凭。十年患难与共都不足以让人相信,何况如今证据确凿。我可列举数百件自以为只有我同皇上才知晓的过去,可皇上一定会说,那些事全是我居心叵测的姐姐和狼狈为奸的丈夫告诉我的,还有可能是不择手段的我通过欺骗道衍师父和皇上你获知的,所以我以为没有必要。”

    “皇上这么多天没到我这儿来,定是找人问话去了,有周王、夏侍郎和锦儿吧。若不出我所料,他们的回答肯定和赵先生猜的一样,说我从最开始就是魏国公的人,现在我是百口莫辩了。”

    “你果真聪明,怪不得他要将你放在我身边,他是算准了我会爱你,料定了我会因为失去你而发狂!”

    坐在椅子上精疲力竭、奄奄一息的女人并没有发现身前男人说话时眼里的伤痛,哪怕此刻他是猛摇着她的肩想让她清醒。

    “我爱你,我如此爱你!你是谁都没关系,可你偏偏不爱我!不止不爱我,你还恨我,还骗我!”

    “你要为你姐姐报仇?她说溢儿夺走了她的一切是不是?她说自己悲惨的命运都是因她而起是不是?可笑,那是她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加上自作孽不可活,和溢儿有什么关系?当年她明明可以嫁给徐辉祖,是她自己不愿,是她自己同自己过不去!朕不爱她,她就勾引朕,把朕灌醉,扮成溢儿的模样骗朕,可怀了孩子朕还是不爱她,她就收买太医弄得一尸两命,好让溢儿心怀愧疚主动离开朕,好让母后越发生疑生生拆散她和朕,死后还让徐辉祖抢走她!你姐姐用尚未出世的你报答徐辉祖,说若是弟弟便为他的家奴,若是妹妹便是他的侍妾,以替她偿还未了的情债!”

    “你也是真爱他吧,是不是?是不是!若非如此,你怎么舍得两年不给我任何消息。两年,两年!两年之中我每晚思念你,每个凌晨按你说的早起,行军途中老觉着你在身边,身陷绝境时满心满脑都是同你的刻骨铭心。为能早日拿下江山,为能早日见到你,不到半年,我就从北平打到应天,你知道我有多艰难,你知道我因此流了多少汗多少血?你却同他在京师逍遥快活,出谋划策让他在齐眉山打败我,还在我就要得到天下的时候同他逃走。”

    “你怎待我如此狠心?”九五之尊将昏迷的女人紧紧抱于怀中,声音带着无尽痛苦直至发出粗厉恸哭:“我以为,我这样爱你,即便你曾恨我,即便你曾是他的人,也会多少对我心生怜悯。我不奢求你爱我,但只要你诚实以待,我就既往不咎,甚至不介意那孩子,可你不仅不承认,还继续骗我。你说你是她,但你怎可能是她?心慈若她,不会对弟弟见死不救。”

    “你不像她,一点不像。她不怕父皇母后,她忌讳杀生,郁新所学是她教的,她不爱徐辉祖,”他站起身,看着瘫软在椅子上已失去意识的女人:“你呢,进了享殿会吓成那样,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和郁新无话,愿为徐辉祖牺牲自己。聪明如你,何以会露出这么多破绽让我痛心。我该拿你怎么办?”

    “杀了你,杀了你好不好,”他走出屋子,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中自语:“那样你就没法爱他,也没法再恨我骗我了,或许我就不会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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