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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三章 不是爱风尘

    “妖孽,你这才蹲了一天镇抚司大狱,怎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是故意的吧?我告诉你,别指望皇上会来,不说他正筹备明日祭天改元,后日、再后日也不会来,你死了他都不会来!”

    入夜,诏狱内灯火通明,身体抱恙的徐怀素不顾舟车劳顿,刚抵达京师见过用疯狂工作逃避感情问题的朱棣就出宫来看夏青槐。朱棣没反对,这不仅因为他已将掌宫之责交给了她,二来,看到这位同已故的中山王生得非常像的“大女人”,他潜意识里升起了一种荒唐期盼,认为端严持重的她也许能给说风就是雨的她和他一个台阶下。

    此小小期盼让皇帝陛下宽宏大量了不少,乃至当徐怀素晓之以理暗示他在处理徐辉祖案件时尽量少带些主观情绪,他竟“嗯”了一声。那时他想,徐辉祖虽是烂人一个,可毕竟有铁券在手,同时是皇帝贤内助的大哥,还有名刚为靖难事业捐了躯的弟弟,杀了他难堵悠悠众口,而且若真把他杀了,自己同那女人怕是再无回转余地。

    想到这里,朱棣向徐怀素露出了利用人时特有的温馨微笑,把对方感动得要落泪了。徐怀素慢慢走上前,坐到他身边,温柔无比揽着他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他宽厚的肩上,然而,她这一系列行为只能让他头皮发紧。

    徐怀素年轻时曾是个美人,十年前都还称得上气质美妇,可相由心生,随着她越来越认为自己有望当上国母,到了四十一岁的时候,她就真生了副历朝历代皇后的标准像了。她自己可能还挺高兴,但当那些将她奉为偶像的女同胞好容易搞到画像,往往都会愣上片刻,问老公是不是买错了,这明明是个……每当那时,男人们就会邪恶万分地笑起来,说俺们凡夫俗子不懂欣赏威仪,只晓得女人越妖越好。

    朱棣自然不会如此浅薄,他只是为徐怀素忽然间转了性子不适应。她和他从结婚开始到刚那之前都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式的夫妇,在床上都规规矩矩。他感激她尊敬她,这么多年,对她除了为张夜溢和夏青槐分别红过一次脸,其余时候待她比待马皇后还恭敬,哪怕知道她曾将夏青槐打得差点破相,都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可……这不是徐怀素不好,而是朱棣的问题。从小到大,淫棍朱棣对女人其实一直没有真正的兴趣,哪怕他自以为有过挚爱,也不过因为对方恰好投的女胎,换句话讲,如果道衍是女人,他同样会爱,爱的程度兴许远超对夏青槐。

    经历了一场感情骗局,从前就有这样潜意识的朱棣越发相信人和人在一起,抛开已证明是狗屎一堆的老天的安排,各取所需绝对是首要原因了。如他和徐怀素的这场政治婚姻,他得到的是北平,她得到的则是魏国公府的太平,而之后种种,不过是最初交易的衍生物。他甚至逐渐认为自己其实没亏欠徐怀素,他已经给了她一个盟友可以给的一切,另一个女人就更别提——她,怎么不自己去死?

    尽管如此,人心还是肉长的。朱棣一边无意识地摸着自己左手的戒指,一边看着徐怀素因为吃药而浮肿的脸出神,许久后发出一声轻微叹息。

    徐怀素并不知道自己是背负着朱棣的厚望前去执行掌宫之责的,她没有从忙碌的对方身上看出一丝应有的沉郁,临走还被温柔相待,于是更加相信他对夏青槐其实没有感情。她为自己的付出感到值得,也为朱棣能迷途知返而高兴。她长吁一口气,觉得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了。

    一天以后,受那碗霸道无比麻药的影响,在文件上已改了姓的夏青槐依旧四肢乏力、头脑昏聩,以至被锦衣卫指挥使赵义亲自丢进来时是趴着的,其后姿势就一直未变。徐怀素命人把她翻过来搁墙角靠着,还以为她已经死了,否则不会满身尸斑。

    “皇上是不会来了,可他既然命我掌宫,我就不能不管你这事。”

    为震慑妖孽,徐怀素穿了身隆重行头,还特意从宫里搬来一尊列屏式有束腰带托泥宝座。她大气无比端坐在宝座上,威严俯视地上鬼一样的夏青槐。

    “不过来龙去脉大家心里都有数,我不多问,你也别指望我会像皇上从前那样被你骗。今儿个我来,目的有两个,其一是帮你减轻罪过,其二也是想告诉你一消息。你一定感兴趣,是关于你儿子的。”

    夏青槐原本一直在假寐,听到最后几个字,她睁开了眼睛。

    “果然是虎毒不食子,”徐怀素嘲讽道:“你儿子是条性命,旁人便不是性命了?听说你是天生的没心没肺,弑母都干得出,那夜坑降卒自是不在话下,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坏了皇上的名声,不该让他身上的戾气一天比一天重!你知道他这段日子杀了多少人?你晓得别人背后怎么说他?这些都该算你头上!”

    “等你把罪过洗去了些,我再告诉你你儿子的事,否则你不配知道,”发完脾气,徐怀素重新坐回宝座,声音冷峻:“既然是你造的孽,就该由你来化解。”

    “怎么?要我提醒?你不素来极擅此道么,”她鄙夷万分:“那篇祭文我看了,若非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还真会被你骗,你这妖孽!

    “我好人做到底,提醒便提醒,”见夏青槐一直无语,她忍不住了:“想你也是念过开元释教录的,那南齐僧法尼闭目静坐,诵出二十一种经文,或说上天或称神授。你现在可明白我的意思?”

    墙角靠着的夏青槐眨了一下眼睛证明自己还活着,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你要我写伪经?还真是看得起我,不过我要知道,这主意是他的还是你的?”

    “自然是我的。你以为他还会想起你来?我这样做不过是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想帮你减轻罪过,来世不至于变猪狗!”

    诏狱潮气极重,在地上趴了一天的夏青槐眼睛感染,听徐怀素一而再再而三提到朱棣的冷漠,原本理智的她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但在意识到自己已肿成包子的眼睛就要因此毁掉,她强压住了情绪波动。

    “谢你的好意,写便写,写完你要马上告诉我高爔出了何事。”

    “那是自然,”徐怀素雍容一笑:“不过你手脚得麻利些,明日卯时以前我就要见到东西,否则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还不快滚过去?只有五个时辰了,”见夏青槐坐地上用红肿一片的眼睛死盯着她,徐怀素指着刚命人拿来的文房四宝,得意地说:“妖孽慢慢写,我回去休息一晚再来。”

    徐怀素带着她的宝座离开后,夏青槐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看着桌上的笔墨纸砚发了一阵呆,心想这些年自己面目全非,徐怀素也变了,可她为何会变,是因病痛还是心魔?只怕病痛也是因心魔而起。看来人人都有心魔,不独自己。

    “怀素姐姐,你这是为我好?你是想立刻要我的命,怕是连来生都不想让我有。你杀人不见血,比我高明得多,你是实至名归的大明仁孝皇后,和他极配。”

    徐怀素的量刑听起来仁慈,可五个时辰就要做出一部伪经,以夏青槐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确实等于杀了她,可在这世上,她想关心能关心的人已经不多了,高爔是她的命,是她和他惟一的纪念,他若没了,她曾在这世上幸福过的证明就没了,她甚至会觉得自己是否曾存在于此时空都成问题。

    当然,这高水平刑罚目的不仅在于要夏青槐呕心沥血而亡,还要她死后不得安生,让她为做伪经,除了下地狱,哪儿都不能去。

    夏青槐都明白,所以提笔前,脸上露出了古怪微笑。她想你太小看我了,到了这步田地,我早已不图来生,此番作为权当是为那瞎了眼的男人做最后一件事,此后永生永世两不相欠。同时,我也要借机向你报答恩情,我虽然不知害我的人是谁,但你绝对脱不了干系,至少也是刽子手。你是上天注定的皇后,我拿你没法子,可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你如今都欺人太甚了。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否则就是丢我爹的脸,丢我师父的脸,丢咱拼死拼活在前线打江山的北军将士的脸!

    一堆金枝欲孽的屎肠子!你们笑吧,就像方孝孺说的,我只是先走一步,至于地狱,我现在就伸出手来将你们慢慢拖下去。

    “洪武三十一年春正月朔日,吾焚香坐阁中,阅古经典,心神凝定。忽有紫金光弥满四周,恍惚若睡梦,见观世音於光中现大悲像,在吾前行……观世音言:此佛说法菩提道场,惟契如来道者方得登此。后妃德禀至善,然今将遇大难,特为接引。如来常说第一希有大功德经,为诸经之冠,可以消弥众灾,诵持六年,得成佛果。后妃将为天下母,堪付嘱以拔济生灵。遂出经一卷,令吾随口诵之,即第一希有大功德经也……皇上承天地眷佑,神明协相,荷皇考太祖高皇帝,皇妣孝慈皇后所垂荫,三十五年,平定祸难,奠安宗社,抚临大统……”

    寅时初,徐怀素再次进入那间阴暗潮湿的牢房,夏青槐果真如她所料已伏案不能起,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对方大汗淋漓的身下已压了一卷《佛说第一希有大功德经》。粗略看过一遍以后,她强压震惊命人将她弄醒,指着一张所谓自序厉声问是何物,仍如一滩烂泥的夏青槐大笑,说姐姐难道以为我真不想活了?将为天下母的后妃自然指的是姐姐,这自序是替姐姐写的,我想得周到吧。

    “皇上不佞佛,姐姐言观音传经,为夫皇天命所归作证,不止更令人信服,对姐姐也有好处,姐姐难道看不出我的苦心?”她正经而谄媚地说:“若是想害姐姐,我大可托佛陀而非观世音菩萨,姐姐应看得出我的诚意,那么,请姐姐遵守约定告知我儿高爔的消息。”

    待重新将那纸自序认真读过,徐怀素抬头看着眼前越来越不安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说:“你儿子,死了。”

    “怎么死的?”听到儿子的噩耗,夏青槐的神情迅速从不安转为死灰。

    徐怀素原以为,万年妖物熬了一晚上已心力交瘁,得知这个消息后会立刻吐血而亡,那她就可兵不血刃替天行道,然而她失望了。

    “病死的,听说去的时候皮肉溃烂不成人形,军师尽了全力也没救活,”她故意刺激她:“可你说好好一孩子,又没犯什么错,怎么去得如此惨,难道说是报应?”

    “什么时候的事?”

    夏青槐眼底出现大量血丝,徐怀素此时才释然,开始变本加厉:“去年就病了,现在想想,好像就是你弑母那阵子的事,如此看来老天确实有眼。不过反正你也没打算要他,否则不会同我大哥逃跑。其实他有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娘,活在世上也是受罪,老天怜悯才把他接回去,要不还不知道得替你再遭多少报应。”

    “怎样,现在知道后悔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徐怀素走到她身边,拧着她的脸说:“以色示人,祸害天下,你儿子是你自己害死的!”

    “皇上还不知道这件事吧,”夏青槐推开徐怀素的手,冷静无比地说:“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笑话,只有你才见不得人!”徐怀素冷笑道:“皇上被你害得还不够?今日就要祭天改元,我为大局着想才把消息压了压。你儿子也是皇上的孩子,他死了皇上会难过,我自然也不好受。你莫要把旁人都当你自己!妖孽,皇上舍不得杀你,我可不会……”

    “姐姐既然说我是妖孽,那我若不妖孽一回,怎对得起这名声?”夏青槐用残手勒着徐怀素的脖子,红肿不堪的眼里全是凄苦笑意:“我本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听了姐姐一席话,忽然就生出了别的念头。”

    “皇上舍不得杀我是吧?这个我知道,可那个一直想将我除掉的人是谁?我也知道我儿子活不长,但他在这节骨眼上出事,难免让我浮想联翩,”已被锦衣卫团团围住的夏青槐毫无惧色,癫狂笑道:“姐姐,你若是我,会怎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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