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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七章 人心不如草

    在朱权暗骂她和朱棣为狗男女的时候,夏青槐打了无数喷嚏,喷嚏过后,这愚蠢的女人哭了,很少感冒的她以为这代表夫君对自己的思念,而她也思念他,思念得切齿,思念得滴血。

    无论旁人怎样看,她这篇伟大的祭文绝对出自真心,给燕王爷拿去当鼓舞士气收买人心的催泪弹只是顺道,就好像枸橼酸西地那非片最初是用来治疗心脏病而非□功能障碍,然而显然,不论朱权还是朱棣都误解了她,后者更是因此对她越来越欣赏。在他眼中,她如此完美,符合普通的厅堂厨房标准也就罢了,还上得战场入得朝堂,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对他全心全意,任何时候都是急他之所急想他之所想。

    不过其实,此时的朱棣甚为可怜,他满心满脑除了打天下就是同这女人厮守,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已狠下心来慧剑斩情丝。这纸祭文如此痛彻骨髓、震撼人心,皆因受到撰稿人即将同爱人生离别的情绪渲染,祭文之名暗喻离别,一笔一划用的都是夏青槐心尖上滴下的血。朱棣满心感动,没留意到收信人不是他,而是北军全体阵亡将士,女人心狠哪。

    夏青槐并非不记得要报答朱棣十年,只是此期眼看就要到了,其间她已将大半条性命、一个注定活不长的孩子以及至死不渝的爱奉献了给了他,所以她问心无愧。她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只要失去联系,有了江山美人的永乐皇帝会迅速把她忘记,最坏的情况也不过痛恨她凉薄,而无论怎样的死法,她以为自己都还受得起。她没敢往下想,那惨烈一幕在梦境里越来越频繁地折磨她也就够了,而她要离开的想法也正是因此日益强烈。她在朱权面前的坚强豁达是硬撑的,加之实在不忍亲眼目睹不久后的屠杀,她是真心实意想放下了。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实际上,她仅仅是没让她挚爱的夫君知道她依旧很爱很爱他。

    夏青槐这封惊天地泣鬼神的祭文激发了北军领袖全部的灵感。建文三年二月戊戌日,燕王朱棣为阵亡将士大办法会,并“亲自”为文祭之。祭毕,他声泪俱下地说,朝廷奸人当道,对忠义之士横加戕害,江山社稷危在旦夕,我是迫不得已才起兵救祸,眼见大家奋力战斗为我而死,我恨不得能同赴黄泉。我活着,不是因贪生,而是因为奸恶未除大仇未报,我要亲眼看到奸人不得好死!

    说完这番话,他于料峭春寒中脱下外袍欲焚之,诸将赶忙拦住,他却悲痛万分地说,我焚此衣物代表同死生,愿死者地下有知。闻此,众将士皆悲哭,观者无不感动,阵亡者的父兄子弟则收住眼泪齐齐下跪说:“人生百年,终必有死,而得主人哭祭如此,夫复何憾?我等当努力,上报国家,下为死者雪冤!”一时间,请从征自效者比肩继踵。

    看到士气大振,燕王朱棣发出“惧死者必死,捐生者必生”的振臂高呼,燕师不日再出北平,三月破盛庸于夹河,再破吴杰、平安于藁城,六月遣李远略沛县焚南军粮舟万计,十月复大败南军于峨眉山下斩首万级。

    见北军势如破竹,朱允炆坐不住了,起先只是象征性罢免了齐泰和黄子澄,希望朱棣闻讯后息兵,不料对方得寸进尺,竟让朝廷召回吴杰、平安和盛庸的兵马再议。朱允炆不是傻子,一怒之下命人切断北军饷道,打算饿死远离大本营的朱棣,对方却反其道而行,先礼后兵写了封委屈无比、恳切无比的信同时抄送天下,询问朝廷为何这么做。朱允炆被无耻小人气得近乎晕厥,盛怒之下露出仁君的真面目,把朱棣的送信人武胜下了狱,同时迅速安排平安乘虚攻打北平,房昭攻打保定,却被时来运转的朱棣统统打败。

    虽然捷报连连,师回北平的朱棣情绪依旧低落,差不多打了三年仗,自己“亲战阵,冒矢石,以身先士卒,常乘胜逐北,然亦屡濒于危。所克所克城邑,兵去旋复为朝廷守,仅据有北平、保定、永平三府而已”,无论金銮宝座还是心中挚爱,看起来都依旧遥不可及。

    又到了下雪的天气,朱棣于一片白茫茫中独自登上万寿山顶,先是照例站在广寒殿前遥望银装素裹的大好河山,待觉出凉意,转身去了堆云居。面对一屋子属于她的旧物,见到案上的琴、墙角的枪皆已蒙尘,他心下一阵感伤,踱到窗下,下意识用骨节粗壮的手指拨弄了几下琴弦,立即闻得那断金切玉的熟悉锋锐。

    大半生好勇斗狠的朱棣对音律知晓有限,可非常喜欢此琴的音色,哪怕夏青槐用它来弹奏春江花月夜,他都能听出龙吟九州雄霸天下之意,然而此刻,当再次听到琴音,他心中除了思念还是思念,竟暂时忘却了逐鹿中原,终于想起自那封祭文后就再也没收到她的信,他不知她为何要如此。

    “你是在怪我吗?”他坐在窗边喃喃低语:“其实我也觉得自己不好。眼睁睁看你在北平受欺负,眼睁睁看你被抢去济南,眼睁睁看你在应天受磨难,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让你相信我,让你等我,却一次次食言。上辈子,我恨你不守承诺,这辈子,你也是因此恨我吧?这仗,究竟要打到何时,我何时才能与你团聚?”

    睹物思人的朱棣在屋内坐了一宿,夜读夏青槐于百无聊赖中写下的回忆录时失声痛哭。他从前不知道她如此喜欢他做的饭食,他想如果早晓得,八岁那年他就做给她吃了,那她从那时候起就是他的,他们一定是古往今来最为相爱的夫妇。

    大雪初晴的清晨,珍惜那女人一切的朱棣将她全部墨宝带下了山,其中包括那叠倒叙式的回忆录,以及可能是她闲来无事抄录的一些文章。整理物件时,他发现她很崇拜苏轼,要不也不会将其《三槐堂铭》单独摆放。燕王爷心下嫉妒兼好奇,匆匆扫了眼,然见满篇之乎者也,立刻愤愤地打了包,觉得那可恶的女人身在遥远的应天还要羞辱夫君的文学造诣。他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气得够呛,下山时心不在焉,在雪地里摔了好几跤。那时候,老天爷和不少人都笑了。

    不断被诅咒的夏青槐终于因为喷嚏不断患上感冒。徐辉祖万般不安、万般不舍地上朝去了,对她的智慧与心狠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徐增寿送来无数药材补品。见夏青槐皱眉,徐增寿拍着胸脯保证说绝没附子,精神恍惚的女人听了就笑了。

    徐辉祖只要出门,徐增寿就会蹭到夏青槐这儿来学习。孩子打小同枭雄姐夫亲厚,看自己英雄大哥的眼神却只有敬畏。无怪乎,抛开玉梨不谈,徐辉祖除了对超凡出尘的锦儿和前世伪善的夏青槐亲厚些,于其他人都仿若天神,说是长兄如父。夏青槐觉得他这样挺有意思,活脱脱一封建家长制的卫道士,进而开始纳闷如玉梨那般水灵骚包的美人怎么会喜欢他。

    不知内情的女人对玉梨曾经的行差踏错惋惜不已,在她看来世上所有女人都该同她一样喜欢朱棣,乃至从前徐妙锦说对朱棣没感觉时她都怒了,所谓情人眼里出潘郎就是这个意思。

    关于这一点,已在地府的张玉同郑和——经过郑村坝一役,朱棣为奖励马和蛇打七寸点子出得好,已赐他郑姓了——早就在背地里笑话过。当郑和学夏青槐鼻血直流的样子说“何况王爷年龄长了些,身材却还好得很,高煦都比不上”,以及一脸骄傲的样子说“难不成马大哥觉得不好看”,张玉的笑声惊天动地,连说王爷若真那么好,自家大女儿就不会宁死不听正妃的安排嫁他。等张玉笑罢,郑和一改戏谑,严肃万分地问:“张将军可知他俩为何都把对方当宝?”张玉苦思了一会儿,旋即拍着他的肩大笑,说你真蠢,没见这两人身体棒到能打死老虎么。郑和开始时不解,领会过来不由黯然,想法子灌醉了这时而心细如尘、时而口没遮拦伤人尊严的张将军不下十回。

    当徐增寿再次提及他的偶像之一张玉,夏青槐情不自禁发出叹息,心想这孩子真可怜,他不知道上天让他出生在这世上的惟一目的就是让他和张玉一样,成为朱棣通向皇帝宝座的垫脚石,于是掏出块护身符递过去说戴上吧,嫂嫂希望你平安。徐增寿接过护身符,一脸不解,他受命全天候监视她和徐辉祖的一举一动,知道护身符是为朱高爔求的。

    “没别的意思,嫂嫂只是想,等增寿将来封了公侯,可要记得嫂嫂早前就为你祈过福。”

    “那是自然,嫂嫂放心,我马上把京师空虚的消息传了去,姐夫直捣应天指日可待。姐夫当了皇帝,我姐姐就是皇后,增寿捞个爵位也不难,嫂嫂你也……”说到这儿,徐增寿把话吞了回去,甚觉立场尴尬。

    “增寿,这次让别人传话。皇上最近盯你盯得紧,不想活了么?”夏青槐沉下脸:“还有,别让任何人知道消息是从咱们这儿出去的,否则会牵累你大哥。”

    徐增寿大小是个左都督,而且颇有胆识,在朱允炆面前都敢以本色示人。那时候他还不清楚朱棣是否造反,朱允炆问他,他义正词严当着满朝文武顿首曰:“燕王先帝同气,富贵已极,何故反!”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气吞山河,可在这亦正亦邪深不可测的女人面前,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恐怖大哥和偶像姐夫的结合体,心态是又敬又畏。当看到夏青槐前所未有地正经,他乖乖领命了。

    “嫂嫂,姐夫其实……”他欲言又止,因为燕王爷依旧没好意思明说要魏国公夫人写信,而出于一个间谍的专业精神,徐增寿认为自己所传之话不能带有一丝主观猜测。

    “正事要紧,”夏青槐低下头:“何苦为儿女情长的文字连累性命,放心里就好。”

    由于徐增寿的保密,朱棣不知道消息来源,但在核实后立刻同道衍商议,其后果真决定直捣应天了,可夏青槐没有料到,这位生来就具帝王之才的王爷还在出兵前搞了个小把戏,让大明的舆论朝他一边倒。十一月乙酉日,北平都司都指挥张信、布政司右布政郭资、按察司副使墨麟等上表,丁亥日都督顾成与五军总兵官丘福等复申前请,己丑日宁王朱权上表,皆求燕王“履登宸极之尊,慰悦万方之望”。为让燕师渡江直扑应天看起来是在主持正义,做秀的朱棣自然不会同意,而且是“坚却之”,还说“我之举兵,所以诛奸恶,保社稷,救患难,全骨肉,岂有他哉?夫天位惟艰,焉可必得,此事焉敢以闻。待奸恶伏辜,吾行周公之事,以辅孺子,此吾之志”。其后,燕王于癸巳日大享将士,己巳日亲自为文祭奠阵亡以及天下将士为奸恶驱之死于战阵者,丙寅日,燕师再度挥师南下。

    一直没收到挚爱只言片语,即便北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朱棣心里依旧有很大的缺憾。他想方设法让徐增寿意会,最后已是在信里咆哮着暗示了,可那狠心的女人还是没任何动静,他只好另辟蹊径。建文四年正月辛丑日,快打到曲阜的时候,他特意对将士说“孔子之道,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如日月之明,参赞化育,师表万世,天下非孔子之道无以为治,生民非孔子之道无以得安。今曲阜阙里在焉,毋入境,有犯及一草木之微者,杀无宥。邹县孟子之乡,犯者罪如之”。他之所以这样讲,其一是向天下儒家示好,其二也是想让收到消息的臭女人感激他记得她说的每句话,只是他不晓得,即便在知道此事后痛苦流涕了一晚,即便在哭过后又想方设法暗地做了不少事,夏青槐还是什么都没让徐增寿说,理由依旧是“太危险了”、“正事要紧”、“莫要多牵累人”。

    “大哥,平安些,一定平安些,青槐等你回来。”

    在外人看来感情与日俱增的魏国公夫妇正在告别,因为魏国公被皇帝派去执行剿灭燕贼的任务,没人照顾又体弱多病的魏国公夫人则受邀至大内。徐辉祖对朱允炆的做法愤怒异常,后者给出的解释是:“青槐身体不好,此番接进宫中是为调养身体,等魏国公凯旋,朕定当还你一个健康佳人。”当然,无论理由如何冠冕,皇帝小儿的想法还是路人皆知,他不过是担心人质被燕庶人乘虚劫走。

    看着夏青槐眼里的千般不舍,徐辉祖心里一阵甜蜜。她自从痴傻状态中醒来,对他就一天比一天好,身上的戾气最近几月也散得差不多了。他从前不是没怀疑过她另有所图,可以他阅人无数的经验看,她对他越来越真。

    徐辉祖的想法没错,夏青槐确实是一天比一天“爱”他了,甚至到了一种没见他就茶饭不思的地步。除了想从他身上打探军情,她也确实喜欢和他在一起,因为发现这位天神男人能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心。她想等仗打完了就同他认真生活,不论这种生活能持续多久,不论最后结局如何。她不担心徐辉祖,因为知道他所持铁券中有免死语,她也不担心自己,因为这辈子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除了还想看眼儿子。

    “青槐担心么?”徐辉祖拉起她的手,温柔亲切地问:“大哥知道青槐是奇女子,若对战局有想法,可尽管说,大哥也想听听。”

    “大哥,青槐已经很久没想这些事了,惟愿同大哥过清静日子,不过这次,望大哥莫要太过为难他。”

    徐辉祖略微诧异,正待问她何出此言,她叹道:“大哥可说是他的克星,是以此役虽未开始,但结局已然定下了。不过大哥,青槐坦白告诉你,他最终还是会成功。若无必要,大哥尽量少惹他,青槐不想大哥有事,大哥答应过要陪青槐回福建。福建是个好地方,真的,比这里好一万倍,也比北平好一万倍,青槐实在不愿过从前那种日子。”

    “大哥不知道,青槐每晚都会做噩梦,梦到无数厉鬼将青槐一口口咬死,”在徐辉祖的怀抱里,夏青槐哭得颤栗:“大哥,打完仗我们就去福建,去福建见我爹爹,好不好?”

    徐辉祖心疼万分,他不知道她何以认为朱棣定能得到天下,但当终于听到她夜夜哭泣不醒的原因,他觉得确实该带她离开了。“大哥答应你,等打完仗,无论结局如何都带你走。我们去福建,在山里过清静日子,终生不复踏足浊世。”

    清晨,夏青槐于泪眼迷蒙中目送徐辉祖远去,抬头见月亮还高高挂在天上,太阳却早已升起。

    “双悬日月照乾坤,”她轻抚胸前的如日之升,摇头叹息:“又要去见老朋友了,或许是最后一面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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