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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五章 怅然钗头凤

    从济南回应天后,夏青槐一直呆呆傻傻,连朱允炆赐婚都没任何反应。徐辉祖心疼,洞房花烛夜像哄孩子一样轻拍着让她睡了,自己则在一旁守着想心事,好容易坐着睡着,半夜又被她噩梦中的大哭惊得差点掉地上,然而无论如何也弄不醒她,只能看着她哭,这男人当时觉得自己无能极了。

    徐辉祖觉得自己无能是正常的,素来认为老子天下第一的朱棣头回遇上也是手足无措。那还是在万寿山上,他把逃跑去开封的她半路捉回来,狠狠惩罚她以后自己累得睡着了,可当被一阵滚雷惊醒,他发现这女人一边做梦一边哭,手还把他的衣襟抓得死死,无论怎样都弄不醒。他那时的心痛和愧疚不亚于徐辉祖现在,当时就发誓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徐辉祖现在也一样。

    第二天一早,夏青槐的植物人状况稍好,可当徐辉祖端了碗粥来说是亲手做的,她又开始哭了。徐辉祖问她怎么了,她不说,又问她昨晚上做什么梦哭成那样,她不答,眼神却开始奇怪,说想去看锦儿。徐辉祖在济南就听她念叨过落发,这时候心里一惊,看着她哀求的眼神,勉为其难答应。到了庵里,徐妙锦没出来,让人转达了一句好自为之。这话听起来格外刺耳,徐辉祖愠怒,一直痴傻的夏青槐却在暖阳里露出微笑,说大哥我们回去吧。

    他们没有直接回府,在夏青槐的要求下,徐辉祖带她去了趟燕子矶,看江水看到晚上。当一轮明月升起,为调节气氛,徐辉祖说“二人土上坐”,夏青槐微笑回答“一月日边明”,还给他讲了个故事,说这对子出自元妃李师儿和金章宗在妆台静坐赏月的佳话。看着她微笑,听着她软语,徐辉祖倍感温馨,觉得眼前女人即使没爱上他,但起码能和他说私房话了,他认为这是个好现象。那时候,凝视着徐辉祖温情的笑容,夏青槐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他不知道,所谓“妆台”非梳妆台而是梳妆楼,乃特指万寿山上的广寒殿,那时朱棣还笑称此对子乃本朝国号之谶。

    “妆台,好像在渥城东南城墙上,”文武双全的徐辉祖一语道破了传说的另一版本:“李师儿是才女,遇上雅好文学的完颜壕是她的幸运,可纵然如此,曾为六宫之主的她还是被新皇赐死。宫廷是个吃人的地方,比战场尤甚。”

    徐辉祖说得没错,最初的妆台的确在渥城,可忽必烈在修建大都宫殿时有感于李师儿和完颜壕的爱情,遂在美丽的琼华岛万寿山上再造了一座妆台,即广寒殿,那座山顶建筑曾被马可波罗盛赞为元大都宫殿的中心。这些事除了负责修缮燕王府的李文忠和朱棣本人清楚以外,夏青槐都没听全,而且这女人不知道,此地不仅对朱棣而言一辈子难忘,还将是另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终生缅怀的场所。

    “是吃人,”夏青槐叹道:“看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流血,将来还要看着他们死去,这日子真是让人没法活。大哥,我想离开。”

    徐辉祖详细提及李师儿的遭遇,无非想说有前车之鉴,青槐莫要步后尘,那元妃的夫君既是皇帝又通诗文翰墨,尚无力改变爱妻悲惨的结局,何况你那燕王爷只是个造反的半文盲,既无能力保护你也无品味欣赏你,你不该和他在一起。徐辉祖没料到夏青槐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她脑海里到今天依旧是铁铉被重伤后满身的鲜血,以及被未来的永乐皇帝油煎的惨状。痛苦激发了她身上的回避型人格障碍,这女人又想逃了。

    “不是出家,也不是去死,是回福建,”心知徐辉祖误会,夏青槐站起身走到崖边,举头望向皓月:“大哥,福建是个好地方,天气好民风也淳朴,我舅舅去年不是去那儿当采访史了么?早知如此,青槐那时就不该离开应天,回去陪爹爹多好。”

    “大哥陪你去,福建就福建。无论你去哪里,大哥都会陪你。”

    听徐辉祖在长江边说出和李景隆当年在淮河边一模一样的誓言,夏青槐内心一阵绞痛,她知道这是无法兑现的承诺。

    “大哥,你知道灵源山上有虎出没吧,还是黑虎呢,不知道再遇上了,谁还能救青槐。”

    “青槐莫怕,有大哥在,大哥会永远守护你。”徐辉祖坚定无比,并没有意识到老虎其实打不过夏青槐,而夏青槐其实很喜欢老虎。

    自燕子矶归来,夏青槐仿佛真想通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把全部时间都用在了养花和念书上,平日还对徐辉祖笑盈盈,把这铁骨铮铮的男人弄得心猿意马。在徐辉祖的建议下,她从那间充满二十多年悲伤回忆的屋子搬了出去,住进魏国公的书房。书房和魏国公的起居室挨在一块,徐辉祖只要想见她,花三秒钟冲出门就行。每天这么来来回回,也难怪全府上下都觉老爷不仅年轻了三十岁,而且是犯上重度花痴了。

    夏青槐从前就喜欢念书,后来一直忙于习武练兵打仗,要不就是同朱棣怄气,所以这段日子,如果不是心里还有些事,她在生活上其实是相当惬意的,而实际上,成为诰封一品的魏国公夫人比当燕王的小妾好,不光是昭告天下的明媒正娶,不光是堂堂正正的大老婆,不光没人同她争风吃醋兼无情倾轧,还不用出卖劳动挣饭吃。女人从前流汗流血才有份七石五斗的月俸,若非吃在军营、住在军营、穿在军营,马也由部队养着,收入连她买书都不够。

    朱允炆给立下大功又刚新婚的魏国公放了大假,赋闲在家的徐辉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来陪她了,陪她念书,帮她找书,伺候她三餐。夏青槐不喜欢吃早餐,自从离开朱棣,没人要她照顾,她自己也变得懒散不健康起来,这副担子就落在了既当爹来又当妈的徐辉祖身上,亏得多年军事生涯把他锻炼得无所不能兼能屈能伸,否则这种媳妇娶回家,等于娶了大观园的贾母。

    下人们都为老爷不值,徐辉祖却乐在其中。他很多年没享受真心实意付出的滋味,如今有机会大付出特付出,觉得是老天的恩赐,而夏青槐这么多年也没享受被人伺候的滋味,如今有机会大享受特享受,也觉得是老天的恩赐。她对徐辉祖的感激是真心的,对他甜美的笑容也是真心的,还在看书把眼睛熬得通红的时候,对因为看她把眼睛熬得通红的徐辉祖说,大哥是宅男,青槐是宅女,这种日子我可是想了几十年。

    这对新婚夫妇的生活在外人眼里枯燥且乏味,当事人却乐此不疲。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精神上的富足远比**上的愉悦更让人欣慰,尤其当看到爱人逐渐从阴影走出,徐辉祖觉得做任何事、忍住不做任何事都值得,而且这种爱情、生活原本就是他的梦想。他戎马大半生,把功名利禄甚至家国江山都看淡了,惟愿与心灵契合的女子读书览胜以终老,若非朱允炆不让他们离京外加他对朱元璋有一个承诺,此刻他恐怕早已不在应天,依照夏青槐的心愿去了福建。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徐辉祖把这两句话制成精致条幅悬挂于书房,落款是“青槐妹雅正,兄辉祖”。他原本就是儒将一名,从小在徐达的教育下文韬武略皆备,尤其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字如其人豪迈旷达、纯厚质朴、古风盎然,夏青槐收到礼物的时候激动得很,当即放下手中的《云南机务抄黄》,破天荒亲自下厨给他做了顿原本只有朱棣才吃得到的营养餐。面对一桌清淡无比的菜式,徐辉祖笑了,说青槐你怎么知道大哥爱吃这些,旋即又道大哥这口味其实是你□出的,从洪武九年就这样了,想来已有二十四载。听他提起旧事,夏青槐感叹说二十四年如白驹过隙,又是一代人啊。

    即便吃饭的时候,女人仍手不释卷,或者是为躲避徐辉祖的话里有话,总之她发完感叹后又拿起了书本。徐辉祖不是没注意到尽管她号称欲博览群书,实际上还是以史部及子部的典籍为主,心里很不安,不过安慰自己说总有一天会好。他正想着心事,夏青槐一边看书一边吃饭一边问他,说大哥你觉得先用大炮轰再用骑兵砍最后步兵上的战法如何,听起来简单用起来可好,尤其针对蒙古骑兵。徐辉祖皱眉不语,她浑然不觉,说大哥你觉不觉得咱大明的骑兵分类不够细,又说步兵若编成斜式战斗队成梯形前进,对敌实施翼侧包围效果会很好。徐辉祖忍无可忍放下筷子,说青槐啊,要不今天别看书了,我们下棋吧。

    徐辉祖的确有理由忍无可忍。他早已对兵革厌倦,之所以将“现实安稳,岁月静好”的条幅挂在夏青槐每日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无非希望这女人能把身上从朱棣那儿沾染来的戾气散掉。回到应天已经数月,她虽不再言必称杀人放火,可让她弹琴,她弹秦王破阵曲,让她吟诗作对,她背曹孟德的观沧海,他原以为下棋会好些,结果更糟,因为她根本收不住骨子里的老辣霸气和阴柔邪气。那一刻,徐辉祖深恨朱棣也深恨自己,为何当初会将原本纯良如雪的女子留在北平,早知今日,洪武二十六年他一定把她带离。

    在徐辉祖面前像在父兄面前随意的夏青槐并不知道他的烦恼,她只是习惯成自然地在他面前做着从前在朱棣面前做的事,而朱棣很喜欢她这样。夏青槐是有心事的,但绝非坏心事,她那些兴趣爱好完全是潜意识作祟,并非代表她打算重新回到朱棣身边。自从在济南经历手心手背都是肉的痛苦挣扎,她已初步决定就这么同持有高皇帝御赐铁券的魏国公生活在一起了,如有可能,她还想和这大哥一起回福建,去过那种真正世外桃源的日子,虽然知道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种想法并不代表她背叛了爱情,她依旧深爱朱棣,可一想到未来的杀戮就不寒而栗。捅铁铉的那几刀也捅在她心里,她那时是昏了头才会干傻事的,冷静下来细想,觉得根本没那必要。永乐皇帝成为永乐皇帝是铁板钉钉的事,她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一个,即便没出生在这世上,他也照样会是文治武功的千古一帝,那何苦要难为自己难为他人。何况她现在已是大明人尽皆知的魏国公夫人,即使他当了皇帝,他们也无可能再在一起了。

    至此,决定同爱人想忘于江湖的夏青槐惟有一事放不下,她的爱儿小四四。每晚等徐辉祖熬不住回屋休息,女人就会放下书本在灯下思念自己其实没见过多少面的心头肉。即使世上人人都说她是祸国殃民的狐狸精、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她还是个慈母,爱自己儿子的心同世上任何一位母亲没有分别,她还有份深深的愧疚,因为没有尽到为人母亲的职责。从朱高爔出生到现在,为国为民为夫君的夏青槐同他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未超过三个月,没有喂过一次母乳,没有一次单独的母子谈心,这还是在她知道儿子命不长的情况下。

    想到这里,夏青槐噙着泪写下一封长信,但并未设法送出。她将这纸字字血泪的思儿赋同霁云的骨灰放在一起,心中一直默念着刻骨铭心、刻骨铭心。

    那时,远在东昌的朱棣正濒临绝境,满眼都是望不到边对准他的弓箭和火器,满眼都是望不到边阵亡北军鲜血淋淋的尸体,他再次身陷数十万大军的包围,再次身边无一兵一卒。几近绝望的他,回忆起白沟河一役的他,满心满脑都是对她的思念,满心满脑同样是那句刻骨铭心、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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