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刘家渡
14、刘家渡
那天早晨，三先生和张蛮子驾着万盛烟行的那条快船进入鄱阳湖之后，就张开风帆，向昌江上游驶去。
从鄱阳湖进入昌江后溯江而上，往上走四十来里的地方，就有一条小河流入昌江。这条小河叫刘家河，是昌江的一条支流。从昌江进入刘家河后，再往上转弯抹角地走上七八十里水路，便有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叫刘家渡。
刘家渡就是三先生的老家。
三先生一家去饶州城已有几代人了，老家已没有什么关系很近的亲人，刘家渡的人也似乎把三先生一家给忘了。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之外，很少有人会想到在几百里路外的饶州城，还有一户从刘家渡出去的人家。三先生也是小时候跟着父亲来过一次，没住几天就回饶州了，所以，当三先生那一天突然回到自己的老家刘家渡时，村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在刘家渡靠近河边的地方，还有一幢百年老屋，这就是三先生祖上在刘家渡的家。老屋的墙壁大都倒塌了，没有倒塌的地方也都裂了缝，而且已经是青草离离。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几粒油菜籽，已经在墙上长成了一片油菜丛，这时，绿色的茎上还开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一壁墙上还爬满了长青藤，这时也是绿油油的厚厚的一层。也许是这一片长青藤的缘故，才让这壁墙还很完整。屋顶上的瓦片还没有完全破碎或是被风刮走，只是有许多椽子都露在外头，已经霉烂了。
尽管是这么一幢破败的百年老屋，但此时对三先生来说，却有一种无以言状的安全感。
刘家渡远离闹市集镇，而这幢老屋又在村子尽头，到村子里差不多有一里之遥。因为刘家河年年的春夏时节都涨大水，许多原来沿河而居的房子都往高处迁了。三先生一家没有人在乡下，因此这幢老屋依然孤零零地守在刘家河边。如果说这幢老屋是一个人的话，它以前一定辛酸过，孤独过，也痛苦过。不过，它也许做梦都没有想到，在它即将完全坍塌的岁月里，在它度过了多少个无望的日日夜夜之后，还会有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后人来到这里与自己相伴。
让这幢老屋更没有想到的是，如今这位回来的后人不仅是刘家渡最富有的人，而且是刘家河沿河两岸，甚至是这方圆几百里的穷乡僻壤上最富有的人。
三先生现在手有多少钱财，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倒并不是他没有打开这十二口皮箱，而是他全部打开了之后，却无法估算出这十二皮箱中所有钱财的价值。刚才，三先生同张蛮子偷偷地把这十二口皮箱搬进这幢老屋后，就在墙角里把它们一一打开了。但是打开之后，面对这一箱箱的黄金白银，这一箱箱的金条金砖，还有这一箱箱的现大洋和一箱箱的古董玩具，三先生无论如何也计算不出它们到底值多少钱。尽管他曾是万盛烟行的一位朝奉，尽管他也在烟行的账房里进进出出了三四年，但烟行里从没有见过有谁用金条金砖来做生意。
所以直到这时，三先生还真不敢相信这些东西就是自己的。
一个人突然捡到一笔不义之财之后，往往心里都这么想。三先生也不例外 。当时，他只是匆匆地看上了一眼，用手轻轻地摸了几下，就原封不动地合上了箱盖，好像等人家来取回去一样。他呆呆地坐在一只皮箱上，呆呆地望着屋顶上那些被风吹去了瓦片的破洞。透过这些大大小小的“天井”，三先生似乎还看到高高的天空上有云朵飘过。这些云朵阴阴的，他知道天快黑了。
张蛮子这时也坐在另一口皮箱上。他那一身的膘快把箱子给压扁了。他在不停地抽着烟，手中的烟管头把箱子敲得笃笃地响。
张蛮子今天几乎是一天都没有抽烟。早晨在码头上开船时，三先生催得急，他也没能像平日里开船时一样，坐在后艄上，夹着舵杆抽上一锅烟，然后才开船。后来上路了，又是马不停蹄地紧赶慢赶，一个人要撑篙摇橹，又要扯篷摆舵，所以根本没有时间抽烟。后来，当他知道这批“货”不是那位四川客商送来的之后，张蛮子同样是提心吊胆，一点抽烟的心思都没有。他被整整地熬了一天，因此他现在就一锅接一锅地抽，抽得这幢老屋里一片烟雾弥漫。
“蛮子叔，你就抽个够吧！”
不知什么时候，三先生已经不再看屋顶上的破洞和天上的流云，而是在看张蛮子，在看张蛮子抽烟。
听到三先生这么一说，张蛮子立即把烟管从嘴里拿出来，回过头来久久地看着三先生。
“什么？你叫我什么？我是蛮子叔？是你叔啦？”
“对，你是我叔，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叔，我的亲叔叔。”
张蛮子半天没有做声，也没有抽烟。他只是把那杆罗汉竹烟管拿在手中，看着烟斗里的烟在断断续续地往上冒。过了好一大会儿，他才把烟管头在皮箱边上敲了几下，把不再冒烟的烟灰敲了出来，然后站了起来。他一边把烟管往腰间的罗布巾里塞，一边说：
“三先生，你给我一箱吧。你就给我一箱。随便哪一箱都行。让我也回我的老家去吧。”
“叔，蛮子叔，这不行！”
三先生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张蛮子在这样的时候，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他又一次大声说：“叔，坐下来。你听我说，我是一箱也不能给你！”
三先生一边说，也一边站起来，把刚站起来的张蛮子按了下去。
张蛮子又极不情愿地坐在皮箱上，再一次对三先生说：“我就拿一箱。就这一箱。”他拍了拍屁股下坐的那口大皮箱。
“不行，蛮子叔，我说了不行就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还有十一箱啊。”
张蛮子的声音变得大起来了，他又要站起来。
站在他身边的三先生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去。他自己也随着坐下来，坐在张蛮子身边的另一只皮箱上。
“蛮子叔，你听我说，不是我不给你，也不是我舍不得给你一箱。你想想，如果我给了你一箱，那可就害了你啊……”
“害了我？”张蛮子打断三先生的话，一脸的惶惑。
“对，害了你。绝对是害了你！”三先生非常肯定地说，“不信，你拿走一箱试试看？你这种样子，你这身打扮，扛着一口这样的皮箱，不要说能走到你老家，我看你还不要走出这刘家渡，你就会被人劫了，抢了，或者是被人绑起来，要这么送官，要么丢到河里淹死，要么……”
“别说了！”三先生叫了起来。
“我要说。我偏要说！为什么不让我说完。你信不信？”
“我晓得啰。”张蛮子的口气明显地软了下来。他又用手去腰间摸烟管，又要去抽烟了。
“你晓得？你晓得什么！”
三先生见张蛮子的口气一软下去，见他又在准备抽烟，他的口气又硬了起来了。只听得他在忿忿地说：“张蛮子，蛮子叔，我完全是为你着想。你就只晓得要银子。如果我给了你，你马上就会人财两空，命都会丢在这里。你拿啊！你拿一箱走啊，不要说一箱，两箱都可以。你拿走！现在就拿走！你拿啊你！”
“发什么火？我不拿就是了。我晓得啰。”
张蛮子完全软下来了。他彻底放弃了拿走一箱的念头。他现在真有点担心三先生一定要他拿走一只皮箱，然后把自己像狗一样地赶走。
张蛮子开始害怕了，怕得烟也不敢抽，呆呆地望着三先生。
屋子里开始暗下来了。三先生的脸也变得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张蛮子见三先生不说话，他也不敢做声了。他在等待着三先生开口。
过了好久，才听到三先生说：“蛮子叔，你想好了？真的不走了？”
“你可不要赶我走啊。”张蛮子嗫嚅地说。
“蛮子叔，我怎么会赶你走呢！你也不想想，我爹对你那么好，我可是我爹的儿子啊！不然，我会叫你做叔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叔，是我的亲叔叔，只要你不想走，我决不会赶你走。你就是要走，我也不让你走。今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穿的，就有你穿的。我要给你娶一房年轻的老婆，让你好好地享几年福，还要给你养老送终。你说呢，叔？”
“好好好，我听你的，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真是我的好侄子哟，三先生。”张蛮子感激得几乎要抹眼泪了。
三先生几乎没费过多的喉舌，就把张蛮子给制服了，治得服服帖帖的。三先生现在放心了。他知道这十二口皮箱的金银财宝，不会再有人瓜分了。
这时，三先生依然一直在看着张蛮子，见他又在开始抽烟，三先生彻底地放心了。他似乎有点可怜起张蛮子来。他发现张蛮子就像一条狗，一条非常听话而又驯服的好看家狗。
我一定要好好地对待这条狗。
我也非常需要这样的一条狗啊！
——三先生在满意地对自己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三先生现在开始考虑的是，如何安置这些到手了的金银财宝。他知道稍有不慎，不仅是这些金银财宝会得而复失，而且还会招来杀身之祸，从而让自己人财两空。想到这里，白天那惊险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早晨，他的船从吴城出来之后，过了鄱阳湖，进了昌江口，上了去饶州的水路。当时三先生就在考虑何去何从。他知道饶州现在是万万去不得的。他也不想把这么多的金银财宝白白地送给那个曹老板。再说即使是送给曹老板，他想曹老板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那么，该上哪儿去呢？三先生想来想去，最后终于想到了刘家渡，想到了自己差不多已经忘记了的老家。
于是，当他们的船在快要驶近昌江和刘家河交汇的时候，一直扶着桅杆，站在那里看水路的三先生突然回过头来，用手一摆，对站在后艄的张蛮子说：“慢！”
这种气势，就像昨天在吴城十字街头的卦摊前，潘遇求喝住他们一样，显得是那样的底气十足。
正在一心行船走水的张蛮子一听到这个“慢”字，心中不由得一愣。心想：奇怪，怎么回事？难道是走错了路？可是没有呀，这条从吴城到饶州的水路他已经走了多少年，就是闭上眼睛也不会错的。那么三先生为什么要喝住自己呢？他那双紧把舵杆的手不动了。他也在大声说：“怎么回事？”
三先也不搭话，只是急忙地跨过船舱，从船舷上走到后艄来，站在张蛮子的身边，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听我的，左转舵，驶进这条小港汊！”
三先生用手指了指刘家河。
张蛮子也向那条小港汊望了望，一脸的疑惑。他对三先生说：“不去饶州了？”
“不去！”三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那去哪里？”
“拐进这条河一直向上走，去我的老家刘家渡。我多年没有回过老家，想回去看一看。”
“哟，怪不得这么早急开船，原来是想回老家去。”
三先生说：“知道了就好，快转舵吧！到了我的老家，我请你吃肉，还请你喝酒。昨天晚上那两斤肥肉还没有吃够吧！”
张蛮子听说有肉吃有酒喝，精神也来了，就嘿嘿嘿地笑着说：“吃倒是吃够了，不过就是一个人吃，没有味道。呃，三先生，你昨天夜里吃了什么？是吃了肉，还是吃了奶呢？好吃么？”
三先生也打着哈哈笑着说：“没有吃肉，也没有吃奶，只是吃了两个大肉包子……”
“有那老板娘的大么？”
“比她的啊……大多啦。”
“我操，还有大的啊！”
“有。”三先生说，“比那大的多的是。”
张蛮子听得直打啧啧。他在一边转舵，一边又想到了包子铺老板娘胸前的那两只大包子。
就在他们说笑的时候，张蛮子已经熟练地转了舵，他们的船就不知不觉地进了刘家河。这时，只见张蛮子握住绳索的手一松，落下了半截帆篷。因为这刘家河里的水面窄，船快不得。
正当他们的船一转舵拐进刘家河，刚刚转过一座山嘴时，从昌江下游就驶来了两艘轻捷如飞的兵船，装着两船吴城衙门的兵，一个个荷枪实弹。三先生的耳边，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从河面上传来的枪声。三先生当然知道这两艘兵船是干什么来了，他的身上在开始出汗。这时只有张蛮子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还准备停下来看热闹。
这时，只听到三先生结结巴巴地说：“快……快……快把帆篷全都落下来，靠到那片……那片柳树林后边去！”
三先生说这句话时，声音都在打颤，牙齿也在咯咯地响。
张蛮子从来没有见到三先生这么紧张过，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他看了看三先生那张变得煞白的脸，还看到了脸上有汗珠往下流。
“看什么看，还不赶快靠过去！”三先生也不由得拿着一根撑篙点着河岸帮忙。这时，他不得不对张蛮子说：“如果被他们发现了，追上来了，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张蛮子这时似乎才明白了什么。他不由得朝船舱里那十二口来路不明的皮箱看了一眼，便使劲地把船靠到那片柳树林后边去了。
万盛烟行的这艘快船终于隐藏在高高的柳树林后边了。等船刚一靠岸，三先生就一把拉着张蛮子的手，把他拉到岸上去了，沿着一条山间小路拼命地向山那边跑去。等到他们跑过了小山顶，三先生才按着张蛮子，一动也不动地趴在草丛里，远远地看着昌江江面，看着那两艘兵船箭一般地向饶州方向追去。
“好险哪！”
等到那两艘兵船不见，三先生才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张蛮子说：“快上船。扯起船帆，赶我们的路，快！”
说着又拉着张蛮子回到了船上，拿起一根竹篙在帮忙撑船。张蛮子一直没有做声。在三先生的指挥下，他在默默地做自己该做的一切。张蛮子就是再笨再愚蠢，这时候他也已经明白了——船舱里的这十二口皮箱，一定不是那个四川客商送来的货。
那么，这箱子里头到底是什么呢？
张蛮子想，肯定是要命的东西！
一张白帆又吊得高高的。三先生站在船头上看着前方。张蛮子使出看家的本领，让船在窄窄的刘家河上快速前行。他们的船正沿着弯弯曲曲的水道，转弯抹角地朝刘家渡驶去……
以上这一幕的情景，后来让三先生不知回味了多少次。只要每一次想起，他都心有余悸。他想到自己真的是命大福大。如果在拐进刘家河时稍微慢了一锅烟的功夫；如果那天早晨在长春客栈的那张木床上稍微多滚了两下，起床稍微晚了一点点；如果……
这也许就是命吧！三先生一次次地对自己说。
当天晚上，在刘家渡的老屋里把张蛮子镇住了之后，三先生就叫他到村里附近的人家借来了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锹。临出门时他对张蛮子说，如果有人要问，你就说是船搁浅了，借把锄头或铁锹掏一下船底下的泥。因为这种事情，在刘家河这样的小河里是经常发生的，人家也就不会怀疑。
锄头和铁锹借来之后，三先生就和张蛮子一齐动手，在老屋里一个潮湿的角落里挖了一个大坑，把十二口大皮箱全埋了进去。只是打开了一口箱子，抓出了半袋子银元。然后，他们又在黑暗中推倒了屋里的那堵隔墙，让那些残破的砖头实实地压在地窖上面，才放心地走出了老屋。
外面已是漆黑一团的江南之夜。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在远远地看着他们。初夏的晚风悠悠地吹着，三先生似乎闻到了一股陌生的芳香。他不知道这股芳香是来自老家的泥土，还是来自田间路旁的花草树木。
三先生又回头朝这幢破败的老屋看了一眼，才带着张蛮子到河边把船上收拾了一下，带上一些衣物，关锁好了船舱，然后才慢慢地向村里走去。
那么，今晚到哪里去过夜呢？
远远地有几点灯光，有几声狗叫，一路上阵阵蛙声响个不停。这时，三先生终于想起了一位远房亲戚。
他决定先到这位远房亲戚家去……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那天早晨，三先生和张蛮子驾着万盛烟行的那条快船进入鄱阳湖之后，就张开风帆，向昌江上游驶去。
从鄱阳湖进入昌江后溯江而上，往上走四十来里的地方，就有一条小河流入昌江。这条小河叫刘家河，是昌江的一条支流。从昌江进入刘家河后，再往上转弯抹角地走上七八十里水路，便有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叫刘家渡。
刘家渡就是三先生的老家。
三先生一家去饶州城已有几代人了，老家已没有什么关系很近的亲人，刘家渡的人也似乎把三先生一家给忘了。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之外，很少有人会想到在几百里路外的饶州城，还有一户从刘家渡出去的人家。三先生也是小时候跟着父亲来过一次，没住几天就回饶州了，所以，当三先生那一天突然回到自己的老家刘家渡时，村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在刘家渡靠近河边的地方，还有一幢百年老屋，这就是三先生祖上在刘家渡的家。老屋的墙壁大都倒塌了，没有倒塌的地方也都裂了缝，而且已经是青草离离。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几粒油菜籽，已经在墙上长成了一片油菜丛，这时，绿色的茎上还开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一壁墙上还爬满了长青藤，这时也是绿油油的厚厚的一层。也许是这一片长青藤的缘故，才让这壁墙还很完整。屋顶上的瓦片还没有完全破碎或是被风刮走，只是有许多椽子都露在外头，已经霉烂了。
尽管是这么一幢破败的百年老屋，但此时对三先生来说，却有一种无以言状的安全感。
刘家渡远离闹市集镇，而这幢老屋又在村子尽头，到村子里差不多有一里之遥。因为刘家河年年的春夏时节都涨大水，许多原来沿河而居的房子都往高处迁了。三先生一家没有人在乡下，因此这幢老屋依然孤零零地守在刘家河边。如果说这幢老屋是一个人的话，它以前一定辛酸过，孤独过，也痛苦过。不过，它也许做梦都没有想到，在它即将完全坍塌的岁月里，在它度过了多少个无望的日日夜夜之后，还会有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后人来到这里与自己相伴。
让这幢老屋更没有想到的是，如今这位回来的后人不仅是刘家渡最富有的人，而且是刘家河沿河两岸，甚至是这方圆几百里的穷乡僻壤上最富有的人。
三先生现在手有多少钱财，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倒并不是他没有打开这十二口皮箱，而是他全部打开了之后，却无法估算出这十二皮箱中所有钱财的价值。刚才，三先生同张蛮子偷偷地把这十二口皮箱搬进这幢老屋后，就在墙角里把它们一一打开了。但是打开之后，面对这一箱箱的黄金白银，这一箱箱的金条金砖，还有这一箱箱的现大洋和一箱箱的古董玩具，三先生无论如何也计算不出它们到底值多少钱。尽管他曾是万盛烟行的一位朝奉，尽管他也在烟行的账房里进进出出了三四年，但烟行里从没有见过有谁用金条金砖来做生意。
所以直到这时，三先生还真不敢相信这些东西就是自己的。
一个人突然捡到一笔不义之财之后，往往心里都这么想。三先生也不例外 。当时，他只是匆匆地看上了一眼，用手轻轻地摸了几下，就原封不动地合上了箱盖，好像等人家来取回去一样。他呆呆地坐在一只皮箱上，呆呆地望着屋顶上那些被风吹去了瓦片的破洞。透过这些大大小小的“天井”，三先生似乎还看到高高的天空上有云朵飘过。这些云朵阴阴的，他知道天快黑了。
张蛮子这时也坐在另一口皮箱上。他那一身的膘快把箱子给压扁了。他在不停地抽着烟，手中的烟管头把箱子敲得笃笃地响。
张蛮子今天几乎是一天都没有抽烟。早晨在码头上开船时，三先生催得急，他也没能像平日里开船时一样，坐在后艄上，夹着舵杆抽上一锅烟，然后才开船。后来上路了，又是马不停蹄地紧赶慢赶，一个人要撑篙摇橹，又要扯篷摆舵，所以根本没有时间抽烟。后来，当他知道这批“货”不是那位四川客商送来的之后，张蛮子同样是提心吊胆，一点抽烟的心思都没有。他被整整地熬了一天，因此他现在就一锅接一锅地抽，抽得这幢老屋里一片烟雾弥漫。
“蛮子叔，你就抽个够吧！”
不知什么时候，三先生已经不再看屋顶上的破洞和天上的流云，而是在看张蛮子，在看张蛮子抽烟。
听到三先生这么一说，张蛮子立即把烟管从嘴里拿出来，回过头来久久地看着三先生。
“什么？你叫我什么？我是蛮子叔？是你叔啦？”
“对，你是我叔，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叔，我的亲叔叔。”
张蛮子半天没有做声，也没有抽烟。他只是把那杆罗汉竹烟管拿在手中，看着烟斗里的烟在断断续续地往上冒。过了好一大会儿，他才把烟管头在皮箱边上敲了几下，把不再冒烟的烟灰敲了出来，然后站了起来。他一边把烟管往腰间的罗布巾里塞，一边说：
“三先生，你给我一箱吧。你就给我一箱。随便哪一箱都行。让我也回我的老家去吧。”
“叔，蛮子叔，这不行！”
三先生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张蛮子在这样的时候，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他又一次大声说：“叔，坐下来。你听我说，我是一箱也不能给你！”
三先生一边说，也一边站起来，把刚站起来的张蛮子按了下去。
张蛮子又极不情愿地坐在皮箱上，再一次对三先生说：“我就拿一箱。就这一箱。”他拍了拍屁股下坐的那口大皮箱。
“不行，蛮子叔，我说了不行就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还有十一箱啊。”
张蛮子的声音变得大起来了，他又要站起来。
站在他身边的三先生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去。他自己也随着坐下来，坐在张蛮子身边的另一只皮箱上。
“蛮子叔，你听我说，不是我不给你，也不是我舍不得给你一箱。你想想，如果我给了你一箱，那可就害了你啊……”
“害了我？”张蛮子打断三先生的话，一脸的惶惑。
“对，害了你。绝对是害了你！”三先生非常肯定地说，“不信，你拿走一箱试试看？你这种样子，你这身打扮，扛着一口这样的皮箱，不要说能走到你老家，我看你还不要走出这刘家渡，你就会被人劫了，抢了，或者是被人绑起来，要这么送官，要么丢到河里淹死，要么……”
“别说了！”三先生叫了起来。
“我要说。我偏要说！为什么不让我说完。你信不信？”
“我晓得啰。”张蛮子的口气明显地软了下来。他又用手去腰间摸烟管，又要去抽烟了。
“你晓得？你晓得什么！”
三先生见张蛮子的口气一软下去，见他又在准备抽烟，他的口气又硬了起来了。只听得他在忿忿地说：“张蛮子，蛮子叔，我完全是为你着想。你就只晓得要银子。如果我给了你，你马上就会人财两空，命都会丢在这里。你拿啊！你拿一箱走啊，不要说一箱，两箱都可以。你拿走！现在就拿走！你拿啊你！”
“发什么火？我不拿就是了。我晓得啰。”
张蛮子完全软下来了。他彻底放弃了拿走一箱的念头。他现在真有点担心三先生一定要他拿走一只皮箱，然后把自己像狗一样地赶走。
张蛮子开始害怕了，怕得烟也不敢抽，呆呆地望着三先生。
屋子里开始暗下来了。三先生的脸也变得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张蛮子见三先生不说话，他也不敢做声了。他在等待着三先生开口。
过了好久，才听到三先生说：“蛮子叔，你想好了？真的不走了？”
“你可不要赶我走啊。”张蛮子嗫嚅地说。
“蛮子叔，我怎么会赶你走呢！你也不想想，我爹对你那么好，我可是我爹的儿子啊！不然，我会叫你做叔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叔，是我的亲叔叔，只要你不想走，我决不会赶你走。你就是要走，我也不让你走。今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穿的，就有你穿的。我要给你娶一房年轻的老婆，让你好好地享几年福，还要给你养老送终。你说呢，叔？”
“好好好，我听你的，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真是我的好侄子哟，三先生。”张蛮子感激得几乎要抹眼泪了。
三先生几乎没费过多的喉舌，就把张蛮子给制服了，治得服服帖帖的。三先生现在放心了。他知道这十二口皮箱的金银财宝，不会再有人瓜分了。
这时，三先生依然一直在看着张蛮子，见他又在开始抽烟，三先生彻底地放心了。他似乎有点可怜起张蛮子来。他发现张蛮子就像一条狗，一条非常听话而又驯服的好看家狗。
我一定要好好地对待这条狗。
我也非常需要这样的一条狗啊！
——三先生在满意地对自己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三先生现在开始考虑的是，如何安置这些到手了的金银财宝。他知道稍有不慎，不仅是这些金银财宝会得而复失，而且还会招来杀身之祸，从而让自己人财两空。想到这里，白天那惊险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早晨，他的船从吴城出来之后，过了鄱阳湖，进了昌江口，上了去饶州的水路。当时三先生就在考虑何去何从。他知道饶州现在是万万去不得的。他也不想把这么多的金银财宝白白地送给那个曹老板。再说即使是送给曹老板，他想曹老板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那么，该上哪儿去呢？三先生想来想去，最后终于想到了刘家渡，想到了自己差不多已经忘记了的老家。
于是，当他们的船在快要驶近昌江和刘家河交汇的时候，一直扶着桅杆，站在那里看水路的三先生突然回过头来，用手一摆，对站在后艄的张蛮子说：“慢！”
这种气势，就像昨天在吴城十字街头的卦摊前，潘遇求喝住他们一样，显得是那样的底气十足。
正在一心行船走水的张蛮子一听到这个“慢”字，心中不由得一愣。心想：奇怪，怎么回事？难道是走错了路？可是没有呀，这条从吴城到饶州的水路他已经走了多少年，就是闭上眼睛也不会错的。那么三先生为什么要喝住自己呢？他那双紧把舵杆的手不动了。他也在大声说：“怎么回事？”
三先也不搭话，只是急忙地跨过船舱，从船舷上走到后艄来，站在张蛮子的身边，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听我的，左转舵，驶进这条小港汊！”
三先生用手指了指刘家河。
张蛮子也向那条小港汊望了望，一脸的疑惑。他对三先生说：“不去饶州了？”
“不去！”三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那去哪里？”
“拐进这条河一直向上走，去我的老家刘家渡。我多年没有回过老家，想回去看一看。”
“哟，怪不得这么早急开船，原来是想回老家去。”
三先生说：“知道了就好，快转舵吧！到了我的老家，我请你吃肉，还请你喝酒。昨天晚上那两斤肥肉还没有吃够吧！”
张蛮子听说有肉吃有酒喝，精神也来了，就嘿嘿嘿地笑着说：“吃倒是吃够了，不过就是一个人吃，没有味道。呃，三先生，你昨天夜里吃了什么？是吃了肉，还是吃了奶呢？好吃么？”
三先生也打着哈哈笑着说：“没有吃肉，也没有吃奶，只是吃了两个大肉包子……”
“有那老板娘的大么？”
“比她的啊……大多啦。”
“我操，还有大的啊！”
“有。”三先生说，“比那大的多的是。”
张蛮子听得直打啧啧。他在一边转舵，一边又想到了包子铺老板娘胸前的那两只大包子。
就在他们说笑的时候，张蛮子已经熟练地转了舵，他们的船就不知不觉地进了刘家河。这时，只见张蛮子握住绳索的手一松，落下了半截帆篷。因为这刘家河里的水面窄，船快不得。
正当他们的船一转舵拐进刘家河，刚刚转过一座山嘴时，从昌江下游就驶来了两艘轻捷如飞的兵船，装着两船吴城衙门的兵，一个个荷枪实弹。三先生的耳边，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从河面上传来的枪声。三先生当然知道这两艘兵船是干什么来了，他的身上在开始出汗。这时只有张蛮子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还准备停下来看热闹。
这时，只听到三先生结结巴巴地说：“快……快……快把帆篷全都落下来，靠到那片……那片柳树林后边去！”
三先生说这句话时，声音都在打颤，牙齿也在咯咯地响。
张蛮子从来没有见到三先生这么紧张过，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他看了看三先生那张变得煞白的脸，还看到了脸上有汗珠往下流。
“看什么看，还不赶快靠过去！”三先生也不由得拿着一根撑篙点着河岸帮忙。这时，他不得不对张蛮子说：“如果被他们发现了，追上来了，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张蛮子这时似乎才明白了什么。他不由得朝船舱里那十二口来路不明的皮箱看了一眼，便使劲地把船靠到那片柳树林后边去了。
万盛烟行的这艘快船终于隐藏在高高的柳树林后边了。等船刚一靠岸，三先生就一把拉着张蛮子的手，把他拉到岸上去了，沿着一条山间小路拼命地向山那边跑去。等到他们跑过了小山顶，三先生才按着张蛮子，一动也不动地趴在草丛里，远远地看着昌江江面，看着那两艘兵船箭一般地向饶州方向追去。
“好险哪！”
等到那两艘兵船不见，三先生才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张蛮子说：“快上船。扯起船帆，赶我们的路，快！”
说着又拉着张蛮子回到了船上，拿起一根竹篙在帮忙撑船。张蛮子一直没有做声。在三先生的指挥下，他在默默地做自己该做的一切。张蛮子就是再笨再愚蠢，这时候他也已经明白了——船舱里的这十二口皮箱，一定不是那个四川客商送来的货。
那么，这箱子里头到底是什么呢？
张蛮子想，肯定是要命的东西！
一张白帆又吊得高高的。三先生站在船头上看着前方。张蛮子使出看家的本领，让船在窄窄的刘家河上快速前行。他们的船正沿着弯弯曲曲的水道，转弯抹角地朝刘家渡驶去……
以上这一幕的情景，后来让三先生不知回味了多少次。只要每一次想起，他都心有余悸。他想到自己真的是命大福大。如果在拐进刘家河时稍微慢了一锅烟的功夫；如果那天早晨在长春客栈的那张木床上稍微多滚了两下，起床稍微晚了一点点；如果……
这也许就是命吧！三先生一次次地对自己说。
当天晚上，在刘家渡的老屋里把张蛮子镇住了之后，三先生就叫他到村里附近的人家借来了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锹。临出门时他对张蛮子说，如果有人要问，你就说是船搁浅了，借把锄头或铁锹掏一下船底下的泥。因为这种事情，在刘家河这样的小河里是经常发生的，人家也就不会怀疑。
锄头和铁锹借来之后，三先生就和张蛮子一齐动手，在老屋里一个潮湿的角落里挖了一个大坑，把十二口大皮箱全埋了进去。只是打开了一口箱子，抓出了半袋子银元。然后，他们又在黑暗中推倒了屋里的那堵隔墙，让那些残破的砖头实实地压在地窖上面，才放心地走出了老屋。
外面已是漆黑一团的江南之夜。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在远远地看着他们。初夏的晚风悠悠地吹着，三先生似乎闻到了一股陌生的芳香。他不知道这股芳香是来自老家的泥土，还是来自田间路旁的花草树木。
三先生又回头朝这幢破败的老屋看了一眼，才带着张蛮子到河边把船上收拾了一下，带上一些衣物，关锁好了船舱，然后才慢慢地向村里走去。
那么，今晚到哪里去过夜呢？
远远地有几点灯光，有几声狗叫，一路上阵阵蛙声响个不停。这时，三先生终于想起了一位远房亲戚。
他决定先到这位远房亲戚家去……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