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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老蛋

    农历十月一日,彤云密布;一阵风儿刮来,透着丝丝寒意。老人常说:“十月一,送寒衣,棉裤褙褡穿齐毕。”人世如此,想来阴间亦如此。关中习俗,这一天要给逝去的亲人烧纸送钱,送衣御寒。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现在对含辛茹苦养育自己、已逝去的双亲的怀念的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因此,如逢清明扫墓、十月一送寒衣,我都会从省城咸宁市赶回老家,在双亲的坟头烧化纸钱,悼念一番。

    我们村的公墓,在紧挨着村子的梯田里,基本上都是坐北向南。背依梯田两丈多高的堎硷,面对横卧着的厚重的白鹿原。这里安眠着我们村故去的长辈父老和乡亲。烧完纸,我起身准备回家,顺便向公墓的东西两侧扫视了一下,看见西边添了一个新坟:坟上没长一根青草,一个新新的花圈,雪白的纸花儿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在村头遇到十哥。“谁不在了?”我问。

    “老蛋!”十哥答。

    “啥病?”

    “脑溢血”。

    “以前没听说老蛋有高血压之类的毛病?”

    “就是,要不咋会措手不及!”

    “咋不抢救?”我说。

    “太急了,压根来不及。”十哥慢声慢语:“那天老蛋给地里送粪,大清早的,路上没有人。等到村里人发现倒在路边的老蛋的时候,已经没得救了。”

    “唉!”我轻轻的叹了口气。

    “不过也好,没受罪。好人,就要不受罪!”十哥阴阴地说。

    1   清明节回家扫墓时,我还和老蛋说笑过。离的老远,老蛋就大声说:“回来咧,二水爸!”

    “哎!”我答。

    “给我爷和我婆上坟来咧?”老蛋接着说。

    “哎,哎。”我连忙不迭的一边回答一边掏出香烟递给老蛋。“忙啥呢?”

    “嗨!”老蛋指着身后的一个新盖的小房子说:“总算把事情弄成咧!”

    “啥事?”望着兴高采烈的老蛋,我问。

    “这是村上新打的机井,美的很!不光水质好,小时流量有80多吨呢!”看着我疑惑的样子,接着说:“蓄水池还用原来那个。”老蛋抬起下巴指了指村边打麦场旁的高台。怪不得新盖的房子那么小,我在心中暗想道。

    吃水是我们村人老几辈的天大的事儿。

    东尉家沟是我们沿着一条南北走向的大深沟的向阳坡分布的几个尉姓自然村的总名字。沟底的小河由北向南流入灞河。朝北越走地势越高。我们尉搁板子村在最北边,比尉后沟村高出五六十公尺。说起我们这个怪怪的村名,尉搁板子,听老人说,还有些说道呢:我们那儿住的基本上都是窑洞,灶台连炕。在灶台边窑洞的高处,要搭个搁板,墙上贴的是灶王爷的神像,搁板上放置供品。这搁板,俗称“爷板子”。这是人们祭拜灶王爷的神宫。村里人用一腔的虔诚,供奉着这些神仙,好让他老人家给我们穷人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我们搁板子村,在东尉家沟的最高处,也是高高在上,所以,就叫出这样的村名。

    出了我们村的北头,这条沟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

    我们村没有水井。老辈人打过井,但都没有出水,至今村中仍然有两眼枯井。吃水就靠两个地方的泉水。我们村的正下方,有一条常年渗水的小沟,滴滴答答的。尉后沟村的人在这挖了个坑,坑边两根园木一横,这就是他们村的吃水泉。另一个地方是:出了我们村的北头,绕过一个大湾,经过张湾子村,再走一段路,也有一个常年渗水的小沟,那有张湾子村的吃水泉。

    虽说有两个地方的泉水可供吃水,但吃水依然艰难。去尉后沟村水泉的路,沿我们村前的陡坡盘旋而下,十几个“之”字弯儿,陡陡的斜坡,根本就没有能歇肩的地方。斜坡上放不平水桶,就不能歇呀!因此,在这儿挑水需要壮劳力,要能够把百十斤重的一担水一口气挑回家。想缓口气只能在“之”字路上“换肩” ,这是个有难度的动作,有的人不会。挑一担水最少得花半个钟点。去张湾子村的吃水泉挑水,路是平坦一些,可以休息,但一个来回也得四十多分钟。

    这说的是正常情况。如若刮风下雪,路滑难行;挑担水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的,回到家时也就剩下半桶水了。吃水难哪!下雨天倒不怕,那时,家家户户的房檐下,摆满了水桶、面盆、锅子和一切可以盛水的东西,吃“房檐水”在我们那里是很正常的事。

    遇到天旱,泉水少了,不够两个村子的人吃畜用。每天鸡叫的时分,天刚蒙蒙发亮,谁家的门就在吱吱作响,接下来就传来水桶的叮咣声。人们要早早的赶着去挑水。起来迟的人,挑水时会在桶边挂个水勺,水泉的水差不多已被人挑完了。要用水勺慢慢地舀着带泥浆的水,回家后待沉淀后再吃用。

    村里老辈人留下了话儿:宁愿给人吃俩馍,不愿给人喝口水。不是吝啬,真的是水比油贵呀!

    老蛋当生产队长的时候,千方百计的筹措了一些资金,建起了抽水站。

    抽水站建在沟底的河道里。人们在河的转弯处打了直径两米多的两个渗井,中间加上沙石过滤,让河水缓和地流进第一个井中。从第二个井里抽水。二级扬程,几百米长的管子,在村边的打麦场旁建成了蓄水池。村子的吃水状况有了好转。

    可是好景不长。我们村前的这个小河,三年两头的发洪水。泥沙俱下的浊流腾空而起,轰隆隆的水声犹如打雷一般。激流裹挟着树木的枝干,猪呀羊呀的尸体,滚滚而下。洪流过后,抽水井早已淤成了平地。人们只好重新淘井。三番五次下来,这井就折腾得不能用了。

    村里人又为吃水的事愁眉苦脸,老蛋也为此事忧郁寡欢。有人提议重修抽水站,在河湾处先建成有闸门的拦水坝,用水泥重砌两个渗井,重新购买潜水泵;也有人张罗打机井,说是一步到位。联系的一个打井队张口就是二十万;重建能防洪水的抽水站,同样要一大笔资金,穷乡僻壤的村子,谁有本事,能在那里去筹到钱!再说,真的洪水汹涌而来的时侯,浊浪滔天,谁敢冒险上拦水坝去关闸门?

    蓝川县政府的院落里,多了一个头发花白、衣衫不太整洁、手提的口袋子里装着几块锅盔馍、啥时头上都扣着一顶破草帽的人。远远看去,就是一个叫花子。这人就是老蛋!原来,老蛋当生产队长的时候,认识蓝川县政府“农田改造办公室”的人。村里的坡地改造成梯田时,老蛋和这些人有联系。县“农田改造办公室”组织了多台大型的挖掘机、推土机、拖拉机,无偿的把我们村脊薄的坡地推成条条能蓄水保墒的梯田。高兴得乡亲们直向司机们的手中塞鸡蛋。村里这些年夏秋连年大丰收,和改造农田有极大的关系。当然,老蛋也赢得了大家的敬重。凭着有这点老底,老蛋才敢壮着胆子去闯县政府。

    县政府的“农田改造办公室”已经解散了。在“国土资源局” 老蛋见到了熟人。听了老蛋的诉说,“国土资源局”的人让他找“水利局”;在“水利局”,人家说修渠建坝还行,打井嘛,人们让他找“新农村建设办公室”;在“新农村建设办公室”,人家说,他们现在主要管乡间公路网建设,要村村通公路;……。

    老蛋转了一周八圈,毫无收获。老蛋并不死心。老蛋说:他不信天子脚下,还能有办不成的事!蓝川县已划归省城咸宁市多年,距咸宁市也就半个小时的车程。如今提倡和谐社会,普惠民生。这吃水问题,也是一方百姓的民生大事。他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去县政府,不断的找有关部门反映。真有一天,老蛋拦住了蓝川县委张书记的车子。张书记听完后大为动容,他说:他没想到,到现在还有吃水如此艰难的村子。他感到愧对乡亲。马上责令县政府办公室将此事纳入“惠民工程”,立即落实。

    这样,村上没花一分钱,就打成了这口八百多米的深水井,彻底解决了人老几辈的吃水难题。村上人说:“多亏了老蛋!”

    2  老蛋年长我好多岁。只是我的辈份比他高。我上学那会,他已上学几年了。

    我们的学校叫“尉家沟初级小学。”在尉家沟村的崖背上。村上人称“老爷庙”。这是一个比较宏伟的庙宇,彩绘着的飞檐斗拱,外墙面用大方砖包着,上下两进。后殿比前殿高出三五尺,大青石条作成的台阶。两殿之间,种着竹子。庙前是能容纳百十人的小广场。小广场周围,几株满身沧桑的大柏树,依然枝叶繁茂。

    前殿的塑像还在。关云长一手挽着美髯,一手捧着书卷;身子后边一边是面目峥嵘、口张目瞪的周仓,手执青龙偃月刀;一边是温文尔雅、眉目俊秀的关平,手捧帅印。长大了我知道这是常见的《关公秉烛夜读春秋》的画面。四壁均有彩绘。后殿没有塑像,只有不知名儿的彩绘。学校的老师,只有尉后沟的七先生一个人。复式教学,一、三年级在后殿;二、四年级在前殿。我那时年龄小,胆子也小。从来不敢正面看关老爷的塑像。每天上学,都是急匆匆地贴着老蛋,惊魂落魄的奔向上殿。

    老蛋仍然是一年级。大殿从中间一分为二,坐着两个不同年级的学生。教室里没有桌子,两个用“胡基”(土坯)砌成的墩子上,横架一块木板,这就是我们的“课桌”。一张桌子挤五六个孩子,我们经常在“课桌”下钻来钻去,打闹嬉耍。我们坐的是自已从家里带来的板凳,有高有低,七长八短。老蛋和我,还有尿娃、大全坐在最后一排。

    老蛋是我们村的“娃头”,每天从村子的北头吆喝到南头,招呼大家上学。

    下雨天,我们身披麻袋片或蓑衣,脚上绑着“泥屐子”去上学。老蛋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边。“泥屐子”类似高跷,绑法、走法大致一样。只是着地点,高跷是单根小园木;“泥屐子”是两个竖立的小木板。沿着深沟旁的羊肠小道,老蛋带着大家走的格外小心。

    下雪天,寒风呼啸。路旁经常会出现“雪窖”。老蛋手执扫帚,给大家扫雪开路。后面跟着长长的队伍,有人怀抱火炉;有人搓手;有人跺脚。队伍稀稀落落,拉的很长,就怕把谁挤的掉进“雪窖”里边。

    因为天冷,学校允许孩子们用火炉取暖。能在火炉里用木炭的人很少。大多是用树枝、包谷芯子等柴物。伺弄好的,明火过后的是火炭;伺弄不好的,浓烟滚滚;时不时会有包谷芯子上残留的包谷粒“啪!叭!”的爆炸声。大家司空见惯,并不慌乱。教室里灰飞烟缭,呛得人直咳嗽。火星子常常会溅在正写的作业本,烧个大洞出来。老蛋年龄大,火伺弄的好。天天都有人用柴物找老蛋交换火炭,我们身子后面的墙边,就堆起了高高的柴火垛子。

    小学四年上完了,我考到蓝川县第四完全小学。老蛋仍旧带着村里更小一些的孩子在上小学。

    老蛋没上完初小就回家了。

    3  村子里的人都说老蛋是土命。他务弄的庄稼,就是比别人的庄稼长的好。人们开玩笑说:“得是牛才子把天机透露给你了,你咋种啥成啥?”老蛋听了,只是憨憨的笑笑,也不搭言。这牛才子是蓝川县清末民国初年著名的学者,叫牛兆濂。村子人传说:牛才子上懂天文,下知地理。一日晚上,牛才子在自已的场院里夜观天象,自语道“今年的豆子成了!”岂知他女子那会正巧给他来送汤,恰闻此语。回婆家后把她家的所有土地,全部种成豆子,大获丰收。村里边有的人会提前向老蛋打问来年种些什么;也有的人是“跟种”,老蛋种啥他种啥。

    老蛋干起农活,那真是一等一的好手。犁、耙、耱、打;撒、碾、割、收。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老蛋为人和善,从来没有和谁红过脸。整天乐嗬嗬的。见到辈份高的,嘴里爷呀婶呀的和你逗着乐;见了小辈,那就是“崽娃子!”“让爸摸我娃个牛牛”的闹着玩。给这个碎娃两个软柿子,给那个崽娃子吃一口蘸了辣子的馍。看着崽娃子呲牙咧嘴、吸溜吸溜的样子,老蛋和他家的大人一样的快乐。村里谁家的红白喜事、谁家要盖房上梁,老蛋就四下张罗,指手划脚的指挥得比主人家还忙碌。

    老蛋对树木的了解程度,不光在我们村,就在整个东尉家沟,也是没人能比的。柏树寿命极长。大多长在崖畔、荒坡等土地脊薄的地方,生长缓慢。村里面的人习惯上用手来估计树木的粗细,把大拇指到中指的距离称为“一把”,一棵三把大的柏树,至少得长二十多年的时间。柏树移栽是极难成活的。人们总希望把柏树移植到自已家老坟的周围,图个四季长青,荫庇后代。但到了坟地这些土肥地沃的地方,反而难以成活。可在老蛋手里,那是十拿九稳。移一个,活一个;移两个,活一双。更奇妙的是老蛋有一手嫁接果木的绝活。梨、毛桃、柿子等一些果木树是需要嫁接的。老蛋嫁接果木树的成活率超过80%,我们村的柿子树大部分都是老蛋给嫁接的。不管柿子的品种是火晶、火罐;大尖顶、松尻子;水华、棉花圪瘩子,谁让嫁接啥就接啥,嫁接啥就能活啥。柿子树不象杏树、桃树,只要能冲破果核的硬壳,树苗就能破壳而出;也不象榆钱树、苦栋树,种子落在那里那儿就能成长。柿子树嫁接的砧木是软枣树。软枣的果子象一分硬币大小,成熟后由黄变黑,表面有一层白霜。吃到嘴里,满口是核;果肉薄但味道甜美。当软枣树径达到两公分时,就可以实施嫁接。在距地约一公尺的地方将原木锯断,作为砧木。老蛋用锋利的刀片刮平断口,小心地把砧木劈开,塞入木楔。将准备好的嫁接枝插进砧木的树缝。砧木和嫁接枝的真皮层部分要非常仔细地对接好。嫁接枝通常采用想要的柿子品种树上当年新生发的比较粗壮的新枝。然后用麻丝缠紧砧木的裂口,在砧木的断口糊上泥土,最后再用塑料布或稻草绳子裹起来。每年“枣芽发”的时侯,万木回春了,新品种果木的嫁接开始了。这也是老蛋最忙的时侯。今天在你家,明天到他家。忙碌的象个陀螺一样的团团转。

    如今,我们村的屋前房后、荒坡野沟、崖背地畔,到处都是柿子树。

    霜降过了,柿子树浓厚的绿叶渐黄渐落,裸露出象小红灯笼一样挂在树梢的柿子。满沟遍地,红彤彤的犹如一片连着一片跳动的火焰,点缀在干枯的枝干上,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红艳艳的柿子依旧挂满枝头,向人们宣示果实的丰硕和甜美,可老蛋却悄悄地走了。柿子树上,似乎挂满了人们的思念。

    辛卯年冬至前草于北京,冬至后改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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