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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卷第四十章

    唐僧和杨戬都认为,孙悟空身上发生的变化与牛魔王脱不了干系。

    孙悟空是去积雷山回来后变成这样的,在积雷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话说杨戬驾云而去的那一天,孙悟空想两个人各自冷静一下,没有追上去。第二天杨戬还没回来,孙悟空想去找,又拉不下脸,犹豫间收到牛魔王来信相邀,孙悟空一是跟杨戬赌气,二是想杀了牛魔王完成任务早日摘掉紧箍圈,便立即动身去了积雷山。

    到了积雷山,有看门小妖将孙悟空迎进去。行不多时,见一美貌女子袅袅娜娜而来,行动间媚态横生,端得是艳若桃李,绝色倾城。

    那女子敛裙为礼:“阁下可是鼎鼎大名的孙悟空?”

    孙悟空抱拳道:“不敢。夫人是?”

    女子嫣然一笑:“奴家小名唤作小狸,夫君是牛魔王。”

    孙悟空便知她是牛魔王的小妾玉面狐狸了,跟着玉面狐狸,边走边聊。积雷山不愧为千古名山,自有一番奇特景致,孙悟空赞不绝口,两人聊起积雷山的美景,孙悟空顺口问道:“夫人一直住在积雷山么?”

    玉面狐狸道:“积雷山乃家父修行之地,后来家父去世,我嫁了牛魔王,积雷山便成了牛魔王的地盘。我未出嫁前倒不住积雷山,随家父住在狐族圣地迦陀山,我是在迦陀山出生长大的。”

    “迦陀山?”孙悟空道,“如此说来,夫人是花燕来手下了?”

    玉面狐狸脸色一冷,“花燕来还没资格当我的主人,当年若不是他使卑鄙手段,狐王之位怎会落于他手,父亲更不会因此死去。”

    孙悟空这才知道原来九尾妖狐花燕来的手下也不是铁板一块,花燕来在迦陀山聚集十数万妖众,声势浩大,想不到还有不服他管束的狐狸存在。“这么说,倒是仇人了。”孙悟空笑道,“那我们是一伙的了。”

    玉面狐狸嫣然一笑道:“当然,见了我家夫君,你会更肯定这一点。”

    孙悟空有点奇怪,他第一次见到玉面狐狸,可这玉面狐狸却像与他熟识一般,极为亲热,说话也是言无不尽,毫不隐瞒。孙悟空之前立志修仙,西游路上杀了无数妖怪,摆明了不与妖怪为伍的架势,为何玉面狐狸对自己毫无敌意?怀着疑惑跟着玉面狐狸来到摩云洞。

    玉面狐狸在洞口道:“大王,贵客到了。”

    里面没有声音。

    玉面狐狸对孙悟空道:“他现在做的事情不许人打扰,他之前吩咐过只要你来了就立刻带去见他,他在等你一个人,请恕我不能进去伺候了。”玉面狐狸施礼退下。

    孙悟空走进摩云洞。

    一人背对着他,仔细地擦着桌上的一面旗帜。那旗子极大,铺满了一丈长的桌子,还卷起许多,全部展开时怕有数丈长短。旗子是红色的,却不是普通的红,而是血染的暗红色。染红这样一面大旗,孙悟空无法想象要用多少人的血。

    “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那人依然背对着他擦旗子,道,“你是不是在奇怪这面旗的颜色?”

    那人穿着锦绣山绒甲,一身戎装。肌肉隆起,好像要崩开盔甲一般,虎背熊腰,身材魁梧,虽然弯着腰,还是比孙悟空高出一个头。孙悟空实际上并不瘦,也不矮,因为杨戬喜欢他人形的样子,他现在多是维持人的形态,却只到这人肩头。这人要是站直了,孙悟空最多到他肋下。

    这人不回头看孙悟空的反应,自顾自地解释:“这面旗变样子了,我想着有一天你回来了见到它变样会怪我,就尽全力维持原貌,每日擦洗,从不懈怠,可还是没办法洗去它沾的血。仗打的太多,血流的太多,它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这种絮絮叨叨的口吻和他的身份外表极不相配,他的语气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硬气汉子,倒像个妇人一般,啰嗦,温和,悲伤,并且,无奈。那种无奈就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末路英雄在讲述他年轻时的事迹,辉煌都已过去,留下的只是满身的伤疤和心底的憔悴。

    “我就想着,有一天,得亲手把它还给你,跟你说,你纵然不在,可我守住了你的这杆大旗。我就想跟你说这句话,我想了五百年,撑了五百年。”他擦了擦旗子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直起身子,“老二死了,老四死了,老六死了,老三叛变了,老五也在上个月死了……你怎么才来?”

    孙悟空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一接到你的信就立刻赶来,路上并不曾耽搁。你就是牛魔王?”

    那魁梧巨人回头,长相粗犷,眼若铜铃,颇为英武阳刚。他站直了身躯,像一座山压在面前,挡住了光线。“你不应该直呼我的名号,你应该叫我大哥,七儿,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吗?”

    七儿,他也叫他七儿,跟死去的猕猴王一样。

    孙悟空的头有点疼。并不剧烈,却持续不断的疼,时刻提醒着孙悟空,有些不该想的,不能想。可是孙悟空要怎么去控制自己的思想呢?一个人如果连思想都不得自由,这是一种多么大的悲哀。

    孙悟空一见到牛魔王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他提不起半点杀意。他确保自己不认识牛魔王,在他的记忆力从没有牛魔王这号人物。可是他真的能确保吗?

    老虎精说石头,你发过誓不会忘记我的。

    蜗牛精说你有没有想起来,哪怕一点?

    大鹏王说,你头顶有束缚。你有家。

    猕猴王说,花果山,水帘洞,七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共死。

    孙悟空就算是个傻子,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他们叫他石头,他们叫他七儿,他们说兄弟,他们说誓言,他们宁死不忘报仇,他们要屠尽神佛,他们说孙悟空,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根本不配叫孙悟空。

    可是孙悟空应该是什么样子,孙悟空自己并不知道。

    右侧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刺痛,孙悟空知道他要开始头疼了。

    疼痛会使人软弱吗?也许吧。

    一次头疼,他可能不会屈服,硬是要想;两次三次,无数次,常年的头痛折磨下,孙悟空屈服了,习惯了不想不该去想的事情。

    孙悟空很烦躁,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叫嚣着要出去。他低下头,用大拇指按摩着右侧太阳穴。

    牛魔王转身倒了一杯酒。酒杯极大,竟是用人的头盖骨做的,牛魔王的食中两指就扣在头盖骨的眼窝里,举起了酒杯。“这酒杯是老五杀死的神仙的头盖骨制成,杯里的酒叫‘尘醉’,你还记得‘尘醉’吗?这是你最喜欢的酒,当年你在天上为官,偷了好多‘尘醉’给我们……”牛魔王脸现痛苦之色,毫无预兆地嘴角溢出鲜血。“那时七兄弟天天一起喝酒,那段日子路过花果山的人闻到酒香就会醉倒一个月。尘醉有让人忘记凡尘的功效,据说也可以让失去记忆的人想起过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孙悟空仿佛看到老虎精阿明、蜗牛精、大鹏王、还有死在他怀里的猕猴王,他们都是说着话忽然吐血。孙悟空看着同样情形的牛魔王有点明白了,就像自己会头疼一样,他们受的禁制是吐血。自己头疼而不致命,他们却会死掉。

    牛魔王毫不在意舔了舔嘴角的血,“呸”地一口吐了出去,将酒杯放在一旁,摸着桌上的旗帜。

    “花果山毁了,我在积雷山坚守你的旗帜。”牛魔王拿起旗杆,手腕一抖,三丈长的猩红大旗展开,在高大的牛魔王手里猎猎作响。旗面被牛魔王抖得笔直,上面出现四个大字,字迹遒劲有力,甩得龙飞凤舞,像要飞到天上去一般——齐天大圣——刺痛孙悟空的双眼。

    “五百年了,今天我终于可以对你说一句,你虽然不在,可是我,牛魔王!妖王的结义大哥!”牛魔王“哇”地一下又吐了口血,但他面不改色,继续说道,“没有辱没‘齐天大圣’这面旗帜!没有给我们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丢脸!”

    牛魔王说的话在孙悟空心里炸起了滔天巨浪。

    他说花果山结义七兄弟孙悟空是老七,他说孙悟空以前是妖王,他说,孙悟空,你就是齐天大圣。

    孙悟空忽然觉得恐慌。

    他想捂住耳朵。

    不要听,不要听!我不要听,这样我就永远不知道……

    牛魔王放下旗杆,再一次拿起酒杯,递到孙悟空面前,“喝了这杯酒吧……”牛魔王嘴角不停涌出鲜血,他这次连擦都懒得擦,直勾勾地盯着孙悟空。

    孙悟空的恐慌加剧。

    不要说,不要说了!再说你会死的!

    举着酒杯的那只手很稳,仿佛孙悟空不喝,他就会一直这样举着,举到天荒地老,举到他死为止。

    看孙悟空没有接,牛魔王微动了一下嘴唇还想说什么。

    孙悟空心中大急,不能再让他说话了!他会死的!无论如何要阻止牛魔王说话。

    孙悟空掣出金箍棒,一棒挑飞了酒杯。

    酒杯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骨碌碌落在地上,酒水洒了孙悟空一脸。有少许酒水流进了孙悟空嘴里。很热的酒,一股辛辣冲进孙悟空胸膛,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牛魔王愣在当地。

    孙悟空收回金箍棒,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酒水,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牛魔王在他后面叫道:“站住!你不能逃避!”

    孙悟空不回头,化为一道白光飞了出去。

    牛魔王追出,小妖在洞外各持兵刃站成两排,唯独没有孙悟空的影子。

    守卫无一人见到孙悟空走出摩云洞,看来孙悟空是变化了形态飞出去的。众人不识孙悟空的厉害之处,也无人注意飞虫之类,更说不清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东西经过。只一眨眼的工夫,孙悟空就不见了。他既会七十二变,又能一个跟头翻出十万八千里。他要是想跑,谁能追的上?

    牛魔王怒道:“这么多人守不住摩云洞,我要你们有什么用!”

    玉面狐狸拍着他的胸口:“大王息怒,妾身一定为大王找出孙悟空。”

    牛魔王怒不可遏地下令:“搜山!挖地三尺也要把孙悟空给我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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