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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卷第三十九章

    杨戬注意到了沉香的眼神变化,他不明白沉香忽然深沉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也来不及想这些,他抢在沉香之前开口说道:“一会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要阻止。”杨戬不跟他寒暄,直奔主题,“我做完了可能会昏倒,在我昏倒期间,决不能让人找到我,特别是太上老君。我昏倒之后,你最好立刻叫醒我,越早叫醒我越好。”

    沉香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你怎么了?被太上老君追杀么?”

    “唉。”杨戬叹了口气,“要只是追杀还好了,他的三脚猫功夫哪值得我逃跑?”

    “逃跑?”沉香眼里的二郎神一直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他穿着一身紧实的盔甲纵横天下,手持三尖两刃枪高高站在云端,沉香从来没有见过杨戬这个样子。

    “你逃进了真君神殿,是想让我帮你吗?”

    “嗯?”杨戬一愣,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外甥,并不是与自己相亲相爱的小辈。为了训练沉香,把“敌人就是最好的老师”这一点贯彻执行到底,杨戬对沉香的迫害不可谓不重。即使后来沉香修道有成,在最后一刻知道了杨戬的良苦用心,但多年来敌对的关系也一时改不过来。更何况,无论怎么说,杨戬亲手关押三圣母,令沉香与母亲分离十六年,成为没有母亲照顾的孩子,这总是不争的事实。杨戬当初为了激励沉香救母,甚至把刘彦昌杀害,虽说后来刘彦昌复活了,但杨戬从哪一方面来讲都对不起沉香。

    进门后,杨戬连一句寒暄都没有,直接说明了自己的处境,而沉香却客客气气地问“你想让我帮你吗?”,也许后面没说出来的一句话就是“想让我帮你的话你就求我啊!”。沉香这是什么意思?沉香看着狼狈的二郎神,是不是实质上跟太上老君也没有不同呢?都是在看戏而已。

    杨戬的心有点发凉。

    把最无助的一面暴露在沉香面前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杨戬想,刚才不来真君神殿,拼着最后一口气直接下界就好了,如果自己动作够快,运气够好,也许可以在被太上老君追上之前回到孙悟空身边。纵观三界,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放心依靠的人果然只有孙悟空一个。

    腹痛稍微减轻了些,杨戬倚枪站着。剧烈的腹痛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努力睁大眼睛不昏倒,眼睛睁得都有些痛了。肚子里的魔婴等不了,杨戬没有时间细细对沉香解释。再说如果沉香真不想帮自己,解释也没有用。

    在天上呆上片刻,凡间就已数日,走的时候没有跟西游众人说,他们不知怎样着急呢。

    不能再耽搁了。在兜率宫就决定的事情必须马上进行。

    杨戬向四周看了看:“真君神殿安全吗?”

    沉香抬手向殿门处挥了挥,掌心发出的红光一闪即逝,设了一个结界。“现在安全了,没有人能进来。”

    杨戬又一次感到欣慰,沉香的法术越来越高明了。

    杨戬喘息着后退了一步,右手持枪,对沉香说道:“记住我刚进来时说的话。”说罢不待沉香反应过来,手中枪尖迅速扎进自己小腹。枪尖将整个小腹横向剥开。鲜血像箭一样喷涌而出。杨戬踉跄后退,直退到背靠墙壁才停止,红着眼睛对奔过来的沉香喊道:“记住我说的话,别阻止我!别过来!”

    沉香停住,脸上一片惊愕之色。

    杨戬的肚子里发出诡异的黄光,一个血糊糊的小肉球掉出一半,还剩一半跟杨戬的肚子连着。杨戬的肚子血肉外翻,鲜红的肠子露了出来。这一枪从左向右,划得极深,甚至碰到了脊椎骨,将杨戬的身子从腹部剖为两半。

    杨戬疼得大叫起来:“啊……”

    惨叫声无比凄厉,震得整个真君神殿似乎都在摇晃。

    叫了一声,将三尖两刃枪插入地上,当做拐杖一样拄着,歇了一瞬,左手用尽全力击向自己小腹。

    刹那间黄芒大作,那肉球似乎有生命一样,主动躲避着,从杨戬肚子里掉了出来。

    杨戬右手一抡,三尖两刃枪结结实实地扎进肉球里。“嘭”地一声,肉球灰飞烟灭了,地面被三尖两刃枪扎出一个两尺深的大坑,坑周是烧焦的痕迹。

    刺鼻的血腥味传来。

    杨戬的血成股向下流着,将整个下半身染红,在地上汇聚成粘腻的一汪血潭。

    杨戬拄着枪,站在血潭里狂笑:“哈哈哈哈……我成功了……”状似疯癫。

    沉香大步冲上去,抱住杨戬:“你疯了?你怎么了?”

    杨戬皱眉喊道:“疼、疼……轻点……”他以为自己在喊,实际上他发出的声音比蚊子的嗡嗡声也大不了多少,他已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前发黑,杨戬知道自己要昏倒了。

    昏迷前最后一个想法是:太上老君你太小看我杨戬了,我是有办法的……

    杨戬伤得很重。

    从封神之战开始,受伤就成了家常便饭,次数多了,杨戬深刻认识到自己肉身成圣的好处,明白了这具身体强悍的恢复能力,对皮外伤根本不在乎。这些年杨戬自己都记不清受过多少次伤,这副身躯,还有原装的从出生就没坏过的地方存在吗?

    但这一次不同。

    身体几乎从腹部被切成两截。

    杨戬知道自己如果不能一枪扎死魔婴,再来第二枪的话很不现实,一是魔婴会影响他的神智,二是痛苦会使他的手发抖。所以第一枪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枪,一定要用力。结果就是他太用力了。三尖两刃枪横向划开肚子的时候,几乎把整个脊椎骨划断。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要多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忍受这样的痛?杨戬做到了。他持枪的手很稳,一枪就重创了魔婴,同时也重创了自己的身体。伤在三尖两刃枪之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以恢复。杨戬这回亲身体会到三界战神的实力了。

    脏腑重创,器官尽毁,杨戬从昏迷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停地呕血。

    沉香和小玉急得团团转,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终于止住了吐血。沉香记得杨戬昏迷前的吩咐,把杨戬叫醒。

    杨戬醒来后第一个感觉是痛。忍痛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沉香焦急担忧的双眼。很像三妹的一双眼。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自己为了给三妹摘五味果,从树上摔下来昏倒,醒来看见的就是三妹那一双担忧的眼睛。

    那时候父亲大哥去世,母亲被抓,自己和妹妹相依为命,那时候三妹有多依赖他啊,怎么就变成今天这个局面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样了呢?明明最初当司法天神的时候,三妹还很理解他,鼓励他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误解他,也要坚持下去为三界众生谋福利。三妹还说三界需要一个正直的为众生办事的刑罚官,而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天规执行者,如果那些罪犯非要受到处罚,在二哥手里至少处罚可以轻一些。

    他按照三妹说的去做了,他做事向来不计代价,为了保住司法天神的位子,他把他最疼爱的妹妹压在华山。后来三妹对待杨戬的态度就不冷不热。也许是因为被背叛过一次之后,发现了哥哥的狠毒,心冷了?还是发现了哥哥的“伟大”,无法再面对他?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杨戬期望看到的。

    孙悟空被压的五百年,杨戬忙于营救孙悟空,偶尔见到三妹,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杨戬明白当年兄友妹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三妹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不需要他这个哥哥了,再也不会黏着他,甜甜地喊他“二哥”了。

    现在需要三妹的反而是杨戬这个哥哥了。他常常会想起她,想她过得好不好,快不快活。

    他在这世上唯一还活着的至亲之人啊……

    杨戬情不自禁去抚摸长相酷似三妹的沉香的脸。

    手伸到一半,猛然惊醒。

    这不是三妹。

    这是比三妹更恨自己的沉香。

    手赶紧缩回来。

    又被沉香一把抓住。

    “你觉得怎样?”

    沉香眼里是满满的关切。

    他关心他,这是做不得假的,杨戬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胸膛里一下就热起来。

    弯起眼睛,微微一笑:“我很好。”

    “怎么会很好!”沉香抓住杨戬的手用了力。注意到杨戬轻微地蹙眉,又立即放松,轻轻地握着。

    这是沉香第一次握他的手,这样浓烈的温情令杨戬有些不自在,扭开了头,却看到小玉神色有异,杨戬很奇怪,小玉为什么不高兴了?夫妻吵架了?以后有机会倒是应该劝劝沉香,多让着小玉,杨戬在自己那场失败的婚姻里学会的就是忍让。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下界。

    杨戬挣开沉香,挣扎着坐起。腹部被包扎得很好,从外面看,只是稍微凹陷下去,杨戬知道内部的脏器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他不管这些,硬是站了起来。

    “我走了。”杨戬按住腹部,仅是一个起身的动作,竟疼出满头冷汗。

    沉香愣道:“你伤成这样还要走?”

    杨戬擦了擦额头上疼出的汗,喘息着道:“我走的时候没说一声,我怕他着急。”

    沉香的语气很不好:“怕谁着急?”

    杨戬为人其实很磊落,除了官场上那些必须的欺骗,平常对着亲近的人他从不撒谎,沉香既然问了,杨戬也就不多隐瞒,直接道:“孙悟空会很着急的。在凡间快过去一个月了,一个月没有我的消息,他说不定急成什么样子。”杨戬想起走的时候貌似还在跟孙悟空吵架,回去后孩子没了,更不知怎么解释了。想想都头疼。

    杨戬向殿门走去。

    沉香“刷”地一下挡在门前。

    杨戬无奈道:“沉香,别闹了,舅舅还有事要去做。”

    沉香道:“谁是我舅舅!我从来没把你当舅舅!”

    杨戬失血过多的脸瞬间更加苍白。

    低头掩去眼里受伤的神色,再抬头时已戴好与人交往的面具,脸上平静无波了。“让开。”

    沉香看见杨戬变成了惯常所见的那个天神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明明刚才他还想摸自己的脸,用那么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为何又变回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天神了?“不让。”沉香道,“你现在的身体,打不过我。”

    杨戬将三尖两刃枪一横,“你可以试试。”杨戬的杀气释放出来,沉香和小玉都感到了他的威压。

    沉香觉得眼前之人又变了,变得像一柄出鞘的剑,寒光凛冽,杀气冲天。没有被他的枪尖指着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他有多可怕。

    以杨戬现在的身体,只要动手,就一定会伤上加伤,刚包扎好的伤口会崩裂,刚接好的经络会再断。除非沉香能保证在一招之内制住他,否则就算最后打赢了,也失去了打这场架的目的。

    沉香气恼地拂袖让开了殿门。

    杨戬收回枪,他早知道沉香不会跟他动手。“这次多谢你,我欠你一个人情。来不及跟你解释,我先走了。你不把我当舅舅,我却一直把你当外甥……”杨戬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伤痛,“不多说了,后会有期,替我问候三妹。”

    杨戬又冲小玉点点头,走出真君神殿,驾云回了女儿国。

    很久之后杨戬想,早知事情已经发生,他还不如留在真君神殿养伤呢,何必那么着急赶回去,反正已经那样了。不,如果他早知道的话,他压根就不会追着太上老君一路追上天,他会留在凡间看住孙悟空。所以说千金难买早知道。谁都无法决定事情的开始,只能尽全力影响事情的结局。

    杨戬回去后并没有见到孙悟空。杨戬见到的是身受重伤的唐僧、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以及满地的死尸。所有村民,全部被杀。走之前平静安逸的小村庄,回来后变成了断肢零落的人间炼狱。

    屠村的人,杨戬做梦也想不到,是孙悟空。

    杨戬从唐僧等人口中得知,孙悟空在杨戬走后第二天收到牛魔王的来信,邀孙悟空去积雷山相会。孙悟空去了积雷山,十几天后回来,却换了一个人一样,一言不发,见人就杀。本来唐僧等人也无法幸免于难,但唐僧被孙悟空的屠杀行为激发出了潜力,以精神控制术影响了孙悟空的神智。最后孙悟空走了,留下无数尸骨和重伤的三人一马。

    杨戬听唐僧等人详细讲述了一遍事情经过,得出两个结论。一是唐僧果然是金蝉子,他的法术在转世十世后觉醒了少许,二是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孙悟空真的入魔了……

    杨戬回小村庄的那一天,是凡间的腊月十二。那天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杨戬看着飘飘洒洒的雪花,看得入了神。

    猪八戒说道,这雪真像五百年前孙悟空大闹天宫时下的那场雪。

    杨戬回道,也很像孙悟空在斩妖台上剜眼发誓时下的那场雪。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

    雪永远是那个样子,纯净,洁白无瑕。

    血也永远是那个样子,鲜红,触目惊心。

    雪和血其实有很多共同点,比如,都是冷的。再比如,不管喜不喜欢,每到冬天,总是会下雪;每到必要的时候,也总是要杀人流血。不过有些人杀人是疯狂的屠杀,有些人杀人是为了以杀止杀。

    到了冬天,就得下雪。

    到了时候,该来的,就得来。

    人生而为人,既然来到了这个世上,就要直面风雪,永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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