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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陌上年少谁家子(二)

    第二十一章

    投人下狱,砍人脑袋,不比战场杀敌那般光彩,况且抓的还是自己人。可惜这差事康熙看着,胤祯不尽心也得尽心。

    来保拿了鸡毛当令箭,在京城假公济私,威逼利诱,许多商人被逼无奈带资产投靠十四爷——太子一党虽衰落,十四阿哥却在皇帝面前得宠,况且从他做的一件件事看来,像是个狠角色,他们区区商人,有主子追随就是谢天谢地,有主子上门来叫他们追随,更不敢挑三拣四。

    明珠一党风头正劲,八阿哥一帮人跟太子党磕上了,朝上指使一帮言官百般挑剔责难;东暖阁议事,这边更几乎没有开口的余地。

    胤祯不愿受劳什子气,在康熙眼皮子底下和明珠对峙了几次。

    今日赤膊上阵的是九阿哥,将议题从如何治水和安置流民带到太子卖官鬻爵。

    要说这事,八阿哥更不干净。胤禛冷冷的逐条批驳。

    太子连着几天恍恍惚惚,强颜欢笑,没怎么关注,今天却数次对胤祯示以眼色。胤祯反正也不耐烦继续跟九阿哥拉锯,便找借口到茶房。

    茶房的布置比暖阁稍简单些。墙面挂着勤政的字样,中央是旧红的厚地毯,几个洁净的炕上布着小桌和座垫。屋角有两个大臣闲聊,注意到十四阿哥,打了个招呼。

    太子进门感觉微冷,见朱棱的窗户支起。窗外是灰蒙蒙的雪景。胤祯正背对他啜茶。蜜蜡朝珠、大红顶子、冬日的石青蟒服和厚重的紫貂披领,在素淡的房间里甚是显眼,将身材尚且单薄的半大少年衬的持重。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只知道骑马爬树,生病时脾气特别坏的顽童,已经在这禁宫颇有分量了?

    “二哥,你来了。”胤祯发现他,放下茶盏。

    太子回过神,放轻声音,有些低落:“十四,二哥想让你帮个忙。”

    “二哥,你我兄弟,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他的声音清澈而和缓,语意中的断然让太子安心不少。

    “我想见外公一面。”太子极快的将话吐出来。若非站得近,还真难听清。他做好了被推搪的准备。

    少年却看着他一笑,简简单单的说:“知道了。”

    太子其实不怕弟弟不答应。在他心里,胤祯这人简单,兄弟情重,有义气,就算感到为难,软言恳求并许诺几句,他必是会点头的。只是没料到他答的如此痛快。

    这些天太子让人办事,没有不虚与委蛇的。唯有这弟弟,既未疏远,也未曾趁机要求什么,从头到尾,毫无怨言。他一肚子的劝说的理由都没了用,心里一轻:“你就不问二哥为什么要见他?”

    “你和索大人是祖孙,见他本就是应有之意。”

    太子听的一笑,匆匆转身,眸中湿了一瞬。

    月光洒落皇城。

    白天的京城是嘈杂的,带着官兵的呼喝,马蹄的踩踏,索额图门人亲眷的哭喊求饶,以及围观者的嬉笑谈论。直到晚上方安静些。

    一辆马车嘎吱嘎吱的轧着厚实的雪驶过街头。偶尔有巡逻的人经过,见了车夫的牌子,恭敬的退下。

    下了车,守卫带三人从宗人府侧门进去,一路安静,烛火摇曳。到尽头,牢头打开链子。太子匆匆进到里面。

    天冷,胤禛跺了跺脚,说:“听说你派人在京内大肆收买店铺。”

    胤祯笑:“看来我动静太大,连四哥都知道了。”

    “我还以为你不是那种重视钱财的人。”

    胤祯笑:“我又不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钱财这东西,多了肯定比少了好。”

    “用的还是那个狗奴才?”胤禛的脸色阴了一点。

    胤祯想了想,知道他说的是来保,笑道:“是,还是那个狗奴才。”

    胤禛背过身子说:“那天的事,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

    “你说我和来保从凤凰县回来那天?”四哥对来保从一开始都只有嫌恶。

    胤禛沉默着踢了踢地上的石块。

    “我当时吓了一跳。”胤祯想了想。

    胤禛看着跳动的烛火。狱墙挡着,太子和索额图的话听不太清。

    “然后很生气。”

    胤禛垂眸,呼吸有些重。

    “后来想,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大概是为我着想,埋怨我把来保那个大隐患留在身边,气得急了,是不是。只是上次,咳,四哥的行为着实有些过激了,你别再那样吓唬我了。”

    少年不加防备的诚恳和亲昵让胤禛站在灯影里笑了笑。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笑的什么。

    空气冷的仿佛要结冰。胤禛披着件大氅,心似翻滚的岩浆。

    自己对弟弟难以名状的感情,究竟是如何产生的?似乎并非起于任何原因、任何事情。

    只源自他平日的一言一笑,一行一止,以及相处的点点滴滴。那感情在禁宫中绵长的日子中逐渐积累,不知不觉溢满了胸腔,不可收拾。

    如今他什么都不知道,言笑如常,胤禛觉得自己一腔心绪竟那么可笑。然而他若知道了,岂不更糟。

    静了稍久,他让自己略平复下来,说:“其实我现在也很生气。”你不怕我再吓唬你?

    像在开玩笑。

    胤祯怔了一下,想明白了,却没跳开躲闪,眉眼透出笑意,搂住他拍了拍:“四哥,我有分寸的,别为我担心。”

    “十四弟,外公有几句话对你说。”太子红着眼睛垂首出来。

    胤禛靠在湿冷的墙壁上。

    胤祯点头进去,唤道:“索大人。”

    大牢里很是黯淡。大冬天的,索额图穿一身单薄的囚服,闭着眼睛坐在一角休息。年迈衰老的模样,哪里还有在朝上与明珠对峙的威势。

    索额图缓缓睁开眼睛:“十四爷,这儿已经没有索大人了。”

    胤祯只有叹气。

    “从头到尾都是老夫错了。一直以来,老夫就不该恃宠而骄,倚老卖老,不该胡乱为保成谋划,更不该不顾你和保成反对,一意孤行,做出那样愚蠢的事来,唉。”

    “索大人,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老夫……”索额图一脸痛苦,“现在想来,保成是太子,老夫急什么呢,老夫当初其实只是被大阿哥和八阿哥逼的紧了,放不下面子,才做出傻事。结果不但害了赫舍里一族和保成,老夫半辈子的功劳以及与皇上的多年情分都化为乌有。老夫真是悔不当初。”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胤祯不忍他继续伤感,“索大人,你还是说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吧。”

    索额图颤颤巍巍:“十四爷,老夫的两个儿子保不住了。孙子辈里剩下这保成,他性子和耳根都软,酿成此大错,罪过全在老夫,可是他始终自责,不能释怀。还请十四爷替老夫劝劝他。如此老夫也能走的安稳点。”

    “我会的。”胤祯有些沉默,“我们也算相交几年了,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与十四爷和四爷的争端……老夫其实是故意的。”索额图看着胤祯,表情变成自嘲,“刚才听到的乌鹊声,是老夫手下在报信,意思是皇上派来监听的人已经走了。所以老夫就敞开天窗说亮话。”

    他等了一会,探究的说,“十四爷似乎并不惊讶?”

    胤祯确实不惊讶。

    太子来探望索额图是应有之意,皇阿玛监视也是应有之意。

    索额图叹了口气,这宫里也不知有多少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转而想到,保成刚才哭得伤心,可谁又知道他是不是哭给康熙看的呢。保成当时同皇帝出巡时便面有忧色,或许,他其实早就知道点什么了。索额图目光一暗。

    他继续道:“自古至今,帝王最爱用的武器是平衡,最怕的就是结党。老夫是为了让皇上放心。同时明珠向来与老夫背道而驰,老夫若不是这样让他捉摸不透老夫的立场,二位爷要做的事,怕是一件也做不成。”

    胤祯若有所思。看来自己与明珠和八阿哥针锋相对,是用错了办法。

    索额图又道:“狡兔死,走狗烹。十四爷不必为明珠忧心,他得意不了多久的。皇上既然怕结党,又怎么会放任明珠一家独大。十四爷今后若想扳倒大阿哥,亦可从这一点着手。”

    “索大人指点的甚是。”胤祯突然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仔细去想,却又抓不住细节。

    索额图抖抖索索的从怀里掏出张残布,上面是几行血字,并有他的指印,血迹看起来很新:“这些年朝夕相处,不论十四爷实际上是真也好,假也好,老夫打心里相信十四爷真正在为太子爷着想。老夫暗里有一些田产势力,总不能埋没了,给保成,他怕也用不好,”索额图苦笑,“还请十四爷收好,别让老夫的心血白费。”

    胤祯接过来:“索大人,我会用好它来扶持二哥的。也会尽全力为你挽留血脉。”

    “老夫多谢了。”索额图声音发苦,“时间不早,十四爷大概该走了。老夫还有最后一句话想问您。老夫已经快入棺材了,十四爷可否满足老夫这个愿望。”

    “索大人这么说又是何必,”胤祯道,“不论你什么时候问,我都知无不言。”

    索额图点头,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十四爷对保成一直忠心。可老夫不明白,十四爷明明一直是八爷的人。八爷虽非储君,可为人,手段,还有实力,都高于保成,十四爷为何突然转投保成门下?但凡贵族出身的人,在都在错综复杂的利益环境下长大,过了五岁就不能称之为孩子,十四爷可别推脱说当时年纪小。”

    “这问题二哥也问过。”胤祯笑道,“因为皇阿玛宠爱他啊。皇阿玛是大清朝的皇帝。哪怕所有臣子都投靠八哥,也比不上皇阿玛一个人宠爱二哥有用。我想做出一番大事,就必须靠皇阿玛赞成。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么。”

    他转身:“索大人,珍重。”

    索额图瞧着那离去的靴子上的蟒纹。尤带着牢外寒气的深色常服被风带起一角,在昏暗的烛光中,少年清秀的脸庞被阴影掩去,看不大清。

    索额图一时有些迷茫。

    他在牢里这些天,终于可以静静回顾自己这些年做了什么。这些皇室中人,他以前觉得他们简简单单,一眼便能望到底,现在却越想越觉得,不论是与他相交几十年的皇上,还是太子,四阿哥,八阿哥,甚至十四阿哥,其实远比他以为的要复杂。他看透过谁?

    白天的大雪将京城覆盖了一层洁白,现在依然扑簌簌的下着。看见门口两个人影,胤祯裹了裹狐皮缝制的端罩,加紧步子。

    “二哥,四哥,让你们久等了。”胤祯带着歉意。

    紫禁城里一片静谧。

    梁九功在门口跺跺肩上的雪。室内,康熙正和南怀仁下着围棋。

    “主子,这是牢里太子和索额图交谈的笔录。”

    康熙捻起一颗白子,思索了一会,落在棋盘的右上角。南怀仁愁眉苦脸。

    看完密报,康熙摘了眼镜。梁九功小声道:“主子,奴才看,太子爷真的是无辜的,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这样帮他,倒也兄弟情深。”

    康熙躺在椅背上:“二阿哥软弱啊,叫朕怎么把江山交给他。”

    梁九功笑道:“容奴才说一句,现在四海康平,准喀尔和俄国也安分了。太子仁善,或许是好事呢。”康熙若有所思。

    南怀仁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听不懂中国话,举起帽子告辞。

    梁九功正色道:“主子,奴才听说四爷和十四查索额图家里的红衣大炮,”他顿了一下,“发现那些其实都是没有引信的。”

    康熙冷笑:“怎么,难道俄国人卖给这狗奴才的时候诳他,不给他引信?”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不过两位阿哥似乎觉得这事也做不得准,便没打算告诉您。”

    康熙在棋盘中央清出一块空地,摩挲着棋子,捻起四颗白的,放在右边,又捻起五颗黑子,默念着大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明珠,一粒一粒放在左边。

    他摩挲着太子的白子,尔后目光转到代表胤祯的一粒,用手指点了点,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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