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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伯劳索居(上)

    喻雨芙哭得泪也干了,昏沉沉地晕去。()待醒转过来,茫然望向四周,满目都是尸体和血水。瞥眼间,见到郝汉躺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她心中一惊,跑过去扶起他,见他呼吸尚在,这才略微宽心,又细一辨查,见郝汉面色酱紫,额头青筋凸起,冷汗涔涔涌出,显然是中毒之象,她心中一时没了主意,又啜泣了起来。

    郝汉昏沉沉中只觉有什么又湿又凉的东西掉在脸上,缓缓睁开眼来,见喻雨芙哭得很是伤心,勉力一笑,宽慰道:“放心,我命硬着呢,死不了的。”喻雨芙见他醒来,说话声却十分虚弱,又是欢喜又是心疼,眼泪仍是止不住地涌出。

    郝汉支撑着爬起,道:“我们快离开这儿,你哥哥的仇家既然已经找到这里了,说不准还会再来。”喻雨芙心中一片茫然,她写道:“我们去哪?”郝汉拾了把镔铁刀负在背上,道:“去找你哥哥,十多天前你哥哥尚在江阴,我们便去江阴寻他,你哥哥是江湖上的大人物,咱们沿途也可向那些江湖人打探他的消息。”

    两人又在庄院中找寻了一番,看是否有人存活,却见护院悉数遭戕,庄客、丫鬟也死了不少,活下来的都早已逃命去了,整个庄院除了他二人再无活人。喻雨芙心中复杂难言,搀扶着郝汉出了庄院,下得山来,渡船到了西湖岸边。

    一到岸上,郝汉便道:“喻姑娘,有一件事我须与你说了,莞菊怀疑我是个江洋大盗,我虽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却是个被官府通缉的要犯,若是遇到官兵捉拿我,恐怕会连累了你,所以这一路上咱们若是遇到了官兵,你便立马躲远,装作不认得我。”当下便将自己的身份与这些时日来的遭遇说了。

    喻雨芙听完只是摇头不肯,在郝汉手心写道:“你为了我受伤,我怎可丢下你不管?”郝汉苦笑道:“你这又是何苦?”

    两人在城中买了两匹马,当即起行,郝汉身中剧毒,不能快行,两人走走歇歇,途间路过几家医馆,郝汉一一瞧过,郎中各执一说,但诊断结果却是一般,均是无法可医。

    郝汉想起张媛璟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你中了我的蜇螫毒手功,毒侵三焦,怕是……”,虽未说完,但他能隐约猜到,后面那句当是“怕是命不久矣”之类的话,心中一片黯然,但他生性乐观,转念一想:“在我将死之时,能护送喻姑娘一程,也是件美差,老天已待我不薄了。”

    喻雨芙听了郎中的诊断,泫然欲泣,在郝汉掌心写道:“是我害了你。”郝汉笑道:“傻丫头,你别瞎想。”

    两人一路上见到江湖武人模样的人便打听喻霄麒的消息,许多人都说喻霄麒去了南阳,正在那里召集中原武林各派人士,欲与璇玑教开战,两人便决定去往南阳。喻雨芙头一次外出,对诸多事物甚感新奇,虽旅途劳顿辛苦,粗食简居,却无丝毫富家小姐的娇气,没有抱怨叫苦一句,郝汉的身子越发虚弱,间歇毒发,身体忽冷忽热,剧痛难当,有时还神志不清,尽说胡话,每每毒发过了便昏睡过去,行程甚缓。喻雨芙对他照料甚周,也不在他面前哭了,只在他昏睡过去之后,一个人躲起来偷偷饮泣。

    这一日中午,两人到得嘉兴城中,找了一家酒肆打尖,点了些饭菜,饭菜还未上来,两人便商议起接下来的行程,郝汉怕有璇玑教的耳目环伺在侧,不敢大声,离近她耳边低声细语,喻雨芙则在郝汉手心里写着。两人这般问答交谈间,一个细锐的声音钻入他们耳朵,那声音道:“师兄,你瞧那边两人,好没矜持,大白天在这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也不怕羞。”又听一个温润的声音道:“师弟,咱们只管赶路,途间莫理会旁人的事。()”

    喻雨芙闻言脸一红,忙把手从郝汉掌心拿开,低下头去,不敢望旁处,似觉得这酒肆中所有食客都在瞧自己笑话一般。郝汉循声望去,见说话的却是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后都背了一柄长剑。其中一个敦实少年见郝汉瞅着他们,颇觉尴尬,冲他讪讪一笑。郝汉见不过是两个少年,也不萦于怀,一笑置之。

    这时又听那细锐嗓音的少年说道:“师兄,不知道其他师兄弟是否已在路上了。”另一个敦实少年道:“师父与咱们的飞鸽传书中说了,他老人家已从干云庄跟随喻堡主一道同往南阳伏牛山去了,师父也已飞鸽传书知会了其他师兄弟,我估摸着此刻他们已接到了书信。”

    郝汉和喻雨芙闻言精神一振,当下仔细凝听。只听那细锐嗓音的少年说道:“此番喻堡主召集中原各派赶赴南阳伏牛山,看来与璇玑教一战已是势不可免了。”

    敦实少年道:“璇玑教觊觎我中原之地已不是三两天的事了,多亏咱们正道中出了一个不世出的奇才,便是西泠堡堡主喻大侠,有他领导咱们中原武林共抗外敌,何惧这些邪魔外道。”他说这话时,面露憧憬之色。细锐嗓少年道:“正是,咱们此去伏牛山,若能有幸一瞻喻大侠范容,也是不虚此行了。”

    郝汉对喻雨芙低声道:“他们正好要北上与你哥哥取齐,你便与他们同去罢,他们这般崇敬你哥哥,路上定会竭力保你周全。”喻雨芙微微愕然,跟着使劲摇头,写道:“那你不去了吗?我惹你生厌了吗?”郝汉苦笑道:“我怎会厌恶你,可你瞧我这副模样,非但保护不了你,反而拖累了行程,说不定我半路上就一命呜……唉,你与他们一起走,也可早一日见到你哥哥。”喻雨芙仍是摇头,神色决然,写道:“我只跟你走。”

    郝汉正要继续劝她,忽听外面一个粗横的声音喊道:“店家,酒肉挑好的上来!”跟着走进来四个汉子,其中三人形貌怪异,一人瞎了双眼、一人没有耳朵、一人缺了鼻子,还有一人比比划划,嘴里发出依依呀呀之声,竟是漠北四豺。此时店中食客稀落,算上郝汉、喻雨芙与那两个少年也只有四五桌客人,郝汉怕被认出,急忙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低声对喻雨芙道:“这几人是江洋大盗,当心。”

    四豺挑了个桌子坐下,只听大豺孙广才骂咧咧道:“娘的,这是怎么了?近来这些正道中人净往北面去了,害得咱们在北方的好几桩买卖都砸了,还险些把命搭了进去。”

    三豺孙长才道:“能留得性命逃到这里已是谢天谢地了,听说正道所有门派的掌门、弟子都去南阳伏牛山参加什么大会,这北方是没法作案了。”

    幺豺孙远才嘴里咿咿呀呀,手上比比划划,喻雨芙看了一阵,在郝汉手心写道:“那人说:‘那正好南方空虚,咱们可趁机在南方干几桩大买卖。’”郝汉微奇,在她掌心写道:“你懂得手语?”喻雨芙笑着点了点头。

    果然听二豺孙阔才道:“四弟说得没错,这机会千载难逢,咱漠北四豺就算在南方折腾他个天翻地覆,也没有那些什么大侠来搅和咱们的好事啦!”说罢大笑起来。忽然啪地一声,邻桌那细锐嗓音的少年一拍桌案,站起身来,道:“你们四个便是恶名昭彰的漠北四豺?”

    孙阔才怪眼一翻,见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嘿嘿笑道:“正是爷爷们,小娃儿想跟爷爷讨果子吃吗?待爷爷们买卖做成了,赚了大钱,就买给你们吃。”少年大恼,骂道:“呸,你们这四个强盗,欺我南方无人吗?有我师兄弟在此,怎容你们肆意妄为?”

    孙长才斜睨笑道:“小娃儿,你们是哪门哪派的?你们师父是谁?”细锐嗓音的少年傲然道:“我们是福州马王阁的,我师父江湖人称‘三只眼的马王爷’。”孙广才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马大光那狂妄小子,要论起辈分来,你们这两个娃儿当真要叫我们一声爷爷。”细锐嗓音的少年:“呸,你们这些武林败类,谁跟你们论辈分?”孙长才嘲道:“马大光这小子年纪不大,武功平平,竟也敢开宗立派、收徒授艺,还觍着脸自诩为‘三只眼的马王爷’,马王阁这等小门派若是在立在河朔一带,早不知让人除名多少回啦。”

    敦实少年闻言,起身怒道:“不许你侮辱我们师门!”盛怒之下,当即拔剑朝孙长才刺出,细锐嗓音的少年也拔剑攻了上去。

    孙长才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教出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儿。”说着亮出了那对鸳鸯钺来。鸳鸯钺是用以锁拿刀剑的奇门兵器,他一出手,便将这两个少年的长剑各自卡住,跟着双钺顺着剑身一滑,左右一错一搅,剑身扭曲,两把剑缠箍在了一起。两个少年大惊,只得弃剑,展开拳脚攻上,但他们拳脚功夫更是拙笨,几招下来,便被孙长才逼得手忙脚乱。

    其他食客和店家小二早已被吓得溜逃了出去。郝汉心中暗骂:“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真会招惹事端!我多亏没将喻姑娘交托与他们,这两个小鬼不但性子鲁莽,武功更是不济,又怎能保得喻姑娘周全?”

    喻雨芙在郝汉手心写道:“这两个孩子打不过他们,怎生救救他们?”郝汉也不忍见这两个少年命丧于此,踌躇了一下,拍案站起,笑吟吟道:“漠北四残,你们好啊。”漠北四豺大吃一惊,全部站起身来,抽出兵刃。他们四兄弟曾在郝汉刀下吃过大亏,此时不知郝汉身中剧毒,虽然气忿,却不敢贸然动手。

    孙阔才骂道:“他娘的,真晦气!又遇上你这小猢狲了。”孙广才道:“你想怎地?划个道儿来!”郝汉道:“好说,好说,你们在这吵吵嚷嚷,打打闹闹,搅扰本大侠吃饭了。”

    四豺皆是一怔,孙广才沉声道:“我们走!”当先走出了酒肆,其他三豺一声不发,也跟着走了出去。

    喻雨芙没想到郝汉几句话便把这四个武功高强的恶人打发走了,心中十分佩服,在他手心写道:“他们好像很怕你。”郝汉在喻雨芙面前出了风头,得意非常,笑道:“这四个坏蛋被我教训过。”一时间忘乎所以,眉飞色舞,突然心中想到一事,忙道:“咱们快走,他们还不知我中了毒,等他们回过味来,定会回来。”又对那两个少年道:“你们也速速离开罢。”说完和喻雨芙出了酒肆,骑上马朝城北奔去。

    四豺跑出没多远,孙长才突然止步,道:“不对头!”其他三豺也停了下来,孙阔才奇问:“什么不对头?”孙长才道:“那小猢狲为何如此便放咱们走了?”孙阔才道:“放咱们走还不好?咱们又打不过他。”孙长才道:“不对,你们留意到没有,那小猢狲面色不对,似乎是中毒之象啊。”孙广才一拍脑门,道:“我方才听他话音虚弱,中气不足,正纳罕呢,原来是中了毒!”孙阔才道:“他既已中毒,又何须惧他?走,去报那上回的一箭之仇!”

    其他三豺应了,当下原路折回,回到酒肆,见人已走光,唯有店家在那收拾杯盘。掌柜见这四个凶恶之人复又折回,吓得一哆嗦,手中杯盘坠地摔得粉碎。

    孙阔才厉声道:“店家,那几个人呢?”店家颤声道:“几位大爷,那两个少年往东面去了。”孙阔才道:“他娘的,我问的是那一男一女!”店家道:“那位爷台与那位姑娘骑马往城北走了。”孙广才道:“追!”

    四豺展开轻功,朝城北奔去,沿途又抢了四匹马,一边追一边向路人喝问郝汉与喻雨芙的去向。追出北门外,远远地见两人两骑在前面两百步处,正向北疾奔,正是郝汉与喻雨芙。四豺精神一振,抖起缰绳,催马急追。

    郝汉听得后面马蹄声响,回头一看,见四豺追来,心中一凛,又加快了马速,但快马颠簸,激得他浑身气血翻腾,那毒性似乎被气血催得越发猛烈了,但他此刻也顾不得这许多,强忍着剧毒蚀体之苦,策马沿着树林旁的小道疾行。

    眼见前方树林到了尽头,现出一条岔路,郝汉与喻雨芙往左一拐,隐入树林之后,消失在四豺视野之中,四豺大急,连声催喝马匹。

    拐过树林不远,郝汉停下马来,对喻雨芙道:“我不成了,你快走罢,我在这等他们来,他们与我有过梁子,怀挟旧仇,只消捉到我泄愤,便不会去追你了。”

    喻雨芙却不走,她伸出手来,紧紧握住郝汉一只手,目光脉脉望着他,似在说:“我要与你同生共死。”这一握一望,却激发了郝汉求生的意志,他心道:“我死了不打紧,却不能让雨芙与我一同枉死于此。”经历了这番生死波折,他心中已将她唤作雨芙。

    忽然一片果园映入郝汉眼帘,他纵目望去,见果园一旁有一处小院,院中落了几间茅屋。他抖擞精神,道:“我们去那儿躲躲。”

    两人骑马走近了,见这果园里种的是桃树,树上结满了水灵饱满的水蜜桃,看上去甚是诱人。这时一个做农夫打扮的男子挑着一副扁担从果园中走出,两只担筐装的尽是刚采摘的桃子。郝汉与喻雨芙骑马走近,那农夫只瞧了他们一眼,便径自朝那茅屋走去。

    郝汉下得马来,走到那农夫面前,道:“这位老乡,我们正被恶人追杀,可否让我们躲一躲。”农夫表情漠然,指了指茅屋,道:“躲进去罢。”声音冷清平淡,没有丝毫抑扬顿挫。郝汉闻声微微发怔,但不及多想,将一拍马臀,让两匹马跑进树林。喻雨芙扶着郝汉往小院里走去,那农夫挑着担跟在后头。

    四豺拐过树林,却不见郝汉与喻雨芙的踪影,孙长才瞥见那边的果园和茅屋,道:“大哥,那有片果园和几间农舍,那小猢狲和那小蹄子没准躲了进去。”孙广才道:“过去瞧瞧。”四豺来到小院前,见一农夫站在院门口,身旁放着一副扁担。

    孙长才下了马,上前喝问道:“喂,泥腿子,看没看见骑着马的一男一女?老实点,不然老子宰了你。”边说边挥动鸳鸯钺,在这农夫的眼前晃来晃去。

    这农夫却不答话,孙长才大恼,喝道:“你这泥腿子,没听见大爷的话吗?”孙阔才笑道:“三弟,这泥腿子没准儿和四弟一样,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孙广才道:“是不是给咱们吓傻了?”

    这时孙远才依依呀呀地叫了来,正伸手指向那农夫身旁的担筐,孙阔才望去,见担筐中装的尽是饱满诱人的水蜜桃,喜道:“大哥,咱们追得口渴,正好这泥腿子挑着桃子,咱们吃些解渴吧。”冲农夫道:“喂,泥腿子,拿些桃子来吃!”

    那农夫却不动弹,孙阔才骂道:“娘的,又聋又哑。”自己去搬了一筐过来,四人分吃起来。这水蜜桃香甜可口、汁浓肉嫩,四豺大口大口地贪嚼着,吃得汁水流溢,四人一口气连吃了二十多只,这才停下来,一个个用衣袖揩了揩嘴,拍了拍肚皮,甚觉满意。

    这时那农夫却开口了:“二十五只桃子,十文一只,一共二百五十文。”四豺闻言俱是一怔,孙阔才最先反应过来,骂道:“嘿!敢情你不是哑巴,消遣老子呢?还敢跟老子要钱?知道老子是什么人吗?老子是漠北四豺,是江洋大盗,只有旁人给老子钱,哪有老子给旁人钱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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