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何九的秘密(二)
何九站起抬头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了钟净予，还有她身后的钟离。不知道他俩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东篱园，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夜幕低沉，他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两双发亮的眼睛。他也希望他们看不见自己的脸，只因脸上泪痕犹在。 何九勉强笑了笑，说：“不是说累了想睡吗？” 钟净予叹了口气，说：“睡不着。” “睡不着躺着也行，何况这么冷的天气，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躺在床上更好的了？” “有，朋友的身边。”一直未出声的钟离突然开口说道。 何九忽然觉得喉头好似被堵住，过了很久，他轻轻吐出口气，才能说得出话来，“可这儿并没有你们的朋友。” “谁说的？”钟离冷冷地说，他好像有些冷得发抖。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是我们的朋友。”钟净予话音低哑而平静，可何九听了只觉一阵热意从心里冲上来。 这就是朋友，分享你的快乐也能分担你的痛苦，即便你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他们也可以谅解。如此朋友，还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说的呢、 外面的风吹得更加猛烈了，东篱园里依旧漆黑，可何九却感到了暖意和明亮，因为他明白自己有了真正的朋友。那个原本他宁死也不肯说出的痛苦与秘密，如今却愿说出来，而这只有朋友才能令他这么做。 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秘密。 其实他的秘密并不复杂，他没有父亲。 人不会没有父亲，钟净予他们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虽然没有父亲，可何九和所有幸福的孩子一样，他有一个温柔而爱护自己的母亲。他慢慢长大，也慢慢从别人的眼里口中感受到鄙视与冷漠，可他从来没有问过母亲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那时的他虽然很小，却已经能感受到母亲的回避与悲伤。 母亲在他八岁那年病死了，然后便是噩梦的开始……饥饿、恐惧、寒冷，他象野狗般伏在街头，为了一块冷饼被人象野狗般毒打。 有一天他突然知道了一个秘密，他父亲的秘密。他在街上被一个陌生人拦住，要带何九去见他父亲最后一面。 这一切如此突然。何九那时忽然想起了母亲哀伤的眼睛，想起了幼时给他温暖的怀抱，也想起了之后那段孤寂噩梦般的童年…… 他大声地拒绝了那个陌生人，那一年他十三岁，那是一个任性而叛逆的年龄。往事虽巳过去，他身上的创伤也早巳平复。可是他心里的创伤，却是无法消除。 不久以后他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他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不停地打着冷战。 没有人开口，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何九自己先打破了沉默。他忽然笑笑，道：“你们永远猜不到那个人是谁。”语气十分轻松，可谁会与别人谈论自己父亲的时候用“那个人”来称呼…… 他自己说出答案：“周曦。”钟净予知道周曦，他是庆元侯府周鼎的大哥，若不是早逝，他才是应该世袭爵位的长子。 何九大笑，接着道：“十几年来他一直知道我的存在，却只是在将死之前才想着要见我一面，那我母亲又算什么呢？他为何不在我母亲临死之前来见她一面？你们说，这可笑不可笑？” 当然不可笑，没有人会觉得这种事可笑。可何九一个人一直不停地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停下笑就会哭。他一直不停地笑了很久，突然又说：“可今日我才知道其实最最可笑的却是我自己。” “为什么？”钟离问道，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问，只不过他忽然觉得不该让何九一个人说话。 他举起手上那封厚厚的信，带着丝嘲笑，说：“这里是他每年写给母亲的信，可也每次被我的母亲退了回去。原来最后是我错了。”钟离的心被他眼里流露出的悲伤与无奈给揪得生疼。 “你并没有错，这事情原本就没有谁对谁错。”钟离轻声说道。 何九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苦笑道：“所以我并不怪任何人，只怪我自己。” 钟净予突然说：“这个想法也不对。”何九看向她，她缓缓说道：“你一直为这件事难受，只因你一直在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将所有的错都拦在自己身上。” “本来错就在我。” “你至少应该往好的一面想想，换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情。”钟净予柔声说。 何九摇摇头，“我想不出。” “那你当初为何认为是你父亲将你们母子抛弃的呢？” 何九愣了愣，说：“世人都会这么想，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的。” 钟离突然插嘴道：“别人怎么想，你就怎么想？我以前倒是没有看出来你这么听话！别人若认为你应该去死，你去不去？”何九有些呆住，说不出话来。 钟净予微微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会有偏见。就算血缘至亲，很好的朋友之间，也经常会有误会。你以前已经误会过一次，怎么知道这次会不会又只是你自己的猜想呢？” 她下来，看看何九，见他转头看向自己，接着说：“何况就算一切如你所想，可你也要知道，那是你父母他们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无需为此背负一生的痛苦。你只需要记住他们都将你视为自己的骨肉，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式怎样一个情形，至少他们都是关心着你，希望你开心幸福的。” 何九紧抿着唇，半天才开口说：“可至少我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没有让他安心离去。” 钟净予说：“那你如今这幅摸样，难道是想让他死后都不安心吗？” 何九很缓慢地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说：“不错，我的确应该活得更好才是。” 钟净予道：“一件事往往有很多面，你若肯往好的那面去想，才能活得快乐。” 钟离在一旁扬声说：“只可惜有的人偏偏喜欢自找麻烦，偏偏喜欢自己虐待自己。我想何九你总不会是这种人吧？” “谁说我是这种人的？”何九笑了，这次他笑得一点都不勉强。 他忽然觉得舒服多了，心里原本令他痛苦的秘密已经不再那样痛苦。真正的朋友不但能分享你的快乐，更能分解你的痛苦。 何九他一下子觉得整个人轻松了起来。 因为他已经没有秘密。 因为他已经可以看见事情光明的一面。 或许午夜梦回时，他仍会想起这些往事，但他也不会再感到痛苦，最多只不过会有些感慨，会感到有些遗憾。而人的成长总是会伴随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人生并不会只是完美。 钟离这几天一直有些躲着何九，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那时候自己是冤枉了他的。 他想起那晚钟净予在东篱园外面对自己说的话：“世上痛苦的事情，也许是明知道自己被人误会、冤枉却无法解释。而更痛苦的是，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去解释；而最最痛苦的却是，有些事根本就不能对别人解释。” 被人冤枉的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的，钟离也被人冤枉过，自然明白何九的心情。其实他心里比何九更加难受，除了难受，还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竟然有了去好好大哭一场的想法。 他记不清多久没有哭过了，总之是很久很久了。因为一个男子汉，是不应该轻易哭的。 而交朋友，当然希望跟他成为很亲近的朋友，可太亲近了。就容易互相轻视，也当然发生误会。有了误会自然要去解释清楚，如果双方冰释前嫌，彼此间就反而会了解得更多，情感也会变得更深一层。 钟离当然知道他现在应该去找何九，可去了之后该说些什么呢？有些话他不愿意说，可有些话他又不能说，而有些话他却是无论如何不敢说的。 钟离这几日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此时正呆坐在一棵树下出神，忽然看到一只手伸出来，手上拿着一块玉佩。“你收下这块玉佩，就别再生我的气了，我们讲和好不好？” 钟离的心一跳，抬起头，就看到了何九，他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一如往常。 这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样子，钟离平时本来是有点看不惯的，他总觉得一个男人该有些正经的时候。 但现在却忽然觉得这笑脸非但一点也不可恶，反而可爱极了。 他甚至希望何九永远都是这样子，永远不要板起脸来。他忽然发觉这才是他真正喜欢的何九，别人就算得罪了他，他也不会在乎的何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