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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游魂 第九十九章 素菜香茶

    老四毕竟是老四,纵是羞红已至耳根,他也能冷面着上座吃饭,饭后照常理事无碍。

    这人就这么个性子,夏桃到也不厌,自趴在其他几上看他忙碌,糊思乱想到也可以半个下午,眼见着天色渐暗,才起身往外走。

    “去哪?”

    夏桃回首去看那没什么表情的某四,丢下句“做饭”,便出了去。

    眼见她的衣裙首度轻快而去,胤禛也不觉弯了唇线。再要扶案理事,苏培盛却进了来:“禀王爷,福晋院里来人回话。”

    胤禛坐于上座,看尽一室的女眷。早年尚未立府之时,家里人少,还能有时间坐于一处吃个饭。往后开府,李氏等陆续入府,也有了孩子,加之本人年岁渐长已能揽事,能一起吃个饭的机会越渐少已,到如今妻妾同堂、儿女也已渐次成人的年纪,人多了,反开始怀念当初的简单。看那些已变的容颜、仍靓的娇艳,突然觉得都不如一碗清泉来得清心。身边越是人众,越难压抑莫名的冷清。

    福晋见阴雨之下难得降些夏暑,才设了这么一席一家子聚上一聚。一番席后再相问了弘时课业几分与弘历、弘昼日常几句,胤禛便谴了众人去。

    那拉氏亲侍侯了王爷漱口、温面,谴了他人独与相话。

    “有什么你就说吧。”夫妻二人素来有话直说。

    “王爷,可是要抬夏桃的身份?”

    胤禛虽已承认自己喜欢上一只桃,可关于她的身份到真没来得及寻思出个妥法儿,虽然他自个儿知道一只桃不是个寡妇乃仍是个处子之身,可明面上却无一人明了,况这种事就是坦开了澄清,也绝无一人会信反落了人心下乘,毕竟,天家本就是非多。

    可既然她跟了他,他断无可能叫她不明不白,且他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又怎么可能谩待于她。

    “福晋有何主意?”

    那拉氏迎着王爷的视线:“此事妾身也想过,只是——却不好为之。但那夏桃也确实贴心得很,妾身才使了见面礼相送。今日寻王爷来,也是问问王爷的意思,也好寻个好法不失了双方颜面。”

    这“颜面”二字一出,胤禛便是不喜,他虽知那拉氏本无恶意,不过照“实”而陈,但他明里的自是替一只桃不值。

    “嗯,此事就烦劳福晋了。”胤禛不想再谈,已起了身。

    “王爷——”

    “还有事?”

    “妾身以为,此事还是与年妹妹相谈最好,毕竟……光彩些,年妹妹心里也能去些芥蒂。”

    也不知怎的,胤禛心里便是一阵厌恶。他与夏桃不过清清白白一段情,到此却成了挑不明、事不该的一件丑事。于是,哼了一声便离去。

    擦黑回到葡萄院,便见某桃搭着下颌坐于无私殿的门槛之上,在一片明亮间那影子拉得极长极长,不知怎的,原本的郁怒便退了几分。迎上去,见她开了笑颜相迎,可心里实在恼她早年的“没事找事”,硬着面孔进到殿去。

    夏桃摸了摸冷灰的鼻头,也不知哪里又惹到大神了。

    “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吃一点?”

    余光里见她大倾着身子相问,哪里有女子的端庄,却并不讨厌。只是气愤,好好的编个什么身份不好,非说自己是寡妇,这可好,叫他怎么掩了悠悠众口给她个响亮亮的身份?

    夏桃见他面色实在不好,想想怕是妻妾儿女之事,自己如今虽与他感情挑明了,可故里不过还是两个个体,自己实在不好多说多问,便要转身退出去。

    “去哪?”胤禛一时压不住脾气,一掌击在桌案之上,惊住了两人。

    夏桃也有些火了,想她在厨房里为他忙了半天却不见其人,白做了功夫不说,临了还要受他这不明不白的火气。便沉了声音:“吃饭。”

    胤禛听她尤未进食,想想也自觉为已发生之事相责实为无用,一个叹声才道:“端上来吧,本王也还没用什么。”须臾,又补上一句,“没什么食欲。”

    夏桃也不过气气,况也大概知道他阴晴不定的性子,见他自己主动松了口,自去取来自己备好的吃食。

    胤禛一见面前那一大盆蒸在一起像是某种小叶的吃食,不觉皱起了眉头。

    “我见你午饭也没用多少,那些甜食腻歪,肉食又生热,便想弄些蒸菜让你尝尝,正好清清心口,只是这一会寻不到榆树钱子,只好挑了芹菜叶子和些面蒸了。不过作用是一样的,味道也很好的。”夏桃把拌好的汁料又调了调,取个碗加了蒸菜和调汁拌好了,递于胤禛。

    那东西一青淡白,到也清爽,胤禛取了来尝了一口,果然未曾尝过得简单美味。

    夏桃料想他会喜欢,毕竟是天家的孩子,哪里吃过这种穷人才想得出的吃食。想她也是好日子过多,只要老妈老爸弄这些乡土味的东西也能囫囵吃上个两碗呢。

    只是看着他吃得香,夏桃便极是高兴,也不觉得饿了,立在边上笑看着也满足。

    胤禛吃了半碗,见她还立着,便腾出一只手来拉她在边上坐了。须臾看她只是盯着他吃,便罢了碗筷,依她刚刚的样子加了蒸菜和了汁,却怎么都觉得那蒸菜调不开似得粘合。

    “呵呵,我来吧,”夏桃接了过来几下弄好,两个人便看着、吃着、笑着,极是简单却也极是幸福。所谓家常饭、家常饭,也就是如此,只要彼此念着彼此,便只是一菜一汤也终是满足。

    “好吃吗?”给喜欢的男人做吃食,任哪个女子也想听一句赞美之词。

    胤禛罢了第二碗里的蒸芹菜,看了她一眼:“嗯,东西很清新,到也难得。”

    夏桃撇了撇嘴,也只能默认他的嘴硬,起了身便要把东西收下去。

    “叫人来收就是了,你如今跟了本王,这些事不用你再做。”

    夏桃罢了走去看正漱口的老四,再看小吉主动接了她手里的活收下碗碟,复看老四面前的波澜平寂,不知为何,心里极是不痛快,却不想为自己这么点子多愁弄个不痛快。转眼看老四又要坐回桌案后去,便道:“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刚吃过东西又坐着总是对身体不好。”见老四转身却不欲出门,便上前拉了他半推半就着出了门。

    夜已暗下,雨也不知何时停下,四周清亮着虫蛙之声,夜空中也满盘珍珠璀璨,凉风踏空而来,极是清爽宜人的夜色。

    胤禛随着一只桃一路直出院门,偏西而走,眺目远视,隔岸几点灯光,最是静谧时刻。

    少年时,我们最是羡慕唇齿交缠的激情。当几段情过、年华逝,才渐渐明白,再激烈的情感都远不及劳累一日后夫妻二人相挟散步来得纯情,即便不说一句,只是拉着彼此的手走过一束束灯光、在明暗间看那隐浮的星火来得温暖。

    能给人以温暖的,从来不是光,只是感觉,别人传递过来的温情,或自以为温柔的感觉。星星从未有过的清亮,虫鸣从未有过的高悦,远山从未有过的静好……

    如果可以这么走下去,如果可以这么走下去……

    于是便笑了。

    “你笑什么?”胤禛停下步子偏头俯视。

    笑什么呢?只笑这一刻的满足吧。如果人人都只满足于现在,虽然太过于“鼠目”了,又何常不能幸福一倍?

    身后无人跟随,最近的灯火也渺小的照不进这一天地。夏桃紧紧地抱住这个身背。便是下一刻离他而去,也能含泪而笑了。

    “胤禛。”

    “嗯?”

    “胤禛……”我想你抱紧我。

    “……嗯?”

    “胤禛——”

    于是他便紧紧搂实了她。她实在太矮小了,只在他的胸口。擦过她的发远去,天地深远而清透,空气也仿佛一夜间完全纯净。便也内心柔软起来。她不是最好的那个,却是他心里的一粒种子,不知不觉间生发,远远淡淡地生枝,悠悠徐徐地出蕊,静静清清的开花,等到那一只桃花开满心房,才晃然——时间的力量,无往不利。突然便通了,感情如此,人情如此,霸业又何常不是如此。最难消磨的,从来都是时间。因而便拥得更紧。

    随便坐在湖岸一块大石之上,听夏桃哼些清悦不知名的小调,双手间是缠绕的柔夷,身轻心悦。喜悦积得多了,冲口而出的便是甜言与蜜语:“抬了你的身份可好?”

    夏桃偏头看他,竟一眼都是等待接受的喜悦。

    哎,这便是跨时代的鸿勾了。

    见她垂眸暗叹,胤禛不觉皱紧了眉。难道她不满足吗?纵是不满足,若要再进一步也实在太难……

    他还在那里寻思出路,突听身后有声传来:“王爷,年侧福晋进院求见。”

    他们刚近了院门,突然复又下起雨来,霹雳叭啦很是急促。无人带伞,夏桃便拉了胤禛往回奔,待终于奔回无私殿的廊下,三人都已湿了衣发。殿内灯光射下,老四那无毛的半个脑袋水流无拦,看得夏桃一时难耐大笑,怎么都觉得他像刚拔皮的煮鸡蛋,喜感十足。

    胤禛见她笑得张狂,虽不知她到底笑什么,到也不觉得恼火,只是见不得她太张狂,便拉着她长至腰下的独辫子一抽一抽地拽。

    “哎哎哎放手。”

    看她吃鳖,胤禛喜上眉尖,反示威着冲她摆了摆马尾巴。

    “你——”

    “素尧给王爷请安。”突然一道柔软女声,引得这二人偏头,均未料及年氏会立在无私殿内。

    一袭新裁的翠白旗裙和同配色的亮绿马褂,难得的是边角加了些流云似的垂纱极是轻飘,一点点摆动或风去,便是一翻碧波流动沁心房,加之美而素坚的脸孔,恰春柳浮波怎一个美字可表。

    突得心里便是一束刺痛,夏桃把自己的辫尾从老四手里拉回,行了个礼便要退下。

    “你且慢。”

    余光里,见那年素尧如飞柳般把着竹淑的手背“噔噔”而近,夏桃便有些后怕。

    年素尧见着王爷往那贱婢前迈了一步,心里一痛面上却无现,反迎上王爷的目光:“王爷,这竹桃怎么也是妾身房里所出,既然如今她跟了王爷,我这个主子也自当备份薄礼方是主仆一场。”

    年氏屋里个二等婢子近前便开了一个小盒于人前,却是一只极好的小戈湖笔和四本大家书贴。

    “不是什么好东西,便赏于你,拿着下去吧。”夏桃挑一眼眉把年氏施恩的神情纳入眼里,道谢着退了出去。

    胤禛不见一只桃的背影,才摆衣坐进主位里:“你来何事?”

    年素尧接过苏培盛手里的热帕子,近身亲递于王爷:“妾身眼见晚膳王爷也没用得多少,恰前几日我大哥送了些九品香莲茶来,便想着沏于王爷。”她说完,便有竹淑取了个不大的琉璃盅和一套玻璃茶具上前。

    胤禛修过面发,便嗅到一股子淡雅的香气,细看下,那被年氏以镊子取出入玻璃杯中的茶色竟有金、黄、红、紫、蓝、赤、绿、茶、白等九色,霎是好看,再待得热水冲入波澜闹海、沁香绉开,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所谓九品即指九色,此茶出于香心莲,似茶非茶,芳香甘醇,最是清心,请王爷尝尝。”

    茶是好茶,只是突然冲开那香味太重,伴着年希尧的名字刺进胤禛的思维里。

    茶已冲好,却不再王爷取用,只是瞪着那玻璃杯清目。

    一得知那拉氏暗里送了礼承认了竹桃,年素尧千回百转。

    “侧福晋,如今这场面,怕你也不得不隐忍一回。那贱人如今是王爷的心头好,你若不跟着福晋扮些交好,以王爷的性子怕是会不痛快。退一步海阔天空,王爷多月未来,到不如卖王爷个面子,才好成事。”

    年素尧素来清傲,虽明白竹淑之计有理,却心气难平:“你的意思——是叫本福晋退让那贱奴?”

    “二小姐,这不过是闭门打狗的计法罢了。如今这院子里因一棵滥桃子已是暗潮涌动,您是娇贵之人,哪里需要您动什么手脚了?不若承了王爷颜面,静待风波,毕竟,后院子里各人的本事,都不曾上场呢。”

    于是年素尧便听了那竹淑之言有了借茶赠礼之举,一是卖了王爷“心欢”,二是重新近了王爷,这三嘛,还要看各院各人的心思。那竹淑毕竟是跟了自己读过书的,确比竹清有用些,虽然前次早产之事被她所疑,可年素尧怎么着也不相信她会养出个弑主的奴才。

    “王爷是个古怪的性子,二小姐,还需花了时间、用了心思慢慢以待呀。毕竟您与她们不同,朝里还有个如日中天的三爷。”

    再见王爷此刻并不买帐,年素尧记了竹淑的言语,面上温柔:“时间也不早了,妾身就不打扰王爷歇息了。”

    对于年氏突然归去,胤禛到有些诧异。那拉氏的成全是意料之中,可以年氏的心气哪里就会“礼”待一只桃?

    这么一想,唇角便划过一抹嘲讽。即便那年氏再是清傲,也已不再是当初那坚真、清凡的心肠。这人那,又怎么可能不变呢?这才是本来熟悉的样子。

    那九品香莲再好,却只是可惜了无人品用。苏培盛可怜地看了那九色的茶品一眼,才跟着王爷的步子往外走。

    同样是爱,同样以奇,粉饰的虽然五色动觉,清乏的又何常不卸去了心思等同于一种没有负担的清纯。何胜何负,不过经历、心态、个性使然。从来便是如此,无全胜、无定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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