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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几番回忆

    霍青桐极少去回忆她刚来这世界的情景,因为那委实不是一段愉快的回忆。汹涌的水流自四面八方压迫而来,阻断了她的鼻息,封锁了她的口舌,像一块千斤巨石似地,紧紧压在她的胸口。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牢牢钳制着她的脖颈,越掐越紧,越掐越紧……

    她想,或许在溺水者的名单上,会书写上自己的名字。可怜那一年,她才二十岁。

    可猛然间,眼前却恢复了光亮。朦胧中似乎有一双温柔的手,轻扶过她的脸颊,轻拨开她的额发,并且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将她揽入怀中。跟冰凉的洪水比起来,那实在是温暖到火热的怀抱。

    有人说,“醒一醒。”

    她就醒了。

    霍青桐永远都忘不掉映入眼前的那张脸,她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美好,比日后被称为圣女的喀丝丽更甚。

    喀丝丽是天真的,是纯洁的,轻快的仿佛天边的一朵云。她却是那样的耀眼,那样的绚烂,恰似穿云而过,笼罩在大地上的晴暖阳光。

    她将霍青桐抱在怀中,笑了,笑得比四月海棠还要夺目灿烂。

    她说:“好姑娘,你可算醒了!”

    霍青桐不由自主的,向她伸出了手,随即便被温热的手掌握在其中。她没有留意到对方穿着的奇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突然变得短小白嫩的手掌。她只知道,依偎着她,便不会再被洪水侵袭,不必再忍受冰凉刺骨,也不再感觉到生命的迹象,一点一点的离自己而去……

    那是她的救命恩人,不久之后,她也知晓了对方的名字,帕里黛。可终其一生,霍青桐也没有这么称呼过对方。因为她管她叫,阿帕,维语,母亲的意思。

    霍青桐,当然不是生下来就叫做霍青桐。她的母亲,确切说是她的养母,为她起名哈蒂曼。那也是维语,翻译过来就是,最后一个女儿。

    在生完了喀丝丽、身体有亏不能再育之后,帕里黛欣喜的又得到一个女儿。尽管她比喀丝丽还大着一岁多,尽管丈夫坚信她的家人一定会将她寻回去,尽管她时常会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镇静与智慧,帕里黛还是很高兴,虔诚的感谢真主感谢唯一的神,她亲热的称呼霍青桐为哈蒂曼,她的女儿,最后的一个女儿。

    如果说帕里黛的笑容,永远温暖的如和煦春风,那木桌伦的态度,便好似冰火两重天。这丫头的家人一定会找回来的,当时他坚信。

    瞧瞧她身上的衣料,瞧瞧她颈上的项圈,瞧瞧她手腕上的那只羊脂玉镯,这丫头定然家世不俗。帕里黛从河中捡回了个女儿,他却好似从河中捡回来个摇钱树一般快活。

    那时候他刚做了部族首领不久,那时候他的部族还不是天山南北最大的一支,那时候,迫于生计,迫于责任跟负担,木桌伦不得不亲自往返于大漠跟中原之间,做些买卖交易。穷山恶水,盗贼四起,这一路并不轻松舒服,可将美貌的妻子独自留在家中,引起周边敌对部族的觊觎,他更是不放心。木桌伦领着六岁的大儿子,带着身体羸弱的妻子、未满两岁的女儿,跟一票族人上了路。那一天,他们途经兰州府。

    洪水滔天,满目疮痍,黄河边尽是撕心裂肺的呼救声,跟悲悲切切的寻人声。木桌伦想着车中货物,暗道这一趟真是晦气,若等洪水褪却或者绕个远路,不知要耽误几日。他一挥手,示意人马暂停下来再寻打算,没成想他的妻子却在队伍中猛然间冲了出去。她攀着树干伸出纤长的臂膀,拉住了一只小手。

    木桌伦并没有在兰州府逗留,因为车上的货物耽搁不起,买家钱袋里的银子也耽搁不起。他派了个族人,拿着那只羊脂玉的镯子,在兰州城足足寻了两个多月。若有人识得这镯子,那必然是这丫头的家人。若她的家人来接她,那必然是要重重酬谢我们。那只玉镯便已价值不菲,那重重的酬劳,岂不比得上自己一整车的货物?

    木桌伦越想越坚信,自己的妻子果然是有福之人,一出门便捡了棵摇钱树。于是他等待,耐心的等待,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左等右等,直等到那族人回到族中回到大漠,所寻的家人却半点影踪也不见。摇钱树顿时变成了赔钱货!

    “想留在部族里,就得给我天天干活!”

    言犹在耳,木桌伦当时那厌弃、鄙薄的神情,霍青桐至今还能忆起。可她还是选择了留下,以她四岁女童的身体,除了这儿她还能去哪里呢?况且,别的地方,再也没有阿帕温柔的话语,没有阿帕温暖的怀抱,更没有阿帕怜惜的眼神。不会有人教她如何驱赶狼群,不会有人为她缝衣补袜,更不会再有人像阿帕一样,在木卓伦凶狠的注视下,将她紧紧护在身后。

    来到这里,她身不由己,但离开这里,她却不能够。她已经失去了一位母亲,抚育了她二十年的那一位,再也回不去。所以,她决不能再失去第二个,将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这一个。

    重活、咒骂、甚至责打,没有什么能够动摇霍青桐留在回部的信心。而那一年,她遇上了师父师公,天山双鹰。

    对于武学,霍青桐并没有太大的执着,可也知道生逢乱世,没什么比一技傍身更能增加安全系数的了。况且等学了武功归来,阿帕就不必再为狼群为患而忧心忡忡,他们也不必再因盗贼肆虐、敌对部落侵袭而时时搬家、四处流离了。回人虽是游牧民族,可也期盼有水草肥沃鸟语花香的地方以供生存。

    在天山这五年,霍青桐晨起暮归,勤练不缀。没有娱乐,没有休息,甚至没有伙伴。师父对她虽疼爱,却也严苛,况她未曾抚育过孩儿,总不及阿帕来的体贴入微。五年时光匆匆而过,等到她十五岁,终于能够学成下山,终于能回到阿帕身边,听她唱歌、陪她劳作、为她分担忧愁的时候,帕里黛,霍青桐的第二位母亲,却过世了。

    临终前,阿帕拉着霍青桐跟喀丝丽的手,气若游丝的道:“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不能看着你们姐妹俩快乐的长大,幸福的嫁人,然后,平安的过一辈子。”

    快乐、幸福、平安,阿帕的意愿,终成了霍青桐的责任。只是她的快乐、幸福跟平安,自己并不甚在意,嫁人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太过虚无缥缈,她所忧心的,反倒是小妹喀丝丽。十三四岁的少女,被木卓伦宠溺的如此单纯天真。想要她快乐成长,就得维护周全;想要她幸福嫁人,就得慧眼识人;而想要她一辈子平安喜乐,就只有部族的强大。

    家庭、部落、甚至整个回疆,霍青桐的责任一天比一天多,负担一天比一天重。连她都不知何时起,自己成了大漠里的女英雄。只是这英雄的称号一旦冠上,就不那么容易摘下来了。

    倒也无所谓,她耸耸肩,自己能做到做好,也从未想过离开。哥哥对她善意,妹妹对她依赖,她在回疆便有牵挂。纵横驰骋,指挥若定,虽艰苦虽历尽磨难,却也别有一份快意跟潇洒。这样的日子她并不排斥,就像她从未排斥过回部人赠予她的那个耳熟能详的称号一样,翠羽黄衫。

    霍青桐并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爱上一个男人;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男人竟然是天子。她随他回京城、进皇宫、封嫔妃。

    其实有没有位份,对她来说并不十分重要,她本就是洒脱随意惯了的。但她想,皇妃的妹子,自然不是谁人都敢肖想谁人都敢欺侮的,皇妃的族人,自然也轮不到别的部落来侵袭。所以说阿帕,我的快乐、幸福跟平安,也成就了妹子的快乐、幸福跟平安,这样多好。更何况现在,她还有了小宝宝,一个安全的住所,一种稳定的生活,一份包容深沉的爱,这就足够了。

    可老天爷竟不赞同,他还私自决定,给她一个爹,亲生的。

    “臣蒙皇上重托,自五年三月出任陕甘总督。因臣父故去,唯恐老母独居京中平添愁绪,故而携家眷一同赴任。适逢郭罗克部番复为乱,臣受命平叛,事毕,奉圣上之命再调两江。皇命在身臣不敢耽搁,轻装简从提前出发,留下部分仆妇护送家眷缓缓后行。然家眷队伍行至兰州府北三里之地,却遇黄河发水。四处呼声遍地灾民,混乱中财物、行囊不知丢失多少。这些都是身外物,臣母臣妻并未放在心上,但最叫全家人揪心痛心的却是,臣刚满四岁的幼女,也在人群的拥挤踩踏中遗失了。”

    “臣母年逾六十,经此一事是惊痛交集,当即便病倒。臣妻虽在大水中捡回一命,然财物行囊丢失走投无路,爱女乱中遗失亦搜寻无法,她心虽悲戚,却还得强撑着照顾病中老母,没过多久也累倒了。混乱中,有家仆趁机携财物而逃,有家仆不幸被洪水冲走,剩了忠心耿耿跟在身边的,却也没什么好法子,几番商量后,便将她们婆媳二人移至兰州以东的平凉府躲避洪水,令派了人来与臣送讯。”

    “臣得了讯息,心急如焚,然赴任时日有限,又不得耽搁,只得派了心腹家人而去。一为接老母妻室,二,也是为了四下寻找小女。然洪水滔天,混乱中遗失遇难之人不知凡几,臣屡次派人,却屡次无功而返。臣母虽平安抵达江宁,但重病不愈,过得半年便撒手人寰。臣妻牵挂爱女郁结于心,堪堪为臣操持三年家务,也随臣母而去了。臣自此始觉离别生死,实非人力所能为,哀莫大于心死。但臣妻临终前嘱托,却半分不曾忘怀。至十三年、十八年,臣曾两次奏请万岁,复调陕甘,只为寻找幼女。只是时隔多年,踪迹更难寻。臣只查到事发之后,曾有一外族青年执羊脂白玉链四下探访,说捡到一幼童。但那青年只在兰州府盘亘十数日便走了,况陕甘境内部族实多,臣便是想追寻他的踪迹,却也无从查起。”

    “忽忽十数年,臣本已渐渐死心,或许臣那嫡亲的女儿,早已随着大水而去,不在人世了。但苍天毕竟待臣不薄,直至那日在阅微草堂,臣看到容妃娘娘……皇上,臣并非有意冒犯圣威,亦非有心攀附,只是,她真的是我女儿,她真的是我女儿啊!”

    尹继善的一番回忆,娓娓道来。不管是出于对他品性品德的信任,还是出于对他能力才干的赏识,乾隆都信了七八分,可这还不够啊!

    虽还未行册封仪式,但万岁爷金口一开,霍青桐已然跃身妃位,成为乾隆的容妃。只是他心里清楚,满朝文武不是没有微词,后宫佳丽也不是没有意见。皇命难违,这些人嘴上虽不明说,心里却不知怎么想,背后也不知有多少小动作,更何况,青儿的肚子里还怀着龙子。若她真的是尹继善遗失已久的爱女,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只不过——“你说她是,可有证据?”

    回部、朝堂、后宫,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多少只耳朵在听着,若此消息一出,必定满朝哗然。如没证据,怎堵得住悠悠众口?别的不说,连太后那里就过不去。

    尹继善并非是想攀附皇亲,父凭女贵。他早已官至极品,封疆三十载,后宫里有没有做妃子的女儿,皇帝枕头边有没有吹向自己的一股风,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正相反,就因为位极人臣,反而更有所避讳,紫禁城里住着章佳氏的女孩,说不定还会凭生事端。

    可他身为人父,自然要处处为子女着想,又因遗失多年心中牵挂愧疚,对这个女儿的看重比别的更甚一些。若女儿过得好,他只要远远看着偷偷照拂便是了,认不认得回能否承欢膝下,实已不再重要。可偏偏,女儿过的并不算好,或者说,未来坎坷。

    这番话,尹继善不敢对乾隆直说。他为官数十年宦海沉浮,后宫的事纵然没经历没参与过,可也多少晓得猜得领会得。三千宠爱在一身,也未必及得上有个好出身。那是天家,帝王之家,全天下子民都在看着。皇上是可以杀伐决断,也能够运筹帷幄,可他毕竟不是暴君昏君,他终究不能想怎样做就怎样做。他可以全心全意爱一个女人,却没法将全部精力全部身心给予她一个人,更不能够给予她与他的爱相匹配的权利和地位。以霍青桐的能力,万岁爷的维护,或许他们能够相携一生平安到老。可那又如何呢?一生为妃,对于女儿来说或许足够了,可对于她肚子里的孩子呢?尹继善是雍正朝的老人,雍正九年便官至封疆大吏,那位爷对待自家兄弟的态度跟手段,他可是一清二楚,也心有余悸。他不是怀有多么大的野心,也不是想要奢求半朝半边天的荣耀跟权力,但是,一个回疆的妃子,一个番妃所生的皇子,太危险了,实在太危险了。他又怎么能够放心,将好不容易寻到的女儿跟从天而降的外孙,置于这种险境之中?

    一幅画像,是尹继善所提及的生母,与霍青桐有八分相像。可世上所肖之人居多,实不足以作为证据;

    一只玉镯,上好的和田羊脂,是事发时仆妇拖拽不住,从腕上无意扯了下来,与她带走的那只本是一对。可时隔多年,纵然镯子仍在,也未必就能当做证据,难道人家不会说你是别有居心照样打造的一只?况且木桌伦肯不肯将那镯子拿出来对证,还不一定呢。

    至于说胎记、伤疤或者其他的标识,那更是一无所有。这一点,乾隆爷可是比尹继善尹大人还清楚,他的青儿,那身上可是,咳咳,咳咳咳……“这些,实在不足以证明。”

    “皇上,先撇开微臣不说,容妃娘娘是否木桌伦的亲生女儿,他心里肯定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他肯作证,容嫔娘娘是从何处捡得,她容貌如何、身上衣物如何、配饰如何。甚至,孩子当时虽小,可四岁的女娃娃已然会说话了,若木桌伦首领能够忆及当时容妃娘娘说过什么,呼唤过何人,是否提及家中之事,与臣一一对应便可推及确定。当年照顾臣女的仆妇乳娘,除在大水中遇难的、失踪的,臣都供养至今,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凭借孩子幼时的记忆将孩子找回。皇上,是与不是,全在木桌伦一人!”

    乾隆暗叹口气,他头疼的便是如此。以自己对木桌伦的了解,他怎么可能会承认?他若是如此不计利益不谋权势的人,又怎会撺掇着送小女儿入宫?

    唉,这件事,怕是要考虑周密。

    当天晚上,当朝才子、内阁学士纪晓岚,跟第一宠臣、军机大臣和珅,便被一同宣进了九州清宴殿。只因万岁爷坚信,三个臭皮匠,总是能顶一个诸葛亮的。况且那木桌伦,连给诸葛亮提鞋还够不着呢!

    所以,你们瞧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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