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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 江姐

    那之后,又两个月过去了。 静怡一直在极度的精神困苦中挣扎。家庭对于她,简直就是一个深渊,她虽竭力想从中跳出,却屡屡受挫,她成了生活中的奴隶和精神上的空壳,她明白,与陈宵广的初恋,是她在爱的路上认错了人,之后与瞿立的结合又走错了门。她在自己生活的画板上完全配错了色彩。

    回父母身边去向老人诉诉,倒一下心中苦水,她不愿,不愿让老人伤心。去给哥姐说说委屈,也不愿,不愿让哥姐操心。在漫长的身心困顿的日子里,她常常在不见人归的晚间独自流泪。她看不见自己正常生活的出路口。一次,她独自去到远处的河边,想纵身投入湍流以结束生命。就在那一刻,是儿子和父母的亲情挽住了她。

    一个让静怡警怵的思想浮了出来。她发觉自己有了异样,常在更深夜静时辗转翻侧不能入眠,她会精神失控地突然坐起,在黑暗中嚅嚅自语,她担心这是精神病的先兆。

    可怕的景象出现在静怡的幻觉里:成了精神病患者的自己,散披着头发,穿一身褴褛黑衫,踽踽独行在街上,两旁的人有同情的,有冷漠的,瞿立早已置自己这个患者于不顾,任由自己漂零街头。

    静怡像是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这种结局,她在想:与其这样下去成为被弃街头的疯子,不如自行出走,远远离开他,去另求一条路。宁可冻饿遗尸在外,也不能坐等变疯。况且,离家远走未必就不能存活。

    静怡回到厂里,在参加完一次全厂大会后,在台下拦住讲完话就要离去的王洪良厂长。

    “王厂长,我想找你说件事。”

    “什么事?说吧。”

    “我要停薪留职。请厂里同意。”

    “嗯?”厂长的眼光罩住了静怡,“你要停薪留职?”口气像要证实自己听到的话是否确切。

    “对,要停薪留职。”静怡不容置疑地回应。

    “为什么?”

    “ 我要自己干点事,试着闯一闯。”

    “小孟。这件事不是随便玩玩的,提出这要求的,你是全厂第一号啊。”

    “我已经考虑定了。只希望厂里同意我,尊重我个人的意愿。”静怡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有意向厂长表达自己不可改变的决心。

    短时间的沉默后,厂长不紧不慢地说:

    “只要是你自己慎重考虑后的决定,厂里会同意的,不会给你设置障碍。”他默然少顷。最后问道:

    “打算什么时候办理手续?”

    “就今天。”

    “好的。你先回去,我和书记商量一下,工间休息时你去我办公室。”

    静怡按时去了厂长办公室。一进门,王厂长对他说:

    “我给人事处去过了电话,你去那里办理手续。希望你以后多保重。”

    “谢谢王厂长。我这就去办。”

    离开工厂后,静怡直奔法院。在他的计划里,要再一次向法院提交离婚诉状,然后与瞿立分居生活。来到法院时,才知道原来的杜昌霖已经调走,新接手的人叫汪金博。在阅完静怡送上的离婚诉状和听完静怡的讲述后,他对静怡的处境生了同情,从他口中得知,夫妻双方若任何一方坚持离婚而另一方坚持不离,经法院多次调解无果,且已事实上分居半年以上者,法院可以判决离婚并强制执行。

    得知这一政策解释后,静怡离家出走的想法愈加坚定。她告诉汪金博,为了摆脱多年的不幸婚姻,她会在近日内与对方分居,并恳请法院在维护妇女正当权益的原则下依法办理自己的诉求。

    这次法院之行,给她了新的希望。她想离家计划必须抓紧进行,决不能让对方觉察。

    回到家,静怡收拾远走所需的物品,随身带走的除了自己的工资所得,几件衣服和洗潄用品外,别无他物。

    她去打开出嫁时从家里带来的小木箱,拿出自小收存的有自己在内的所有照片,将自己和瞿立合影的照片全都撕碎丢弃,从此将对方从自己的视觉中移走。

    紧接着,她用电话约出厂里的好友小娟和小项,告诉了她俩自己的决定,请她俩代为保存好自己已经加封好的照片,同时对自己的去向向任何人保密。

    完后,静怡骑车急急赶到儿子小昭的学校。她要再看儿子一眼。

    静怡在校门边朝跑出玩耍的儿子喊叫招手。儿子老远看见妈妈,喊着叫着跑来妈妈身边。

    “妈你今天来接早了。还没放学呢。”

    “妈知道。妈是来告诉你,以后每天放学以后,你就近便回爷爷奶奶家去吃饭睡觉,别再等妈妈了。”说到最后几个字,静怡觉着喉间被什么噎住,鼻子发酸。她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没让泪水流出。

    “为什么妈妈不来接我了?”小昭歪歪头问。

    “妈妈有事来不了。以后妈妈会来的。听妈话,啊!”

    “好的,妈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小昭说完便跑着跳着与其他孩子追逐去了。

    望着小昭欢快远去的背影,她原地不动,目送那背影直到消失。

    转身骑车回家,她拿起已经备好的小包袱,随手将一直跟随自己十年的小熊猫闹钟装入包袱。离家前写下一纸给瞿立的留言,掖在床上他的被子外面一眼可以看到的地方。

    瞿立: 我想来想去认为,你和我不适合同在一个家庭,那样对你对我都不好,对我更是一种苦难,过去快十年的生活已经说明了这一点。我和你任何一方都不该强求对方与自己在一起,都不应让不幸和苦难继续下去。我的离婚合理要求依然不变,并相信执法部门终将落实政策。我希望将来有一位适合你的女人做你的妻子。

    还有,希望你善待小照,他同样是你的骨肉,孩子是无辜的。

    背着小包袱,来到离爸妈家不到一百米的街口拐角处,泪光中远远望去,多么熟悉的自己成长的地方。她望着爸妈的房子,心想爸妈万万不会想到他们的二丫就要远远地走了,走上前景未知的人生之旅。她不愿走近那房子,怕爸妈发现自己,在心里默念“爸妈多保重,女儿以后会回来见你们的。”

    火车站上,静怡掏出手绢,为两位好友擦泪。

    “我这次离去,不知最后是什么结局。也许将来能和你们重见,也许……”静怡说不下去了。

    小娟忽然失声痛哭,一下抱住静怡说:

    “孟姐,你别说下去,别说下去了,我门一定要重见,一定会重见的。”

    一旁的小项噙住泪水说,

    “孟姐,你要说给我俩的话我明白,我相信你这次的选择是对的,而且相信我们将来还会重见。”停了停,她深情地看着静怡,“你在我心里是位善良的好姐姐,你和瞿立配在一起,那是太亏了你。咱们都看过电视剧《磋跎岁月》,里面的歌叫‘好人一生平安’,孟姐你是个好人,你的一生会平安,会好的。”

    上车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静怡走上车厢,回身向两位好友招招手,当从窗口往下看时,见两位好友在车下已泣不成声,静怡无语地从窗口伸出双手,与两人紧紧相握,但都没有了话,只是在泪光中互视。

    火车一声长鸣,车身缓缓移动,看着小娟和小项不断远去的身影,静怡掏出手绢,将泪脸深埋在两手中。

    列车在宽阔的旷野中蜿蜒前行。凭窗望去,两侧的树木被飞快地向后抛去,远处的村落像漂浮在水面上般缓缓地向后越漂越远,终至消失在视野里。静怡默默地看着窗外,大地的景物似已洗净了她的心胸,空荡荡地没有思虑。她让自己沉浸在清新的大自然中。

    终点站沈阳到了。静怡被挟在人流中涌出车站。成群的手提肩扛的出站旅客在她眼前匆匆走过,并很快云散,独剩静怡一人在车站广场徘徊。上哪儿去呢?她脑子一片茫然。信步沿街走去,过了一个又一个街区,饿了在小吃摊上充一口饥。累了便坐在街边坐坐。直到天色黑定下来,终于找到一处最便宜的小客栈过宿。

    一连三天,她试图沿街寻找可以收留自己的业主,给自己一个能维持生计的工作。她清楚,没有工作就会坐以待绝。手中的钱不允许她无所事事地拖下去,想找一个能施展自己技能的电机维修处,在人地两生的地方简直是不可能。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能挣口饭吃,不能这样下去花光身上的盘费。然而,三天过去了,她依然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几天的食宿费,不断耗去她手中不多的盘费。每到夜里,她为自己当前的处境辗转难眠。也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是她思念父母,思念儿子和好友黎莉最甚的时候。

    到第四天,她来到一个小储蓄所,将仅剩的一千多元存起来。害怕身上这点盘费万一被抢或被盗,留给自己的只有绝命一条路,她把存款的密码背得烂熟,为怕万一,又将密码记在小笔记本最后一页的下角处。从储蓄所出来,天降大雪。纷纷扬扬的雪片飘落在脸上,身上,她不禁打起寒战来,这时才恍悟到由于行色匆忙,忘了带上棉衣。身上穿的只有一件单衣和一件线衣。“十单不如一棉”。这是幼年时妈妈催促自己穿棉衣上学时常说的一句话。。静怡一边沿街徜徉一边想,一定要找一份活,向家乡的父母报平安。

    午饭前,她在一个街隅处见到一个餐馆。抬头看,门脸儿上写着大大的四个字:《悦民餐馆》。她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去。迎上来的是位二十出头的姑娘。

    “您请这边坐。要点些什么菜?”这位像是来自农村的女服务员边为静怡看座,边给她递过菜谱。

    “请问店主在么?”

    女服务员用异样的眼神看看静怡,应道:

    “在,就在屋里。”

    “我想见见你们店主。麻烦你去告诉一声好么?”

    女服务员很懂事地点头。转身去了里屋。

    望着女服务员的背影,静怡在想,如果顺利的话,自己也会象她一样,成为一名女服务员。但是,事情会如自己所愿么?

    正想着,餐馆经理从里面出来,是位女性。静怡随即起立相迎。

    女经理约近四十岁,眉宇间透着饱经世事的成熟。见静怡起立,她也快步走来。

    “您找我有事?”

    “对,我是想问问大姐,您这里缺不缺人手。要行的话,我想在大姐您这里找份活干”不等女经理接话,静怡紧着说“只要能在您这儿有口饭吃,工钱我不计较。”

    女经理对静怡的来意很感意外。沉吟少顷,没有回应。一个貌相悦人的女子,按常情早该是被男子争相娶走为妻的,却只为一口饭找上门来打工,而且不计工钱。凭着直觉,她估计来人很可能另有隐情。

    “店堂这儿不方便,咱到屋里去说。”话毕,女经理领静怡来到里屋坐定。她用审视的眼光细细打量静怡。

    “这位妹子府上贵姓?”

    “大姐您不用客气。我姓孟,叫孟静怡。”

    “孟子的孟吧?”

    “嗯。”

    “多大岁数了?”

    “三十三。”

    “是么?看你貌相真不到这年岁。我比你大不少,就叫你静妹吧。你来这儿找活,能不能给我说为什么?一般在餐馆打工的女人少见有过三十的,。而且……你的面相挺耐看,该是有人家的吧,干吗出来打工,而且不计工钱,只图一口饭?”

    回答是尴尬的沉默。

    虽然静怡没有回应,经理还是从她的神态中读出了隐情。其实,不回应的本身就印证了这位聪明经理的猜想。

    “你的文化程度是…”

    “高中毕业。”

    经理心里思谋,面前这位女子的貌相和举止,让人有种瞧过一眼就难忘的感觉,这样的人放在前堂服务,正好为餐馆撑起门面,这么想着,她说:

    “这样吧,我这《悦民餐馆》几个服务员里除了刚才接待你的小凤算是初中程度外,另外两个只有小学文化。几个姑娘人倒敦实憨厚,就是文化低了点,场面上的应酬话讲不到位。你岁数比她们大些,经历多些,文化也高,可以带一带她们。给你的待迂咱还依老规矩,先见习一个月,按一百五十元给你开支,吃和住在这儿,和她们仨一样。见习期满后,再谈转正的事。转正后,月给你开支四百元。你要觉行,赶明儿就来上班,好不好?”讲完后,两臂交叉在胸前,等待静怡的反应。

    “行,就按大姐你说的,我明天一早就来上班。这份工作我是第一次干,有做得不周的地方,大姐你多指点些。”

    “我姓江,江云芩。以后叫我名子好了。”

    “我应该称呼您江经理的。”

    “好了,就这么定。你跟我一起去操作间和几位师傅见见面,熟悉一下店里情况。

    就这样,静怡算有了落脚的地方。她不大看重工资待遇,使她满意的是,她终于解决了眼下的食宿问题,至于未来,她还没有条件去仔细思量。

    回小客栈的路上。静怡觉得脚下轻快了不少。尽管路上积雪已两寸厚,但没了先前的畏寒感觉。离开餐馆那一刻,有一股热力在全身升腾。忽然一个思想跳了出来:一个女服务员,整天接待的顾客是好应付的么?她此前听说过在餐饮、发廊业中女服务员的遭遇,此刻心中起了薄薄的疑惧。

    回到小客栈结完账,当日下午便回到《悦民餐馆》干活。之前她在街边小摊上吃了碗面条,因为按江经理的意思,从第二天她才算是餐馆员工,她不愿白吃餐馆一顿饭。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饭后,静怡被江经理叫到里屋。经理看看她说:

    “小孟。”她一顿,“你看我又忘了,我该叫你静妹的,我是想告诉你,从明天起,你不用在前堂做服务员了,改去收银台吧。这份活要有个心术正干活细的人。自打你来这半个月,我看你手脚麻利,脑子清楚,作事本份,能叫我信得过。从明天起你就提前结束见习期,算是正式员工,好么?”

    开始静怡有些将信将疑。等她意识到江经理的决定已成定局时,首先想到的是江经理的远房亲戚,原先的收银台服务员郑桂芝。静怡从初来《悦民餐馆》的第二天,就听说小郑与经理的亲缘关系。那之后,她看到小郑与其他人的不同。也许静怡的年纪比小郑大不少,小郑对她倒不显目中无人。但做为旁观者,可以明显看出小郑对其他人的居高临下的神色。今天经理安排自己去收银台,却未提小郑。

    “我去收银台,是跟那里的小郑一起么?”

    “不,用不着两个人,收银台的事,今后归你自己管,小郑往后不在这儿干了,回家乡另有自己的事。”

    这时,静怡才明白刚才经理说的“做事本份,能叫我信得过”的意思,她想小郑可能在钱财管理上有不干净的地方,经理才对自己的远亲痛下杀手。静怡也才明白,近几天经理对自己明显比别人亲近些。比如吃饭时,会叫自己和她一起在里屋用餐,和她一起享用特殊的饭菜,还能听听经理给自己吐露些个人的私事。两天前,经理边吃边对自己说:

    “我呢,也有档烦心的事。你兴许看得出,我那口子跟我对不上心思,动不动就跟我杠上了。他那人呀,只管餐馆进货,其余屁事不管,里里外外都得我操心。他自个做他的甩手掌柜,图他的清闲去了。”

    江云芩的话,引起了静怡对经理和她老公许子奇的联想。在静怡的印象里,许子奇是个脸上布满严霜的人,他不善言辞,不适应生意场里的交际,所以餐馆里的日常待客,理货,人事安排,自然由处事干练,为人豪爽的夫人出面料理。现在,经理给静怡流露出与丈夫间的心结,使她觉得在经理眼里已经把自己当作可信的人。她觉得这位办事利索的女经理是容易交流的。

    “男人家,遇上像江姐你这么能干的内助,往往就少操心,图清闲。其实呢,有不少人家里也这样,你多干点儿,多操点心,还不是为你们自家?这一点许哥他是清楚的。家里人遇事杠上几句,谁家没有?姐你别往心里去。。”

    “那倒也算了。我里里外外张罗着杂务,也无非是忙些。可他还爱犯醋劲,嫌我对常客热情了,他也不想想,咱做经营的不那样行么?和气生财的道理他就是不懂。你不热情点,不多维些熟客朋友,谁愿意花钱来这儿?人家来不就为吃的喝的顺心不是?你得罪一回人,人家往后还来你这儿?别处有的是饭馆,用得着揣着别扭上你这儿么?”

    “姐你别为这事闹心,我寻思许哥对你还是挺在意,挺有情的。要不也不至于为你犯那份醋。有工夫你跟许哥好好说叨说叨,把道理讲开,误会也就消了。”

    静怡的话,让经理觉得滋润,心里顺和多了。她放下手里碗筷,用手理了理耳后的垂发,对静怡道:

    “他跟我的这点别扭也不是一次了,我是得跟他讲明个道理,他要还是那个窄心眼儿,就跟我换个位子,他自己来照应餐馆场面上的事,看他干不干。他呀,要能把前前后后的事玩转了,我这个‘江’字改成‘许’,跟他姓。”

    今天,静怡在听了江经理让自己去接替收银台郑桂芝的位子后,总觉着心里有点那个,于是又说:

    “姐,你让我去收银台工作,我会尽力干好,让你放心。不过我心里多少有点那个,我去了收银台,就夺了小郑的位子,虽说她回家乡有自己活干,我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觉着有夺人之美的味道。”

    “你呀!生意场上还是经的少。在这方面谁都愿意用能顶事,有信义的人。小郑这孩子也就是个小学文化。念在她和我有层远亲关系,我让她去收银台干。这么长日子了,账上的事总没让我省心过。弄不利落也罢,慢慢学着点,可事情不这样,她在钱财上还跟我玩小动作,我发现也不止一次了,这我可顾不得亲戚不亲戚了,何况我和她只是个淡淡的远亲呢。我跟她讲过了,愿在这儿干,就去后堂帮着摘摘菜和干点别的,不高兴就回家乡找自个喜欢的活去。”说到这儿,经理嘘了口气,眼看着静怡,“经营上的事,不能让沾亲带故的人栓住手脚。能行的上,不行的下,存不得什么情面。你觉着自己像是挤走了小郑,心里有点那个,我明白你那份心肠。不过你那想法用的不是地方。有句话叫‘优胜劣汰’,道理你该比我懂的。好了,不说这些。我指望你帮我把柜上的财务琐事归理清楚,你不缺这能力。还有件事:你在收银台那里,也帮着照应点前堂服务员的工作。”

    第二天,静怡就去了收银台工作,而且兼顾前堂待客服务的管理。不出几天,原先收银台紊乱的糊涂账,在她手里归理得一清二楚。江经理看在眼里,心中自然喜悦。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有六位顾客来《悦民餐馆》吃喝。在把酒换盅中,客人一再邀请服务员小凤入席陪饮。小凤自来《悦民餐馆》打工,从未遇见这种场面。她一面给客人上菜一面苦苦推托,无奈架不住几个人的生拉硬扯,情急之下推说还要上菜来,便钻进后堂操作间不再出来。怯于这几位客人的强人所难,另两个服务员都不肯上去。时间一长,客人开始发作不满。看到眼前的尴尬场面,静怡只好离开收银台去圆场。她急身去操作间端出菜肴来到酒席桌,一面应酬说:

    “餐馆的几位服务员都不会喝酒,为了让您几位在这儿吃好喝好,我这就陪各位喝一杯。”她将斟满酒的杯子举在头前扬了扬,说声“这杯酒给各位敬上了!”仰头一饮而尽,又佯作不胜酒力的样子说:“谢谢各位了,您几位吃好。”便要离去。

    这时,一位身材短粗,头部微见秃顶,留一付络腮须的人站起来:

    “小姐留步!”他用手将搭拉在前额的十分稀疏的头发往顶上扶了扶,眼睛看定静怡:

    “就冲你小姐的这杯酒,我和几位兄弟就不多计较了,我扔钱在这里就是要扔得开心,得方便你小姐要肯赏脸,我请你去去舞场如何?”

    对方后一句话让静怡心里一紧。这时她才想起当初来《悦民餐馆》时,眼前这位短桩模样的人曾是餐馆的常客,而且江经理对他视为上宾。那些日子,此人在与经理交谈中眼光时时朝自己瞟来,经理不在时候,那眼光便如饿老鹰般朝自己射来,这曾使自己生出些疑惧。后来许久没见他来,那种感觉便渐渐从心中淡出。今天他和另几位来这里,着装与此前很不相同:藏青色西服内,戴一条血红领带,一时倒让静怡没有认出是他。这次被他叫住,给了静怡一个仔细端详的瞬刻:一付倒挂眉下,镶着两只像是尚未睡醒或像被蜜蜂蛰过的肿泡眼。脸上皮肤倒显白晰,而且透着红润,给人一种小有身份的感觉。令静怡不适的是,那肿泡眼里淡褐色的玻璃弹球般的一对眼珠滴溜着在自己周身上下转。使静怡当初的疑惧蓦地重新出现。不知是他的那后一句话还是刚才的酒力,静怡的两颊顿时飞出红晕,心里突突地跳,但随即被她的自制力控住,只是淡淡一笑。

    “跳舞我是一点不会,从来没去过舞场,也不想去那地方…”忽觉后一句话的份量重了点,带有冷落甚至卑屑的味道,于是紧着补上一句,口气多了点温热“您几位吃好,我得去忙收银台那边的事了。”说毕,快步回到收银台那里,佯装着忙活。

    那边桌上,几个人开始猜拳行令。那旁若无人的粗声喝叫和一串串笑声,不时引来旁桌顾客们的侧目。喧笑中传出一个炒豆般的声音:

    “杜总的海量我们是清楚的,几位兄弟知道你待我们不薄,今儿大家得多敬你一杯。来来,满上,满上。”

    静怡抬眼望去,见那几人正举杯给短桩模样的人敬酒。那“短桩”一仰头,用手将头顶稀发往后捋了捋。

    “今儿跟大家聚聚,是为咱这铺面开张两周年热闹一下。这两年里,铺面能小有气候,全仗在座几位的辛劳,当然也有下面其他人的份。自打我扔掉铁饭碗办起自个儿的修配公司,心里一直卯着个劲,想干出个名堂让他们瞧瞧。不是捏鼓着要给我定罪名么?甚么出卖厂技术诀窍,取不义之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那好!我不吃你那份饭成不?他们也甭想整治我。我跳出那窝窝办自己的私营。甭看他们财大气粗,到头来咱瞧。他国字号企业的头头脑脑,能耐就真比我行?我杜绍远这两年能折腾出点名堂,没几位掏心窝的能人不行。我这人是宁要一条龙,不养十只熊。有了在座几位,我不愁蹚不出路来。来!为了咱能有今天,干!”

    和着那“短桩”的一声“干!”,几个人齐刷刷一仰头,将满杯酒一饮而尽。接着,“短桩”起身朝几位说“你们先喝着,我去去就来。”便晃着身子朝静怡这边走来。

    “短桩”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元钞,压在收银台的一摞发票下面。

    “这点意思是给你的。”话音不高,像是在刻意压低。

    看着那淡褐色的眼珠,静怡心头不觉一紧,她顺手从发票下抽出那张五十元钞递回给“短桩”。

    “杜总你别——”话一出口她立即后悔,觉得“杜总”这称呼多少沾有攀附的味道,但话音既出,已无法收回,“我不该收这个,这钱你留…”话音未落,手腕已被“短桩”攥住,他顺势朝静怡靠近,胸部贴住收银柜台。

    “你这样让我多不是滋味。收下收下。”他手上微微使力,“你姓孟,是有技能的人。我说的对不?”

    立即,一个思想在静怡脑里一闪。她机警地将手从对方手中抽回,恍然于“短桩”对自己有所了解的原因了。她认定是经理在此前与“短桩”的交谈中透露过自己的背景,她又认定这是“短桩”刻意从经理那里打听出来的。她警觉地朝四下一瞥,应道:

    “我是姓孟,不过连技能的皮毛都够不上,哪说得上‘有’。”

    “孟小姐讲话这么得体,不像你们那几个毛头姑娘。她们到人前那模样,一看一听就知道是土货。”他将话题一转,压低声音“我办了个机电设备维修部。里面二十来号人。孟小姐要有意的话,可以去我那里用你的技能。弄得好,我开你三千元月工资。怎么样?”

    三千元!静怡心里一震。这是比家乡父亲的收入还高呀。快抵得上一个厂长的水平。她不怀疑自己的耳朵,却怀疑面前这位“短桩”:与自己素昧平生的他,为什么开出这么好的待遇?是自己物有所值么?在电机维修上,她自感在工厂是个好手,但并不自视甚高,更没想过能趁得起三千元待遇。她的理智在心里叩问:“他需要的想必会是技能以外的东西,他说的‘弄得好’,究竟打的什么埋伏?”凭直觉,她的心猛地设起防来。

    “谢谢你的抬举。我刚才说了,我维修技术不行。说实话,是拿不起原厂里的活才主动请辞,找点自己能担得起的工作。”静怡只好编织出自己的背景来推托。她料定对方对自己的了解只限于干过维修。因为当初她和经理的谈话也只到此为止。一个欲明究竟的念头在她脑里一闪,想探探对方慷慨许诺背后的用意,于是接说:“所以,你说的‘弄得好’,就开我三千元月工资,我知道自己弄不好。”

    不料“短桩”进一步表示,静怡到他那里还可以安排其他工作。“这你不用担心。其实你去我那里也可以干别的,比如公关一类,或者做我的秘书。这么说吧,只要你肯去,待遇上我绝不亏你。”

    终于明白了,对方所谋的不是技能而是人。这使她心中的壁垒更加高筑起来。

    “我的活是在《悦民餐馆》,没想过要跳槽,去你那儿的事就别提了,我没那本事,只想做个知命的人…”她的口气越来越重。最后又语带双关地加上一句:“只想做个本份的人,清楚的人。”

    这番话是“短桩”未料的,他感到心思被对方窥得,而且不受待见。此时的他感觉像碰在了橡皮钉上,满不是滋味。于是讪讪地说:

    “既然孟小姐不肯,我就知趣了。不过得着你方便时候,我请你去跳跳舞,该不至于还要驳我面子吧。你刚才说不会跳,怎么能呢?像你这样的小姐,能没去过舞场?说回来了,你要真不会,尽管放心,我带你几个曲子下来,凖保会.”

    静怡的脸色变了,她的思想一下敏活起来,家乡的那个道貌岸然却心地不律的王厂长王洪良,以及猎获过自己的真爱却移情他恋的陈宵广的面目倐地在他脑际闪过。她困惑于世间怎么出些这类将女性视为玩物的男子。

    “要人陪舞,可以去找别人,那边桌上的几位正等你呢。对不起,我得去一下后堂操作间。”说毕,转身离去。

    “短桩”木然愣在原地,一种被贱遇,被鄙薄的感觉猛地袭上心头。男子本能的在女性面前的自尊心理燃起一股脑火,他的红润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然而他终于按捺住了,没有在大庭之下失态。在女性面前的这种境况,他不止一次有过,过去他能忍,眼下面对一位让谁瞧上一眼就能印在心里的人,他更能忍。他对女性的难以自禁的追逐心理实在并无恶意,只是在追逐的背后没有情感为基础。所以,当对方像花丛中的彩蝶悠然飞去的时候,在他这方面只是暂短地怅望那飞去的彩蝶,并无情感方面的失魂落魄。他的受伤的自尊心会很快恢复。少顷,他怏怏然回到饭桌,继续加入吆三喝四的酒局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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