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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仇恨的魅力(五)

    狼在寒假里重返村子的时候,郝大胖正六神无主。

    这一带正打仗。大白天都能听到枪声炮声。每天有飞机从村子上空掠过,平地卷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传说正打淮海大战,方圆几百里都是战场,中央军被围住了。

    说是县城已被共产党占了,说是共产党來了要共产共妻,富人要杀头。说是。

    村里骚动着兴奋和不安。

    人们都在等待着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却又无法描述将要发生的一切。女人不再打扮,姑娘不再出门。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埋了起來。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惶然,一种改朝换代的恐慌和好奇。

    沒人理会田里的庄稼了。

    人们吃过饭就袖着手打堆,传得一天一地。看见郝大胖,许多人躲着走。郝大胖心里憋闷得最急慌,想找人拉呱。可他刚一走近,大伙很快就散了。他像个瘟神样在村里走动,极希望有人像往常一样骂他。但沒人和他骂大会。越是这样,郝大胖越是恐慌。他不明白大伙为啥要躲着他,大伙也不明白为啥要躲着他。人们只是隐隐预感到,在不久的日子里,郝大胖这类人要倒霉,要大祸临头。在他们远远躲开他之后,又常常避在墙角偷偷看他,目光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怜悯!

    不久又有新消息传來:

    某村某好户被人烧了麦秸垛;

    某村某好户被人割了耳朵;

    某村某好户被下人杀了,人头扔在三里外的破庙里。

    一梦方醒。人们忽然记起过去的屈辱和仇恨,再也不愿沉默了。日他二哥!

    这天后晌,狼提个箱子回到村里。风尘仆仆,血迹斑斑,不知路上遭了啥事。人们照例躲开了。只远远地议论。

    狼进了家,郝大胖又惊又喜。问他咋弄一身血,埋怨他不该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回家。狼很累的样子,摇摇头说沒出啥事。郝大胖心神稍定,就给狼说了村里许多传言。儿子从大地方來,会有更准确的消息。狼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唔、唔”地应着,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医生敷衍病人的述说。然后就问三月的情况,一扶眼镜:“爹,我想娶三月。”郝大胖急了:“老子的家业要被共产党分啦,你还有心说这个!”狼不解地看着他:“那不是很好吗?大家有饭吃。”郝大胖抬手扇他一耳刮子:“啪!”狼摸起被打落的眼镜,提着箱子走回自己房间。郝大胖在后头一拍腚跳老高:“我日你妈!”

    狼沒吭气。拎桶水洗个冷水澡,蒙头大睡。一路來,他累坏了。这趟回家,他不是帮爹出主意的,也沒什么主意好出。狼在大学里向來不问世事,管他谁坐天下,都和他沒关系。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晚上,狼精神抖擞,叩响了柴房的门。

    三月在家,正和一个姑娘关起门听远处的炮声。柴房已经冷清了。大人不让年轻人出门,尤其不准姑娘家乱跑。这年月,谁知会有什么事发生。今晚,这姑娘还是借故偷來的。她惦记着三月一个人害怕,和她做一会伴儿。

    狼敲门时,吓她们一机灵。三月高声问:“谁呀!”伸手抓个顶门棍,逼到门后。那姑娘一看三月架势,脸都吓白了,也伸手摸一把剪刀,直抖。

    狼在门外说:“三月别怕,是我!”

    “你是谁?沒名沒姓!”三月像吃了枪药,却冲那姑娘做个鬼脸。

    “我是狼!”

    三月抿嘴笑了。其实,她头一声就听出是狼了,故意逗他的。于是“哗啦”打开门,一举棍子:“打死你!”狼慌忙用胳膊架住:“别、别!”三月噗嗤一笑:“看你吓的样!”就扔了棍子,拉个板凳让他坐下。那姑娘拍拍心口窝:“娘來,吓死啦!”三月就问他咋來的,路上乱不乱。

    狼说:“可乱!在火车上倒沒觉得,步行在这百多里,就碰上十几次队伍。”

    三月说:“啥队伍,这么多?”

    狼说:“全是解放军,铺天盖地!”

    那姑娘说:“沒抓你?”大眼忽闪忽闪的。

    狼说:“咋不抓?碰上一次抓一次。盘查,搜箱子。后來就放了。”

    三月说:“吓死人!”

    那姑娘说:“吓死人!”

    狼说:“我还给解放军治伤呢。”

    三月说:“能的你!”

    狼说:“不信?昨儿半夜,我迷了路,扎到仗窝里去了。四处有枪声,我刚躲到一个小村子,就被捉住了。原來是解放军一个包扎所,满地是伤员,他们盘查过后,知道我是学医的大学生,就说有几个重伤员,要我帮着抢救。一个女兵一拉枪栓,说你不帮忙我就毙了你!说着还哭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帮忙?她又笑了,给我敬一个礼,提着我的箱子就头前跑。在三间土坯房里,有一个简易手术室。看來,他们缺少一些应有的器械。幸好我带了一些。那一晚,我做了三个手术,都是很重的伤员。有一个肠子被炸出來,被他们硬塞进去的。我又拉出來,重新清洗,重新缝合。那伤员真勇敢,沒有麻醉药,他嘴里咬一块木头。手术做完,木头全咬碎了,到底沒叫唤。到天亮,手术做完,我也累坏了。他们希望我留下。我沒同意。他们也沒勉强,就给我开了个路条,把我送上路,还说了好些感谢的话呢。”

    三月说:“能的你!”心里却很佩服。

    三人又说了一阵子闲话。那姑娘怕家里人着急,就忙忙告辞了。

    柴房里只剩下狼和三月。

    三月低头纳鞋底,拉得线绳咝咝响。她纳得很专心,好像已经忘了屋里还有个人。只有嘴角咬住的那一窝窝调皮,才透出一点儿心的消息。

    狼使劲搓手,脸涨得发紫。不是害臊,而是有些儿慌神。他其实沒有恋爱的经验,也沒有耐性。在大学校园里,常有一对对男女同学在傍晚的林荫路上散步,极潇洒极快活地说笑。他曾无意间听到过多次,他们谈的有时是很严肃的话題,有时又全是废话。于是想到恋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而他决沒有这份闲情。他从來不想探讨什么严肃的人生课題,也缺乏那种风流倜傥,一门心思都在学业上。课余时间,除了图书馆就是实验室,要么就去大学附属医院帮忙。他在实验室和手术台操刀时的神情,使你感到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牛或者一只青蛙。沒有任何人怀疑,他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外科医生。就凭他优异的成绩和凛凛一躯,不断有女同学向他暗送秋波。但她们很快发现狼是个沒情趣的家伙。除了刀子、钳子、镊子,他几乎就不会说什么。于是女学生们说,你有什么事尽可以找他帮忙,比如借点钱、跑跑腿,但不可以和他谈恋爱,更不能嫁给他。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把你按在哪里当青蛙解剖了。

    同学们说,狼的眼睛就是一把刀子,永远有一种渴望剥离和解剖的欲望。当他看人时,目光里是沒有衣裳的。他看到的是衣裳包藏下的**的人体。他是一个人体崇拜狂。这是他的全部信仰。除此以外,任何社会化的人生话題,比如政治、战争、道德、贫富、荣辱,乃至情感等等,在他看來,都不过是瞬间的东西,而且充满了虚伪、丑陋和污秽。只有人体给人的美感和享受才是真实而永恒的。他痴迷于他的专业,并非出于什么人道和救死扶伤。只是要像守护神一样,守护着人体的美妙。他把人体看成一件艺术品,一件鲜活的艺术品。任何疾病和伤残都是对艺术的破坏。他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

    他知道,他狂热地迷恋三月,就是因为三月长得太美。她的体态、她的面容简直无可挑剔。比之那些已经社会化的都市女性,三月美得自然,美得纯净,就像乡间的小白杨树,挺拔而葱茏,让你看一眼就觉得心里舒畅。他惊喜地发现了她,就再也不得安宁了。

    此刻,狼感到体内正有一股热气往外顶冒,身子在板凳上虚悬着,随时会弹过去,扑向三月。他渴望着立刻拥抱她,抚摸她。可是,他又怕惊吓了她。

    直觉告诉三月,狼正热辣辣地盯住自己,心里就有一种神秘的震颤。在村里女孩子中,三月是公认最有胆子最有见识的。她懂得很多生理上的事,是姐妹们的生理顾问。在小姐妹的闲扯中,她豁达而调皮。但真正面对一个男人的求爱,却不免有一种陌生的惊慌。可她得装得随便一点,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胆怯。就抬起头挑衅似地说:“你还真的回來了?”

    狼说:“我说过我要回來的。”

    三月说:“回來干啥。南方暖暖和和的。”

    狼说:“我喜欢冷地方。”

    三月说:“你该去关外。”

    狼说:“关外沒有三月。”

    三月说:“三月算啥。一个乡下女子。”

    狼说:“我也是乡下人。”

    三月有点感动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小声说:“你想说啥,就说吧。”

    狼的胆量陡然大了,猛冲过去按住她的肩:“三月,我要娶你!”

    三月肩膀一哆嗦,手里的鞋底掉落地上。她惊慌地抬起脸,狼的眼像在喷火。他的双手也在哆嗦。三月脑子里一片空茫,口干舌燥。天哪,这是怎么啦?她本能地想挣脱,浑身都散了架样,软绵绵沒一点劲儿。奇怪不。她能感到他的手并沒有怎么使劲,骨头和肉咋都酥了样。她艰涩地笑了笑,眼里却蓄满了泪水。这一瞬间,她突然才意识到自己是那么孤苦伶仃,在村里并无任何亲人。平日还好,一到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都抛下她不管了。而狼历经万险千里归來,就是为了娶她。她感到一股温暖,又感到十分害怕和害羞:“你……咋说这话?”

    “我喜欢你!你看得出來。”狼抓紧了她的肩,生怕她逃脱样。

    “你……哎唷!……喜欢我啥呀?我文化浅。”

    “我喜欢你的身子!我要娶你,就能天天看到你。你不懂你有多美,我懂!你看,你看!这儿、这儿……”狼急促地说着,就要动手脱解她的衣裳,指住她的肩、她的腰、她的鼓凸的胸,还要一路指下去。那神情像一个痴迷的收藏家,在欣赏他的收藏品的每一个部件。

    三月突然站起身,恼怒地推开她:“你、你……原來是个坏人!”泪水一下子就涌出來。

    狼被她推了个踉跄,也吃了一惊。他扶扶眼镜,困惑地张大了嘴巴:“我的话……不对吗?”

    “坏人!坏人!你走!我不理你啦!……”三月忽然捂住脸哭起來。

    狼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三月哭得委屈而压抑,双肩抖成一团。她感到自己从沒像现在这样脆弱,这样无依无靠。她知道狼仍站在那里,猛地大叫一声:“还不走?你这个人!”

    狼吓一跳,看到三月满脸泪水,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沒说,默默地转身走了。等他刚跨出门槛,三月跑过去,“砰”地把门闩死,转身靠住,顿觉两腿发酸,几乎要瘫下來。她坚持挺住,好久好久沒动,也沒有哭。只是静静地闭拢睫毛,好像在回想刚才的事,又像在等待什么声音。

    门外什么动静也沒有。狼走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吐出一口气。三间柴房,此时显得异常凄凉。三月忽然有一种被人侮辱而后被人遗弃的感觉。她恼火地想,你就这样走了吗?

    突然一声炮响从遥远的黑夜里传來。三月陡然抱住双肩,心里抖成一团。这时,她多么盼望着有人來和她做个伴儿。哪怕是狼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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