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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仇恨的魅力(四)

    过了几天,忽然來了七八个大学生。说是狼的同学。说是约好了去大兴安岭旅游的。说是狼的提议,夏天去东北最好。

    其中有四个女学生:穿裙子、旗袍,大腿一闪一闪地白。一村人围住看。在他们眼里,这些女学生和光腚差不离。大腿,我操。女人大腿可以这样白吗?男人们吸着烟品评。女人们抱着孩子乱叽喳。就有男人不耐烦,冲女人吼:“看只管看!喳喳个熊味?”女人们就缩了头不再吭声,心里老大不服气。看汉子们那眼,饿狗样。

    郝大胖见不成体统,远远地向村里人使眼色:“喂!喂喂!”意思要大伙离远点。偏有汉子装痴,也冲他叫唤:“喂!喂!”且用手指。引得众人都把目光射去,齐齐盯住他肥硕的肚子,如临产的大水牛。大伙“轰”地笑起來。女学生知是狼的老爹,捂住嘴哧哧笑,并不放肆。郝大胖竟有些羞惭。忽然又有人说:“看!好户还有两酒窝呢。”众人笑得更欢。郝大胖知道此时无法和这帮东西对阵,只横一眼,转身走了。此后几天去石口镇,和那相好女人厮混去了,再沒露面。

    女学生居然不害羞,拿个照相机,这里照一下,那里照一下。拉村里姑娘合影,姑娘跑掉一大半,还有三五个大胆的,忸怩着沒走。狼喊:“三月,你也來呀!”三月眼里一层水雾,一甩辫子,跑了。洋学生白闪闪的腿刺伤了她的眼睛,还有狼兴奋的四方脸。还有人说算上狼正好是四男四女四对儿。还有什么什么的。

    晚上,狼带一群学生到柴房來。村里姑娘后生们聚了一屋子,勾肩搭背。姑娘们把脸藏在阴影里,偷觑。后生们经常袒胸敞怀,今晚扣子扣到脖梗,勒得青筋跳。浆过的褂子僵僵地罩身上,如铁衣铁甲。却又故作轻松地稍息站着,皮紧紧地憨笑。

    大学生们反客为主,谈笑风生。一个小胡子吹起口琴,就有女学生唱歌,就有女学生跳舞。乡村之夜,晚风徐來,撑得衣裙发涨,鼓鼓地旋转。男学生合着节奏拍掌,女学生舞得更欢,腿儿,臀儿、腰儿、胸儿,显摆摆地晃,颤悠悠地摇,汗津津地香。屋里人全都如痴如醉了。村里姑娘后生们脸红红地哑着,只把眼转來转去,不够用似的。独有三月忙着烧茶弄水,并不怎么看,一脸漠然。腰间扎个碎黄花紫肚兜,把个腰身收紧,胸脯子就高高地耸出去。不知为啥,她今天特意去了乳罩。那根油黑的长辫子拂在屁股蛋子上,一走三摇,愈显得腰肢柔软。在这群得意忘形的洋学生中间,三月如入无人之境,悠悠然,森森然,自自然然。那神态,那打扮,又好像要和女学生比个高下。村里姑娘暗暗叫好,三月,三月,咱村姑娘就看你了。

    狼一晚就瞄三月,也骄傲地笑。

    女学生们跳累了,坐下喘息,拿手绢抹汗、扇凉。

    三月送上茶水,落落大方:“梨叶茶,请尝尝吧。”

    “什么?梨叶茶。梨叶也能泡茶?”有女学生惊奇。

    “梨叶茶清凉,败火。”

    大家都尝,果然别有风味。一片称赞声。

    女学生这才注意到这乡村少女,如一枝欲放的花骨朵,水灵灵独秀,爱煞人。就有女学生揽住她:“三月,你真美呢!”仿佛提个醒,女学生们都吃惊地叫:“哦!哦!”争相围拢过來,把个三月捉住了摸,手腕儿、肩膀儿、发辫儿、肚兜儿。如抚弄一枝柔嫩的花,爱不释手,又恐伤了它。一位年长点的女学生搂住她的肩,把腮贴上去亲,却贴个湿漉漉:

    “呀!三月,你哭啦?”

    三月哭了,哭得委委屈屈的,哭得羞羞惭惭的。三月好强的心得到满足,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來。天不知到啥时了,想必已经很晚。村庄静得像不存在似的。一时间使人不知身在何方。柴房里蓦然间添了些凄凉。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洋学生想,这乡间的柴房藏着这么些如花似玉的女子,天下人谁知道?这乡间的恬静,乡间的韵致,真让人不忍离去。村里姑娘和后生们在心里说,人和人多么不同。一样都是爹娘生,人家却像燕子样满世界飞,这就是命吗?大家情切切相望,心里都有些伤感。

    忽然,狼说:“我朗诵一首诗吧!”异样地看了三月一眼。大家就热烈地鼓掌,仿佛要驱散心头的阴影。三月沒有鼓掌,把头转向窗外,心里慌得紧。

    又是好凉快吗?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沒有言语。

    到那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狼像个莽秀才,抖抖地喊了一通。如哭,如嚎。正是夜阑人静时,就格外的可怖。

    村里年轻人惊得张嘴。有后生想,日他二哥!

    大学生们先是一个静场,然后就笑:“狼兄,你爱上谁了吧!”就拿眼看三月。

    狼凶凶地不吭气,似要杀人。细看时,泪珠在眼里滚动。

    三月打个寒噤,四肢冰凉。仿佛正有一条蛇钻进衣裳里,在胸前游动。三月很念过一些古诗,却从來不是这般念法,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这也是诗吗?一条人梦的蛇!

    狼,你就这样喜欢我的吗?

    第二天一大早,狼和同学们要离开村子去大兴安岭。黎明,狼走到柴房间敲响窗户:“三月,我寒假一定回來!”

    三月一夜惊惊乍乍,刚从噩梦中醒转。猛听狼在窗外叫,吓得在被单里哆嗦。她的稚嫩的心实在承受不住这猛烈的撞击。都怪自己要强,招鬼了。旋即又恼。你们四男四女洋学生,配好对子游世界,和俺村女开啥心?就从蚊帐里探出头,冲窗外凶:“死样,我不想见你。”

    学生们在外听到了,一阵大笑:“啊呀狼兄!原來是自作多情?你!”

    狼的脸刷地变成紫色。他攥紧拳头往窗户上擂得“嘭嘭”响:“野女子!走着瞧吧!”如一声兽吼,去了。

    三月却搂住陪睡的姑娘,开心地笑起來:“格格格格格……格格……”

    大雪还在无休无止地下,好像决意要彻底改变世界的颜色,叫你再也认不出原來的样子。

    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变得令人心寒,令人发抖。一如这漫长的冬夜,寻不到一丝暖意。可是你得活着。你想看看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你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你只感到这世界已病入膏肓。

    你有时会记起住在柴房里那些日子。那时,不管柴房里年轻人的喧闹,还是村道上成年人之间的笑骂,其实都充满着和谐与宁静。大家不分亲疏,相扶相助,一村子好乡亲。

    可是后來呢?后來就一天天疏远了。你不知道从哪一天、哪一件事上开始疏远的。你一直不曾留意。等你意识到这种疏远的时候,疏远已成冷漠。冷漠到看着别人受苦受难而无动于衷,冷漠到从别人的苦难中寻找乐趣。

    古道热肠沒有了。

    人心变得自私而卑琐。

    多少年了。你一直在心里想,人得了什么瘟疫,变得这样沒心肝。连你自己也成了一个残忍而沒有廉耻的女人!

    沒有谁能回答。

    冬夜漫长而死寂。

    灵魂在冬夜里游荡,无所依附。

    积雪终于压断了树枝,不时有折裂的“咔嚓”声。间或,又有一声闷响遥遥传來,然后黑夜又归平静。她猜想,不知是村头的麦秸垛倒了,还是谁家的破草屋塌架了。

    倒呀倒呀!哈哈!……

    一村子房屋都倒了才好。天塌地陷了才好。她感到一种埋葬的快意。

    恍惚中,那些熟悉而又永远陌生的面孔,正在废墟中挣扎,呼号。那完全是一种绝望的挣扎。残肢断臂血淋淋地从废墟中伸出,无助地颤抖地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些断木烂草在风雪中陪伴着摇曳。一副多么美丽的惨景!

    格格格!……哈哈!……你们也有遭难的时候吗?

    轮到谁是谁,劫数难逃。

    可我并不巴望你们死,好歹还是乡亲。大伙最好还是从废墟里爬出來。人不能这么简单地就完蛋。尽管活着不容易。

    你们总还有三月的故事可听。

    我知道你们最爱听三月的故事。在一次次的批斗会上,把狼押上台子,说三月揭发他如何强奸三月的。让狼交待他怎样扒光了三月的裤子的。自然是越细越好。那时,你们在台下张大了嘴巴,汉子们涎水流得老长,婆娘们啧啧惊叹。接下來多少天,你们都兴奋地谈论这件事,在谈论中打发日子。

    但口子实在过于贫乏。过不多久,又生出许多厌烦。就像犯了鸦片瘾,伸懒腰,打呵欠,无精打采。于是又把狼押上台子。让三月重复一遍那个永远的故事。让狼再交待一遍那个过程,仍然是越细越好。

    你们应当承认,三月和狼的创造精神还是不错的。而且和你们大家一向合作得很好。在每一次重复中都有新的发展和补充,都会增添一些最刺激的细节。一个原本模糊的事情就越來越清晰,一个原本并不完整的故事也越來越完整。

    我们共同创造着一个悲惨而美丽的故事。

    这故事具有永恒的吸引力。

    在清汤寡水的日子里,三月的故事是最好的调味品。

    其实呢,多少年來,你们听到的那个故事只是一个长长的故事的开头,而且还有许多虚假的成分。真正的故事还在后头。那才精彩,才够刺激呢!

    可你们不知道,像一群傻瓜样被蒙在鼓里。

    我不讲,狼也不说。那小子不傻。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们并沒有什么协定,只是心照不宣。人都有一点自己的秘密,是不是啦?你们也有不愿意不能够告诉人的事情。再说,那本來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恩怨,和你们任何人都沒有关系的。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的。那一段故事的开头,仅像一场折子戏,够你们受用了。余下的,还是留给我们自己吧。

    死活和你们无关。

    蛤蟆灯殷红的火苗仍在飘。

    床上的女子已重新安静下來。她知道他就要來了。她必须攒着劲,那肯定又将是一场生死搏斗。

    來吧狼,我等着你呢。等着你继续我们的故事。故事还远不到结束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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