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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营生(三)

    突然一个小伙子喊起來:“丝瓜叔!别忙走,你开个价究竟怎么卖法?”丝瓜站住了慢慢转回身,盯住那小伙子:“你想买?”

    小伙子很认真地说:“想买。”

    “真想买?”

    “真想买!”

    丝瓜慢慢伸出三个指头:“三块钱一滴。”

    众人又骂起來:“老流氓,老王八蛋,老不正经,老财迷。”

    丝瓜沒理他们,进屋去了。那小伙子大喝一声:“你们懂个屁,这是良种,三块钱一滴不贵!”

    大木和二叔已形同陌路。起因是大木说二叔把他的种羊牵到自己屋里去,大木说我不喜欢臊味。他说这些的时候有些傲慢。那时他站在二叔面前像一座黑塔。丝瓜坐在板凳上抬头看了看,像是不认识大木了,就很愕然。

    丝瓜一生沒有怕过什么人。可是从这一刻起,他发现了自己的克星。这个克星正是自己用肩膀扛大的,用心血养大的。他忽然觉得心虚,像是欠着他什么。真是活见鬼。丝瓜有些恼怒,不仅恼怒大木,而且恼怒自己,怎么变成胆小鬼了。年轻时说阎王爷也敢摸摸,今天怎么会在这黑小子面前有点发怵。丝瓜想站起來,腿有点打颤。他想,不能栽在这里,就使劲往上站。他站起來了。而且把驼着的腰也努力伸直,挪两步站到大木面前,脸上露出一丝残存的凶光。

    这是两个男人的较量。他们沒有宣战,也沒有因为什么明显的纠纷发生口角,甚至沒有过感情破裂的迹象。但敌对仇恨似乎潜伏已久,很有些年月了。只是丝瓜从來沒有意识到。但现在他忽然清醒了,他几十年辛辛苦苦养了个狼崽子。大木好像一直在等待时机,在积攒力量。现在他以为他行了。丝瓜面对面地打量,这黑小子的确行了。他很壮实,宽肩厚背,两膀肌肉凸现,稳稳地站在屋当中。他用极低沉而且极冰冷的胸音说:“我不喜欢臊味,你把你的种羊牵到你屋里去。”就这些。然后就岿然等待二叔的回答。

    丝瓜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他知道不能怕他,他已远不如大木壮实,但当他伸直驼腰的时候,个头仍比大木高出半头,可以居高临下看他的。丝瓜在年轻时就有“大丝瓜”的浑号,是说他个头大,那东西也大。男人不是他对手,女人也不是他对手。纵横几十年,也算得一条好汉了。他当然不能怕这黑小子。他相信他暂时还不敢把他怎么样。

    他和大木的目光对视相持着,想把他逼出门去。但大木毫无退让之意。丝瓜心里又是一抖,他知道他遇上真正的对手了,而且这对手会搅得他后半生终日不安。他想大喝一声。你滚,可想想肯定沒用。大木不像是要和他饶舌斗嘴,他要肯滚大概就不会來了。那么剩下的选择就只有把种羊从他屋里牵回來。看來只有这样了。他说他不喜欢臊味,这句话好像已憋了十几年了。

    这是一场遭遇战。丝瓜知道自己败了。这已成了定局。从他走进屋子就成了定局。可是这实在有点窝囊,几乎是未曾交手就败下阵來。丝瓜到底是丝瓜,他不能唯唯诺诺地弯下腰去把种羊牵回自己屋里。他当然不能。他必须对自己的愤怒有所表示。于是他抬手扇了他一耳刮子:“啦。”不是很响,似乎带点试探的性质。沒有什么动静。大木很平静。丝毫沒有要还手的意思。但也沒有要收回他的话表示退让的意思。平静明白无误地显示着他的固执。这一点有些像他娘影月。影月如果不是那么固执,自己后來的日子也许会是另一种样子。丝瓜一想起影月就像翻倒五味瓶,无名火起。

    他突然要发泄什么就甩过一个大耳刮子:“叭----!”这一下子打得结结实实,透过大木宽大肥厚的方圆脸好像触到骨头。大木摇晃了一下,又重新站稳了死死盯住他依然那么平静,决沒有还手的意思。丝瓜骇然看到大木的神态,突然从他身边窜出门去。那一瞬间他有些迷乱,他不知是逃开大木,还是逃开自己。大木已不是原來的大木,自己也不是原來的自己,一切都在毫无觉察的时候变了,就像那次沒提防大木、二木都长大了一样,自己也老了,老得沒有胆量,也沒有了洒脱。丝瓜一生沒提防过人,只是信马由缰,无忧无虑,无法无天,无心无肺地生活。但现在他感到了惶恐、感到胆怯、感到一种遥远的内疚。

    当丝瓜从大木屋里牵出他的两头种羊的时候,一抬头见大木就站在门口,依然黑塔一样岿然不动,只在嘴角流下一缕鲜血,那一缕鲜血下吊着一滴残忍的笑。

    事实上葫芦并沒活多久。他在瘫痪不久就自杀了。并不是生活发生了多么大的困难,也不是丝瓜沒有兑现他的承诺。而是丝瓜太好太周到了。他不断往葫芦家里送粮食、送钱、送柴禾、送烧饼、送布,凡是生活中必须的和不太必须的他都送,甚至还不断给影月带來一些粉盒、雪花膏之类。他并沒有说过从哪里弄來的这些东西。葫芦和影月只看到丝瓜疲倦而又兴奋,头上身上常沾些草棒之类。有一天晚上背粮食回來胳膊上还带着伤,血把袖筒也浸湿了。影月接过粮食吓了一跳,说丝瓜兄弟你咋啦。丝瓜冲她做个鬼脸说:“影月嫂子你放心,沒事,谁还能把我咋的,凭我这个头。”葫芦心里明白挣扎着从床上欠起头说:“丝瓜,你又去偷人家啦。”丝瓜上前按住他说:“哥你安心躺下,别把话说得恁难听。”丝瓜看葫芦担心的样儿就冲他笑笑:“睡吧,睡吧,家里事你别操心,一切有我呢。”

    那时影月忙不迭打來半盆清水,化些盐在里头,从背后叫丝瓜兄弟快洗洗伤口。丝瓜转回身看了影月一眼狡猾地一笑:

    “影月嫂子,你帮我洗吧,怪疼的。”影月看他脱去褂子上身**就有些喘气不均匀,忙说:“快蹲下!我给你洗,看还有血呢!”说这话的时候却很凶,像大人命令孩子。丝瓜本來嬉皮笑脸,这会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说:“算啦,还是我自己洗吧,你帮我找块干净布就行。”丝瓜把半条伤胳膊浸在盐水里,冲去血迹,露出白斩斩一个大伤口,像沒有血丝的嘴唇。影月看了心惊肉跳,仿佛水里有咝咝的声音,盐水刺得皮肉惊惊颤颤的。她有点头晕,站不稳扶住隔墙往里去了。丝瓜就听到里间有轻轻的哭声。不一会影月出來拿一块干净白布说:“丝瓜兄弟,你把胳膊伸过來。”丝瓜就把胳膊伸到影月胸前。他伸得很慢,并且缓缓把五指张开,像是要捕捉什么。当手指伸到离她胸前鼓凸处一线近的时候,停住了。

    影月一哆嗦,但站住了。她近乎粗鲁地抓住丝瓜强健的胳膊,先用毛巾抹去伤口附近的水,再用干净白布一圈圈往上缠。她缠得很专注,嘴唇咬得紧紧的。丝瓜差点笑出声來。他知道她还不会掩饰自己。影月脑子里一片空茫。她的整个感觉都在手指上。她是第一次触摸他的皮肤。感觉和葫芦完全不同。葫芦是肉乎乎的,分不清皮肤和筋肉,甚至连骨头也肉乎乎的。丝瓜的皮肤却像另外贴上去的,你能感到清晰的一层。皮肤包藏下是结实得像檀木样的肌肉。而在皮肤和肌肉之间卧着小野河一样奔腾的血管。那血是不安分的。他的每一个部件甚至包括灵魂都是原本分离着然后组装起來的。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会干什么。此刻,就在他的哥哥葫芦面前,他也不能有一点儿正经相。影月有些讨厌他,害怕他。可是又佩服他,感激他。一家人的生活担子压在他肩上,他不在乎沉,偷东西被人砍成这样,他不在乎疼。他什么都不在乎。

    一线,算什么距离呢。那实际是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丝瓜把握得很准。影月吸气时,高耸的胸能触到他的手指尖,影月呼气时就稍微离开一点。影月已经看出这个无赖的用心,他并沒有主动碰你,可你却不能不呼吸,也就不能不碰他。影月的血管在涨。她试图调整一下位置,离开他的手指远一点。可是不管怎么调整,他的手指都始终沒有离开她的胸,就像指北针一样老是指住那个方向。距离仍然是一线,可恶的一线!

    葫芦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近乎绝望地闭上眼。这些日子,他已经觉察到丝瓜喜欢影月。现在他证实了。他有些欢喜,泪却刷刷流出。他知道自己完了,一生都完了。他闭着眼想,他们年龄怪配的、怪配的、怪配的。他的泪水已经溢得满脸都是,耳朵眼里也灌满了,葫芦想坐起來把他们喊到面前说点什么,可他挣扎了好一阵却终于沒有爬起來,直到丝瓜离开屋子,他仍然僵硬地躺在那里。影月返身时正见他直勾勾地盯住自己满面泪水,嘴角却抽搐着笑,笑得极惨然。影月“啊”了一声忙上前问他:“怎么啦?”一面用软乎乎的手掌为他抹泪。葫芦到底啥话也沒说,泪水却越擦越多。影月就有不祥的预感。影月守候到天快亮时,三岁半的大木醒了,在里间床上哇哇大哭。影月去了里间。她看到葫芦好像睡沉了。她喂过大木打了个盹突然醒來跳起身就往外跑,葫芦已经自杀。他是用一把锋利的剃头刀割破喉管的。那时天已破晓,一屋子霞光,显得辉煌极了。

    二木一头栽进大木黑洞洞的小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大木的屋子。

    这其实还是他们两人的屋子。二木认师傅后,白天在张木匠那里干活、吃饭,晚上仍回这里睡觉。但他在感觉上自己被赶出去了。他看得出大木不欢迎他。二木在两边都有飘零之感。

    乍进门,什么也看不见,也沒有声音。二木知道大木在屋里睡觉。大木通常是昼伏夜出的,白天极少出门。连撒尿也在屋里。有一个大肚小口坛子放在床底下。他就尿在那里头,然后盖上。而且不准二木用。天一黑,大木就出门去了,很快。别看他那么壮大的身躯,行动却十分敏捷。有几次二木随出门偷看,但大木一晃就沒影了。他不知道他夜里出去干什么。他不敢问他。他差不多总在黎明前回來,两手空空的。有时阴沉着脸,有时显得狂喜。但狂喜又压抑着。他从不喊叫,通常是困兽一样在屋里來回走动,碰得盆盆罐罐乒乓响。再不然就是从床底拉出大肚黑坛子解开裤子猛尿一阵像机枪扫射什么。然后如一面山墙咕咚倒床上,死猪一样睡去。

    二木靠近床,见大木果然躺在床上。他估计他睡着了。弯下腰瞅瞅,见两点火球闪动。二木吓一跳就要逃,他越來越怕大木。

    大木见二木來了躺着沒动,却知道肯定发生什么事了。

    “惹祸啦?”

    “惹祸了。”

    “说说。”

    “我对芋头说,你腚上有颗痣。”

    “我腚上沒痣,芋头腚上有痣。”

    “我是这么说的。”

    “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是大木说你腚上有颗痣。”

    “你咋知道。”

    “你肯定会这么说。看你慌慌张张样。”

    “都一样。反正我说了。”

    “不一样。你只能说你见过芋头腚上有颗痣。”

    “咋的?”

    “咋的也不咋的。”

    “咋的也不咋的还不是一样。”

    “大不一样。你说我见过她腚上有颗痣,她就会嫁我。”

    “嫁你就嫁你呗。”

    “混蛋!芋头只能嫁你。”

    “我看谁都嫁不成。别做梦了。”

    “咋的?”

    “咋的也不咋的。”

    “咋的也不咋的,你回去就给我改过來!你就说你亲自见过她的腚上有颗痣,在右边腚帮子上像颗杏,圆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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