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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九

    这是一九七六年的七月二十八日。为了应付期末考试,刘辉和几个同学就住在了学校里。

    窗外的小雨不停的下着,教室里的吊扇已经开到了最高速,却仍然难以驱走又闷又热的感觉。他和费翔还有郭明三个人正坐在教室里画着素描,而此时已是凌晨时分了,刘辉伸了伸有些酸累的手臂,站起身来一边擦着汗一边走到窗前。当他向窗户外面望去时,只见绛紫色的夜空中闪烁着蓝光,还伴随着传来低沉的轰鸣声。他很纳闷,这附近没有施工的工地啊,这看似电焊工烧焊时发出的闪光和闷雷似的声音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哎,你们俩过来看看,这外面是怎么回事?”

    费翔和郭明起身来到窗前向外张望着,一时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个人正要坐下继续画画,突然脚下开始震动了起来。先是上下颠簸,接着便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教室里的桌椅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刘辉这才醒悟到是地震发生了。

    “快跑啊!”郭明大喊了一声,迅速的窜上窗台率先跳了出去,费翔则惊恐的抱着头,声嘶力竭地喊着:“地球炸啦……”

    刘辉冲他吼道:“还不快跑啊!”

    听到刘辉的喊声,费翔这才连嚎带叫的从窗口跳了出去。

    当刘辉正准备跳出去时,教室里的灯全部熄灭了,而挂着黑板的那面墙也轰的一声倒了下来,他来不及再去多想了,在黑暗中摇摇摆摆的攀上窗台纵身跳了出去。

    刘辉他们班的教室是在一楼,由于还有层地下室,所以教室的窗户离地将近有两米多高,刘辉落地之后刚跑出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喊:“刘辉,快扶我一把!”

    他回头一看,见墙根处蹲着一个黑影,他跑回去也顾不得细看是谁了,就一把拽住他的一只胳膊拖着向操场跑去。只拖出三四米的距离,就听轰隆一声,上面落下的一堆砖块儿刚好砸在他们跳出来的地方,要是再晚上几秒钟,两个人就谁也别想活了。

    当终于来到安全地带时,刘辉这才看清楚,自己救起的正是费翔。原来他在跳下窗子后摔伤了右腿,一时疼的站不起来,若不是刘辉及时把他拖出来,他的小命恐怕已经没了。

    天已经开始放亮了,细雨仍在不停的下着,所有住校的老师和学生都聚集在了操场上,这时看上去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狼狈不堪。男的有没穿内裤的,女的有没戴胸罩的,用随手抓来的被单或者毛巾被紧紧的裹住身体,那些没有东西遮掩的人,只好用双手挡住私处蜷缩着蹲在地上,还有的身上头上仍在淌着鲜血。

    教学楼的三楼已经完全倒塌了,宿舍楼的墙体上也出现了一道很大的裂缝,望着眼前的一切,很多人都在默默地哭泣着。

    刘辉心里非常的焦急,他不知道家里到底是怎样一种状况,爸妈是不是也都安然无恙?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郭明此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只好把费翔搀扶到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这才急急火火的朝家里跑去。

    他无暇再去顾及沿途的惨象,也顾不得脚下的砖头瓦砾,穿过拥挤在街头的人群,在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的胡同里跳跃奔跑着,当他冲进大院时,猛的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空荡荡不见一人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一间再是完整的房子了,而自家住的屋子前面山墙已全部倒下,屋顶也塌掉了大半。他踩着瓦砾走到近前,透过横七竖八落下的檩木,只看到里面的床上散落着许多的砖头和灰土。

    “爸,妈……”刘辉大声呼喊着:“还有人在吗?”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周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一座无人的废城之中,仿佛看到了脚下的废墟中掩埋着的那一具具的尸体。

    他感到非常的恐惧,竟颤抖着哭泣起来……

    “小辉啊,你呆在那儿干嘛?你爸和你妈都在河边儿呐!”

    他回头望去,见是同院的国祥。

    “国祥哥,我爸我妈都没事吧?”刘辉急切的问道。

    “没事,快找他们去吧,刚才还念叨你哪。”国祥说:“一会要是再地震,这房子都悬啊!”

    听说爸妈都安全,刘辉的心里总算踏实了,他一边向外走一边问国祥:“国祥哥,你回来干嘛呀?”

    “哦,我回来拿几件衣裳,你赶紧的去吧。”

    “哎,哥你当心啊!”

    “知道啦。”

    墙子河边,避难的人们三五成群的坐在那里,似乎刚刚从地震的惊恐中回过神来,纷纷议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刘辉在河边找到了自己的爸妈,见他们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家是暂时回不去了,人们用木条和竹竿以及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沿着河边搭起了一个个简易的棚子用来栖身,实在有困难的,就两三家合起来搭一个窝棚,找块塑料布或者床单中间一挂就是家庭与家庭之间的隔断了。

    到了下午,政府部门的抗震抢险工作也都全面展开了。刘辉惦记着他的同学费翔,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就不顾父母的反对向学校走去。

    沿路倒塌的废墟上,仍看到有人在紧张地刨挖着,他知道一定是他们的亲人还在废墟下掩埋着。经过河西医院时,围墙栅栏外的人行便道上已经排满了死难者的遗体,而此时仍然不断地看到那些边跑边大声吆喝着让路的人们,或背或抬的把一个个伤员送进医院里,在医院临时搭建的急救棚中早已经人满为患了。

    刘辉没有找到费翔,显然他已经离开了学校。

    人们从广播中得知,这次地震的震中发生在河北省唐山,政府在震初的通报中将此次地震列为七点五级,后来又修改为七点九级。为了确保治安,大批的武装民兵走上街头,配合军人担负起维护社会秩序的责任,公安部门也相继出台了一系列措施,对于那些借机偷盗和抢劫的不法分子采取了最严厉的镇压。

    地震过去了月余,学校也刚刚恢复了教学,九月十日便传来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国家领导人毛主席因病于九月九日逝世了。

    一九七六年的一月八日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因病去世,在国人的心中就已经被视为一场灾难了,七月二十八日的唐山大地震,又在人们脆弱的心灵上插上了一把刀,如今毛主席的离世,无异于又一颗重磅炸弹被引爆,无比悲痛的国人心中一片茫然。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灾难将要再次发生,仿佛头上的天将就要塌陷了一般。

    九月十八日举行完毛主席的追悼大会之后,当天夜里学校宿舍楼内便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天晚上,刘辉正巧没有回自家的临建棚,而是留在了学生宿舍里,同贺天宇、李颖、郭明和费翔几个人一起喝酒到很晚才睡。后半夜里,郭明拉肚子起来去厕所,厕所内的灯坏了里面黑咕隆咚的,他像往常一样觉得很熟悉这里的一切,就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刚迈了两步就迎面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郭明伸出双手向前摸索过去,他首先摸到了两条粗粗的象人腿一样的东西,顺着往下再摸,又摸到了两只冰凉的脚。

    “啊……”他一声惊叫,扭身就向外跑去,在门口处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人便摔到了厕所外面。

    “有死人啊!”他爬起来狼嚎般的冲进屋里。

    几个人被他的叫喊声惊醒,都从床上爬了起来。

    “大半夜的嚎嘛呀?死了你娘啦!”贺天宇骂着。

    郭明结结巴巴地说:“死人,有……有死……死人,茅房里有……有死人啊!”

    刘辉说:“你是不是发癔症啊?梦游呐?”

    “真的,真的有死人,我摸着啦!”

    “你他妈摸着鬼啦!”

    “不是,我摸着他的脚啦。不信?不信你们就看看去呀!”

    见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大家一起来到了厕所的门外。厕所的门是开着的,贺天宇打着了打火机,大家借着小小的光亮向里望去,果然见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悬在那里。刘辉找来一个墩布把,小心翼翼的挪步近前用墩布把捅了捅,发出的蹦蹦的声音显示那东西已经僵硬了。

    “给我打火机。”他向贺天宇要过打火机,打着后一照,果真是一个人悬空吊在那里,尸体已经僵硬了,吐出口外的半截舌头更显得阴森恐怖。他感到浑身发紧,头发根子都立了起来,急忙退身出来,对正在发愣的几个人说:“有人在这儿上吊了,你们守在这儿别进去,我和天宇去把刘白毛喊来。”

    刘白毛叫刘正洪,是学校政教处的主任,平时也兼管着学校的安保工作。由于快六十岁了,头上有很多的白发,平日里又非常的专横霸道,在学校的师生当中很不得人缘,大家背后都喊他刘白毛。他知道这帮小混混们不好惹,也很清楚他们在学校里抽烟喝酒打架斗殴的所作所为,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的装作看不见罢了。尤其地震发生后,他的一家就一直住在学校的临建棚里,他就更不敢招惹这群小祖宗了,生怕有一天惹恼了他们,没准儿就会把自己的家给端了。

    他随着贺天宇和刘辉来到宿舍,用带来的手电筒照着尸体,大家这才看清这个死者,正是学校里雇用的工友大老李。

    刘白毛哼了一声,说:“妈的,便宜这老家伙了!”然后,他又对刘辉他们几个说:“你们哥儿几个在这盯着,保护好现场,别让其他人再进去了,我去打电话报警。”

    刘白毛走后,贺天宇骂道:“操他妈的,让咱们看死人啊!走,咱们也回屋里呆着去。”

    几个人回到屋里,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睡也睡不着啦,几个人就拿出酒和两盒火腿罐头来, 边吃喝边议论起大老李为何要上吊自杀这件事来。

    贺天宇说:“你们都不知道吧?毛主席追悼会那天,大老李中午在屋里吃捞面,被刘白毛正好撞上。”

    “啊?这也不至于上吊啊。”费翔说。

    “你懂个屁呀!这是政治问题。”贺天宇神神秘秘地说:“那天我正好从他门口过,看见刘白毛正在屋里训他呢。”

    他学着刘白毛的口气,接着说:“毛主席逝世你高兴是吧?全国人民都非常悲痛,你却躲在屋里偷偷的吃捞面庆祝,这是非常严重的政治问题!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行为!”

    “我操,这么能上纲上线啊!”李颖随口骂了一句,说:“这个刘白毛,哪天犯我手里,非把他蛋子儿挤出来不可。”

    刘辉说:“一准儿是怕挨斗,大老李才上吊的。”

    “对!”贺天宇说道:“大伙儿记住了,往后对刘白毛就不能客气,这家伙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玩意儿。”

    公安局很快就来人了,对现场经过勘察之后,又找刘辉他们几个了解了一些情况就走了,后来给出的结论是:畏罪自杀。

    最近一段时间也不知怎么了,刘辉的心里总感到有些慌乱,他一时也找不出原因来。然而,就在随后的几天里,又有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十月二十九日,正在学校上课的刘辉忽然接到了弟弟发来的一封电报,上面写着‘父病急回’四个字,他急急忙忙拿着电报回到家里告诉了母亲。

    母亲的反映很镇静,她问刘辉:“你打算怎么办?”

    刘辉说:“我想回去看看我爹。”

    “你回去了他的病就能好吗?”妈妈说:“回头我给你娘寄十块钱回去就行了。”

    “妈,上次人家就说,我爹最多能活上一年。”

    “行啦,这些我比你清楚,”她拿出烟来点上一支吸着,说:“有钱买药比你回去要强多了。”

    十月三十日,弟弟又发来一封电报,上写:父病危,速回。

    “唉!”妈妈叹口气,说道:“不是我不让你回去,你看家里现在这个样子,哪像个过地呀!再说了,生死有命,谁也救不了谁。”

    刘辉嘟囔着:“怎么说也得让我回去一趟啊,真要有什么事儿,我还能见上我爹最后的一面。”

    “你怎么就不往那好处想呐,啊?我告诉你,不行!”她动了动脖子,说:“就算是回去,那也得是我这个当姐的回去,你一个小毛孩子回去顶个屁用。”

    刘辉的心里虽然窝火,但他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十月三十一日,刘辉一早刚到学校,门卫的大爷又交给他一封电报,这回电报上写的只有三个字:父病故。

    刘辉拿着电报冲到家里,对妈妈说:“我爹过去了,我得马上回去。”

    妈的表情很冷静也很淡漠,她点上烟深吸了两口,这才缓慢地说:“现在人都已经死了,你回去还有用吗?”

    “你前天或者昨天要是让我回去呢?”刘辉也有些急了。

    妈妈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吸着烟,说:“不让你回去就有不让你回去的道理!”

    “妈,他我爹可是你亲弟弟呀!”

    “我亲弟弟怎么啦?我哪一点对不起他啦?”她斜视着刘辉,说道:“你爹有病,我哪一次没给他寄钱啊?他来这里好吃好喝的,走的时候又有哪一次不是大米白面的带着?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说着,她竟嚎啕大哭起来,用两手拍着大腿,喊着:“我那苦命的兄弟呀,咱从小没了爹没了娘的,是姐把你拉扯大地啊。你走了,留下姐让人家指着鼻子说三道四啊……”

    刘辉这个气呀!心说:我说了你什么啦?你这是给谁看啊!

    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是白搭了,回家已经没有可能了。他恨恨的瞪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离开了。

    回到学校,他一头扎进宿舍里没再去上课。

    他百思不得其解,自从来到天津后,回趟老家有多难啊!一说到回家妈就掉脸子不高兴,回趟家是需要花钱,可是钱真的比亲情还要重要吗?如今爹爹都去世了,她为什么还要阻止自己回去呢?哼!一定是怕我回去就不回来了,要不怎么会把我的钱卡的那么紧,每月就给两块钱的零花。她也太小看我啦,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

    中午下课了,贺天宇见刘辉一个人躺在床上,就从床下摸出一瓶酒来,说;“嗨,咱哥俩喝点儿。”

    说着,又从挂在墙上的挎包里拿出一包花生米来,俩人就喝上了。

    天宇看了一眼一语不发的刘辉,说道:“有嘛烦心事儿说出来,哥们儿帮你想辄。”

    刘辉叹了口气,就把亲生父亲去世的事情告诉了天宇。天宇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说道:“操!这么大的事,你他妈瞒的倒是紧啊,老爹死了不回去那哪儿行啊,你在这等着我。”

    刘辉问:“你干嘛去?”

    “你别管啦!”说着,天宇就出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又回到了宿舍。一进屋就把手里的一把票子扔到刘辉跟前,说:“数数,一共是一百二十块钱,还有四十斤粮票,赶紧去车站买票吧。”

    “你哪来这么多钱呀?”

    贺天宇从衣兜里拿出一张信纸递给刘辉。

    “这上边儿都写着名字呢,是大伙儿给你凑的。”

    刘辉接过来想了想,说:“好吧,算我跟大伙儿借的吧。”

    “揍性!”天宇骂了一句,说:“谁他妈的让你还啦?你只要记着这些哥们儿姐们儿的好就行啦!”

    刘辉感动的泪都淌了下来,他对贺天宇说:“你替我谢谢哥儿几个姐儿几个,大伙儿的情分我记着。”

    “行啦,快去买票吧!”

    刘辉点了点头,收好钱和粮票就急忙去了火车站。

    “妈,我明天早上回老家,车票我已经买好了。”

    妈妈惊讶的望着刘辉,问:“你哪来的钱?”

    “同学给我凑的。”

    “凑的?”妈妈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说道:“好啊,长本事啦!哦,我没让你回老家,你就自己跑出去找人家借钱?行啊,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将来你就给我自己去还吧,我可没钱替你还账!”

    刘辉说:“这您就不用管了,我……”

    没等他说完,母亲的巴掌已经重重地煽在了他的脸上。

    “我不管,我不管你能长的了这么大吗,啊?”她大吼着:“翅膀硬了,你就敢这么跟我说话啦?反了你了!”她点上一支香烟,猛吸了两口,接着说:“我告诉你刘辉,有钱你就走,我是一分也不会再给你的,该花的钱我早都花够了!”

    刘辉没有再说什么,他默默地掏出钱来,从里面数出八十块钱放到了床上,又把三十斤天津粮票放了上去,只把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和四十块钱收了起来,然后走了出去。

    母亲看着钱和粮票愣住了,她想不到刘辉竟能拿出这么多钱来,她追了出来,站在棚子门口喊道:“你个没心没肺的,离开这个家,你就别再给我回来!”

    刘辉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一晚他住在了学校,而爸妈也没来学校找他回去。

    初学写作,许多不到之处,恳望各位老师及学友多多指点帮助,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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