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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童家墓

    杀人凶手被找出,江湖中一时大哗,一方面没想到那么多人会被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砍柴小姑娘杀死,另一方面也都松了一口气:事情总算告与段落,他们的生命算是安全了。

    在这事件中悠游宫领了头功,毕竟最后人是他们找出来的,也是他们抓住的,由此,这个新起的小门派在武林中也有了小名气,算是站稳了脚跟。不过悠游宫方面却毫无表示,即使有人想抢功他们也依旧缩在浮玉山深处,丝毫没有为这事自夸一番的意思,这一点也让武林中的老前辈们甚是满意。

    而至于已死的凶手,所有人也只在围捕的当天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黑衣女孩,之后尸体便被悠游宫方面带走。

    也有人对此质疑,不过在鸾歌的周旋下,疑问都被压制了下去。

    同时人们又想起那个据说在事件过程中帮了大忙的朝廷派来的使者,武林中几个地位够高的人物都想着来见上一见,代表整个武林表达一下对朝廷的忠心,也好换个相安无事,但作为中间人的悠游宫却说那位大人在捉拿案犯的过程中受了伤,正在静养,不便招待,把人打发了回去。

    这一点倒是不假,鹭翎自那日晕倒后就一直没有醒过来,且高烧不退、气息阻滞,吓得一群人天天守在他身边,生怕出个好歹。

    癸扇来帮着看了,说是大惊之中又淋了雨,再加上染了些醉鱼血中的毒,那毒专门破坏人的肺部,毒性又霸道,鹭翎身子骨吃不住。他干脆住到了鹭翎屋里,占了枭崇外间的那张矮榻好时刻观察鹭翎状况,又费了好大的劲把那群干操心使不上劲的人撵了出去。

    尹苍远问癸扇鹭翎怎么样了,癸扇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好不容易把他那破身子骨调理得好了些,这下子算是全白费了……他这样的身子最忌大惊大悲,偏偏碰到这样的事。再这么折腾几个来回,你就可以直接给你哥哭丧了。”说完又开始心疼他之前用在鹭翎身上的那些进补用的稀有药材。

    尹苍远木着表情沉默了良久,苦笑了一下:“……我们这样的家庭,哪个能好命地什么事都不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呢?”

    癸扇停止了小声的自言自语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你真要是心疼他,就努把力,赶紧把你哥从那破地方放出来。”

    尹苍远被拍得一愣,随即笑得更苦:“说得简单……就算我想放,也得父皇肯放才行啊。”

    虽这么说着,他却对这事上了心。

    那天之后过了两日,鹭翎终于醒了过来,烧退了下去,呼吸却依旧困难,喝水吃饭都要小心翼翼,稍一呛到,就会因为呛咳而喘不气起来,憋得脸都泛出青紫色来,极其吓人。

    就这样又调养了好一段时间,才慢慢有了好转。

    枭崇同他说了醉鱼的事。

    醉鱼原姓童,是临丰一代有名的江湖仁士,世代的药武双修。虽然论武功在江湖中排不上名号,但他们世代在临丰经营积善堂,帮穷人看病、给城里的乞丐布粥,所以在当地名声极好,若是童家发话,临丰及周边百姓定能随其动作。

    但是几代人建立起来的大家族,在一夜之间就一个人都不剩了。

    城中还有许多人记得当年童家在时的样子,说是虽人多钱足,童家却从没有起内讧的时候,妯娌和睦,子孝弟悌,每次路过他们家的围墙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欢笑声。童老爷子身子骨硬朗,却已想着将家业交给大儿子打理,他膝下四子一女,最小的女儿是临丰出了名的美人,是整个童家的宝贝。

    “醉鱼估计就是这位童家小姐的孩子。”

    鹭翎静静听完,点了点头:“那她父亲是……?”

    枭崇抿了一下嘴唇:“是当地一个流氓……大概是看童家小姐没了依靠,觊觎她美色,就……”他说到这里顿住,“童小姐被人欺辱有了身孕,没办法进别人家的门了,她自己在一个荒弃的城隍庙生下了孩子,没几年就走了。”

    鹭翎依旧只是点头,他闭上眼睛歇了一会神,突然开了口:“那男人还活着么?”

    “……活着,他当年去了东边殷城讨活,如今开了个小赌馆,有了妻儿。”

    鹭翎猛的睁开了眼,墨黑的双眼瞪视着前方,里面满是冷锐的杀意。大概是怒极的原因,他竟然慢慢地勾起了唇角,笑得极艳丽,却也极危险。

    “把他带回来。他的妻儿若都是良善之人,就给安排个好的去处,若不是,就杀了吧。至于他,别给他饭吃,用马给拖回来,也别让他死在路上,我要让他在醉鱼坟前下跪,在那切了他下面的物事,做成肉饼喂他吃下去!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他越说越激动,呼吸也急促起来。枭崇忙上前帮他拍背顺气,看他平复下来,才道:“醉鱼还没下葬。”

    鹭翎执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抬头去看枭崇。

    “她的尸体现在在浮玉山附近的冰洞里,我们想着你亲自送她走比较好……她大概也希望你去送。”

    鹭翎面上由仇恨变成呆愣,最后露出一个快要哭出来一样的表情,枭崇看到眼泪在他眼眶里转着,却最终没有落下来。

    “……谢了。”鹭翎轻声说。

    枭崇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鹭翎让尹苍远与那些江湖中的老前辈们见了一面,他自己则完全不出面。

    四日后,醉鱼下葬。

    送葬的只有鹭翎等人和几个悠游宫的帮手,醉鱼的尸体被放在巨大冰块做的冰棺里,用药物镇着尸气,从浮玉山上的冰洞里抬下来再放到棺材里。鹭翎帮她擦去了眉毛和鼻子上的白霜,看着她发了会呆。

    送入冰洞之前,有人帮她擦净了身子套上死者的衣服,此时看上去很干净,失去了血色的皮肤不再像之前那么黑,呈现一种淡淡的灰色。她的尸体很完整,面容祥和,除了几处擦伤因为人已死血液不再流动而怪异地敞着之外,看起来仿佛只是睡去。

    鹭翎看着她微闭着的眼皮,他记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记得那对眼睛逐渐变得浑浊的样子,还有她放在自己掌心的冰凉的手,她最后僵在脸上的笑容,她断断续续地说出的那个谢字,鹭翎都记得。

    鹭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对她微笑,然后叫人关上了棺盖。

    醉鱼的父亲被带了来,喂他吃下了肉饼后,砍断了他的手脚,用绳子拴在坟边的树上,让他替醉鱼守墓,直到饿死或者流血过多而死或者被野兽吃掉为止。

    请来主持下葬的道士被吓得不轻,却依旧哆嗦着来劝:“新坟边不宜见血……死者会变成凶鬼,不得安宁。”

    鹭翎对他笑了笑,看起来竟温和恬静,趁着那男人的惨叫声和人骨被敲碎的声音,显得分外怪异可怖:“没关系……就算不见血,她大抵也会变成厉鬼。别人欠她的债还没还完,她不讨回来,要怎样安宁?”

    醉鱼被葬到了童家祖坟里,一同葬进去的还有当初被草草葬在别处的童家老小。因为来给她送葬的都不是她的本家,悠游宫的人便在山脚搭了草棚,原本下葬完毕后做法事的人会被请到这里吃饭,但老道却干笑着推脱了,也没用人送,像有鬼在追一样跑得飞快。

    青河惊讶地看着那瞬间消失在他们眼前的身影,低声喃喃:“不是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么?这厮上山时可没这么利索啊……难道是看到鹭翎翎美丽的笑容后顿悟了?他已经要飞升了?”青河双手握于胸前,双眼亮闪闪,“我的家鹭翎翎好厉害……”

    正帮他拍掉粘在身上的纸钱灰的瑞雪用指节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在别人墓前不要开玩笑,小心童家上下都爬出来找你算账。”

    癸扇叹气,拍了拍鹭翎的肩膀:“你看你,把人吓跑了不是?你收敛着点儿。”

    青河又接话:“这算什么,想当初我当杀手的时候认识一个人,那才叫厉害,对着美少年行刑的时候都能笑得好像在跟人家调情一样……哎呀!”

    瑞雪收回重重拍在青河后脑勺上的巴掌,美丽的眼睛眯成两弯月牙,笑得好像在跟青河调情一样:“之前说过的吧?不许再提那人,我会吃醋。”

    尹苍远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叹了口气,过去拉住鹭翎的手,把他冰凉的手指紧紧握在掌心里:“哥,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鹭翎知道他担心,对他笑了笑,回头淡淡地看了一眼被拴在坟边已经不成人样却气息尚存的残缺人体,然后说:“走吧,我们去吃饭。”

    菜是从邀月楼带来的上好的素菜,酒是水果酿的素酒,青河和癸扇也不知道是天生没心没肺还是因为职业原因对这种场面麻木了,就算刚看了别人手脚被敲碎的场景依旧抢菜抢得欢快,饭桌上的气氛倒不至于让人不自在。鹭翎也收了之前的冷寒气场,看上去没事人一样,依旧淡然。

    枭崇看鹭翎一直用筷子挑着碗里的米就是不往嘴里送,知道他不能有什么胃口,也不勉强,起身去倒了茶来换掉了他面前的酒杯。鹭翎接过茶杯啜了一口,突然开口:“醉鱼的母亲还是没找到么?”

    枭崇抿着唇,慢慢地摇了摇头:“乱葬岗里的尸骨混在一起,下面的衣服都烂光了,如今早分不出谁是谁。”

    “……嗯。”鹭翎慢了一拍才应了一声,“别找了,叫人都回来吧。”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总是将自己隐藏在宫殿深处的阴影中,不知在看着什么、想着什么的王雪芙,单单只是想起,便觉得心抽痛起来。

    照例坐在他身边的尹苍远看他神色,不由担心起来,他伸手拉住鹭翎的手,安抚地笑笑:“哥,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想这些。明天……我们就收拾东西,我们回庆天去,好不好?”

    “回去……”鹭翎抬眼看他,不知为何神色竟有些茫然,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尹苍远等了好一会才见他回过神来,面上却又苍白了几分。

    “不,我们还不能回去。”鹭翎低声说着,“恐怕还有一些人一些事需要我们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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