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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南天星(南星番外)

    我本不叫南星,在我遇到殿下之前,我有一个俗气的名字,叫喜儿。

    喜儿这个名字是爹给我取的,是希望我给家来带来些喜气。

    我家在京城外的一处小村庄里,家里只有爹、娘和我三个人,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也省吃俭用,倒不至于挨饿受冻。

    每天爹娘在外耕田,我就在家里呆着,偶尔出去跟村里的孩子们玩,有时男孩子们用弹弓打下鸟来,会分给我一两只,我很高兴,这样我们家晚上就会有鸟肉汤喝了,所以我笑得也甜了些。那些男孩子们喜欢看我笑,每次我对着他们笑,他们就会更来劲,给我的鸟也更多。

    村里的婶子大伯们都说我长得水灵,不像一般农村的女孩黝黑呆笨,以后能嫁个好人家,让爹娘沾光吃香喝辣。爹娘听着也高兴,对我也比别家对待女儿要好些。

    我六岁那年,娘又生了个弟弟,家里有了男孩,爹娘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弟弟小小的,捏起来滑嫩嫩,有一双亮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每次看到我都“咯咯”的笑,非常可爱。

    爹娘忙着干活,所以照顾弟弟的活就要我来干,这时我大了些,简单的家务活也能干了,所以每天我就用宽布条把弟弟绑在后背上,一边哄他一边做家务,快中午时烧火做些粥,然后提着篮子到田间,爹、娘和我吃饭,弟弟趴在娘胸口吃奶。

    再后来,我九岁的时候,用殿下教我的话说,“天有不测风云”,爹生了一场大病,不能下地干活了,家里的主心骨倒了,田里的活儿娘一个人忙不过来,弟弟才三岁,帮不上什么忙,我又要留在家里照顾爹和弟弟。若不是靠着村里的婶子大伯们分出空儿来帮着我们一把,我们这一家子恐怕都要挨饿了。

    偏偏这时候,娘又大了肚子,到了挺着肚子彻底没法下地的时候,一家人犯了难,总不能就这样饿死,但一家人没一个能做些什么了。

    正好这时候,村里来了几个贵人,说是从宫里来的,穿着我从没见过的绸缎布料的衣服,明明应该是男人,却在脸上抹了粉,村里的大人告诉我,这便是“太监”了。

    太监是来村里收人的,每隔个几年,宫里就会派人来收前两年是在附近的村子,今年终于到了这里,看谁家困难要卖孩子,拿银子买了终身,到宫里去做奴仆。

    我眨眨眼,有了打算,回去跟爹娘说这事,爹娘却不干,说那宫里乱得很,进去了没几个心眼儿,就甭想活着出来了。还说若是男孩儿卖进去了还好,没了子孙根断了念想,一辈子在宫里呆着也便呆着了,到老了宫里也还养着,这女孩儿进去了,一辈子不嫁人,呆到老了没主子爱要了再被撵出来,又没个孩子,可就真的没了去处了。

    我却不这样想,那几个太监说在宫里当差,就算是买了终身的,也有月钱可拿,若是跟了个好主子或是受主子喜欢,那更是赏赐千万,到时等老了被撵出来,手头上也能有一笔钱,那时若是没人要我,大不了买个孩子回来养着,陪我做个伴儿。

    于是我跟爹娘说了一晚上,家里本就困难,拿了这笔钱,再加上少了我这一张嘴,家里肯定能撑好一阵,等过了这一阵,爹的病好些,娘生完了孩子,弟弟再长大些,家里也便过得下去了。

    爹娘也是没了办法,娘捧着肚子默默的流泪,爹只是苦着张脸,老半天跟我说,只是要苦了你了。

    我笑笑,这算什么苦,宫里有衣服穿有饭菜吃,也不过就是人心难测,我以后机灵点儿就是了。

    于是第二天我去找那几个人,别人卖了都是二两银子,我讲了好久,卖了三两又一吊钱,那太监似乎有些愤愤,指着我说,这丫头将来,不是出息了,就是早早被人弄死。

    我也不理他,进了马车,跟同村的不同村的几个孩子坐在一起,进了宫去。

    说来我真是天生命好,进了宫后学了俩月的规矩和礼仪,还没等分到干粗活的地方,正好就赶上了宫里的乐官来挑几个新弟子,一排丫头站在那,那老乐官一个个看过去,到我时,捏了捏我的手指,又挑着下巴左右看了看,便第一个把我挑出来了。

    那老乐官让我叫他师傅。师傅是宫里数一数二的琴师,看上去严肃苛刻,其实对我们是极好的,他笑呵呵的说我手指头灵巧,说我眼神带着灵气,以后定会是个好琴师,我就乖乖的点头说自己会好好学,其实心里只是庆幸不用去干重活了。

    我们这些乐官的弟子要比普通的宫女的待遇好上很多,日子也清闲些,我每天练琴,同时也继续学宫廷礼仪,师傅又让我学了字,其余的时间便多半是往厨房那边跑,跟那里的人相处久了,也会给我做些小灶。

    厨房里有一个人跟我说,我在这宫里虽然不算好看的,只勉强算清秀,但我却好亲近,笑得又甜,若以后能被哪个大官看上,说不定能做个小妾,也算是荣华富贵了。

    我倒没考虑那么些,只想着能填饱我这正长身体而总是饿的胃,还有就是赶紧出师,好领那月钱,最好能给家里捎去点儿,也能给爹娘分担些。

    那时候我只想着在宫里过完平凡无奇的一生,却不想我此生最大的幸运降临了。

    那时殿下刚刚四岁,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那天我只是照常去厨房里靠着嘴甜多领了份儿点心出来,想着回屋里去跟几个小姐妹一起吃,抄着近路回去正路过一处池塘,便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孩坐在水边,似乎是在喂水里的金鱼。

    乐官们所在的地方是个不偏僻但也绝不算热闹的地方,位在皇宫的偏东南处,离举办宴会、祭祀的华泰殿和来仪宫、东宫等地都个了段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距离,从这里到厨房之间的近路正好是在一处闲置的僻静院落里,而如今看到一个小孩出现在这,我自然是好奇他的身份的,也便走了过去。

    走近些才发现,这是个三四岁的名副其实的孩子,正端着一盘上好的糕点,一点一点的捏碎了喂鱼。穿的衣服是上好的绸缎做的,长相也极好,只是看起来实在算不上是气色好的。在我的认知里,他这么大的孩子,就该是胖乎乎、脸蛋儿红扑扑的,哪像他这样,瘦小不说,那脸色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快变成白色的了,应该是大病了一场。

    他跟我弟弟差不多大小,却比弟弟还要瘦小一大圈,看得我心疼,再看他把糕点喂鱼,又生气得很:一来气他浪费了粮食,二来气他不好好吃东西。

    我当时一激动,也没多想,直接窜到他面前去,想来是想念弟弟了,也没顾他身份,指着他怒气冲冲的道:“这么好的点心,干嘛喂鱼?看你瘦成这样还挑食,也不怕饿死!”

    刚说完我就后悔了,能在宫中的孩子有几个是可招惹的?宫里伺候人的都知道,在这宫里,宁可得罪老的,也别得罪小的。老的尚且有可能讲理讲得通,小的则都是些混世魔王,略一冒犯就往死里折腾人的。我倒好,一时没留个心眼儿,就得罪了个不能得罪的。

    但那孩子似乎没那么横行跋扈,他只是在我突然出现时有些诧异的愣了愣,随即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一边戒备地盯着我,一边拿起盘子里最后一块点心,整个抛到了池塘里。

    我看着那群原本聚集在岸边的鱼散开,向着那点心落水的方向游去,有些气恼的咬了咬牙,低头正要骂这孩子,看到他的眼睛,却突然没了声音。

    这孩子的眼睛很黑,与一般人褐色的眼珠不同,他的眼睛颜色浓重得像墨。此时这双眼睛正直直地瞪着我,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光亮,与他苍白的脸色相互衬着,竟泛着些死气。

    我不由得一抖,那孩子似乎注意到了,慢慢的移开了视线看向水面,半晌问:“你是父皇派来监视我的,还是其他的什么人派来接近我的?”

    我愣了愣,一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还没等问他,却见他笑了笑,又转过头来看我:“若是派来接近我的,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你瞧,这边有水,你把我推进去,我现在没什么体力,绝对会溺死的。这里又没有别人会来,也没人发现是你干的,要杀我的话这正是最好的时机不是么?”

    这说的什么和什么,我完全没听懂,我只知道我很生气。

    我们这些乡下人家的孩子,一家人都是靠天养活的,家里没什么闲钱,很多孩子生了病没钱治,死了。若是天公不眷顾,家里没了粮,孩子多半就会被卖掉。他是生在富贵之家的孩子,从小有吃有穿,有钱看病,却在劝人杀了他。幸亏我是不想杀他的人,若真是想对他不利的,那他此时恐怕真要没了命了。

    我火气一上来,什么身份地位权贵,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丢到了天边去,一手按上他的肩,强按他坐下来,他似乎不喜欢别人碰他,一把甩开我的手怒瞪着我吼:“你干什么?!”

    我倒不在意——村里王二狗脾气比他大多了我都不怕,这么个三四岁的小娃娃我还会怕了不成?我把怀里的那包点心掏出来,打开外面的那层油纸,指着里面的那四块绿豆糕说:“把这个吃了。”

    他愣了愣,小声说:“……想毒死我再扔水里?不用那么费劲的,直接扔水里我肯定死……”

    我伸手捏住他一边脸颊扯了扯,手感很好,嫩嫩的,比弟弟的脸蛋手感还好。

    “瞎想什么呢?!毒死你干嘛用?又不能吃。”

    被我扯了脸,小孩不大高兴,撅着嘴揉脸蛋,依旧不吃。

    我叹了口气,拿起一块绿豆糕掰开,自己吃了一半,把另一半递给他:“你看,我吃了,没事,这回你可以吃了吧?”

    哪想这孩子别开脸,说:“谁知道你是不是有解药才敢吃的……”

    内心有把火“轰”地从脚烧到头,我忍无可忍,一把把那半块绿豆糕塞进他嘴里,道:“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吃,你半块我半块,有解药我也不吃,要死咱俩一起死,这样总行了吧?!”

    他愣了神,呆呆的瞅着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竟乖乖的把那半块绿豆糕咽下去了。我高兴起来,帮他擦了擦嘴边的渣子,又掰了块绿豆糕,自己吃半块,另一半递给他。他这回倒是顺从的接了过去,慢慢的咬了两口,突然哭了起来。

    这一哭吓了我一跳,连忙问他怎么了,他刚开始也不说,慢慢的吃完了手里那半块,才抬起脸来看我。那双墨似的眼珠染了水汽,看上去惹人怜得很,他就这么可怜兮兮的望着我,突然打了个嗝,道:“好干,噎着了……”

    后来我突然被调到了华庆宫,那是皇帝的寝宫,一时身边的人羡慕我得紧,我却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受到了这般重视。等我到了华庆宫看到了据说最受宠的二皇子尹鹭翎我才明白过来。

    当时面对我慌张的请罪,殿下只是笑着拉我起来,扯着我的手仰头望着我说:“喜儿,本殿准备了绿豆糕,上回是你喂我吃,这回我来喂你。”

    再后来,我听别人说起,那时的殿下刚被身边最亲近的宫女下了毒,刚被从鬼门关里拉出来,本来还好,却突然有一天开始变得非常不信任人,也不敢吃东西,快好的身体突然糟了下去,也不让人近身伺候,又不喜欢呆在华庆宫里。

    那人又说,若不是我来,这孩子就算不病死,也要饿死了。

    听了这话我更心疼,每天到御膳房去变着法儿的给殿下做好吃的,更尽心地照顾他,陛下看到殿下好转后很高兴,让我做华庆宫的总管事,又说若不是我年纪尚幼,便让我做侍女长。

    一时间我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侍女长的位子空着,别人也都认为是为了我,一个个巴结得很,宫里资历尚浅的侍女太监,不论比我年长年幼,都要叫我一声“姐姐”。我倒不求这些,只希望家里人过得好,殿下过得好。

    平时的殿下不若初见时般冰冷,虽仍是不喜与人接近,却很温和有礼,只在我面前会不自觉的露出些小孩子的样子来,有时又像是把我当作小孩子一样宠着哄着,这种特别对待每次都让我暗暗得意,有时和其他宫的宫人们说起,总会带着些炫耀的味道,羡慕得他们两眼放光。

    殿下好伺候得很,他对衣食不是特别挑剔,许多事情也习惯自己做,也不像其他宫人给我讲的富贵人家的小孩子一样任性胡闹,懂事乖巧,却个性极强,从不在别人面前示弱。只一次,睡了不多会儿突然醒来,拉着我到高处去看星星。

    殿下问我:“喜儿,你想家么?”

    我说:“想啊。谁离了家,都会想的。”

    他点点头,轻声说:“是啊,我也想家了。”看我疑惑的看着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然后又问,“喜儿给我讲讲家里的事吧。”

    我就给他讲我的家和我的村子。给他讲我爹原本是个孤儿,流落在村里,被一村子人养大的;讲我娘如何勤快温柔,如何跟我爹好上了,还生下了我和弟弟;讲村里那些帮我打鸟的男孩子们;讲总是笑着逗我说以后让我嫁到他们家的大伯大婶们;讲村长家的王二狗如何脾气暴躁又是如何怕老婆;讲我离开时还没出世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讲我的弟弟如何聪明懂事,我离开时哭着追着车子,口齿不清的喊着“姐姐姐姐”……

    说到后来时侧头看殿下,他一直静静的看着我,认真地听着,一双眼在满天星辉的照耀下闪烁着亮晶晶的水光,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似在想念些什么,又似乎只是温柔地看着我。

    我不禁愣住了,半晌别过头去装作看星星,微凉的夜风里,我的脸似乎在发热。

    我家的殿下呀,从小便是这样一个让人心动的温玉般的少年。

    一时间周围寂静下来,只剩宫殿飞檐下的金铃,在夜风中轻轻响着。

    我突然想起什么来,指着伸手指向前方,说:“殿下,我的家,大抵就在这个方向。”

    殿下顺着我的指尖看了过去,又抬头看了看星空,道:“是天狼星的下面么?”

    我愣了愣,北极星北斗七星我是知道的,天狼星是哪一颗,我便不知了。殿下应该是看出我不知道,笑着指着天上说:“你看,就是朱雀井宿里的那个,南天最亮的那一颗。”

    朱雀井宿什么的我是不懂,但最亮的一颗我看到了。很大的一颗星,泛着青白色的光,我一看方向,我的家真的就像在那颗星下面一样。

    发现了这件事我很高兴,似乎能透过那颗星看到家人一般,让我的心暖洋洋的,殿下在一边看着我,突然笑着开口说:“以后,喜儿就改名叫南星好了。眼眸清亮如南方星子,也好听些。”

    我转头看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给我改名字。他看我疑惑,嘟哝着说:“每次叫你喜儿,我都觉得自己好像黄世仁一样……”

    黄世仁是谁?我更加疑惑的眨了眨眼。殿下却有些心虚的别开了眼睛,说:“总之,你以后就叫南星了,就这么定了。”

    我不禁笑,难得看殿下这般孩子气的样子,便说:“好,我以后便叫南星了。”

    他似乎很高兴我答应,凑过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希望南星的眼睛永远都像星子般清亮,不被尘世污染。”声音中带着小小的盼望,竟像是在向神佛祈愿一样。

    我却不禁想,这宫中的险恶,在其中的人哪能避得开,更何况我现在身处着漩涡的中心,该见识到了的,我早已见识过,以后还将看到更多。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所有的脏污都让我担,只希望这双墨色的眼睛能永远闪烁着光芒,别再像初见时那样死气沉沉了。

    但若殿下希望如此,那么我就在他面前回归纯净好了,毕竟殿下那般维护着我,尽他所能的将我隔离在黑暗脏污之外,我知道我是他想要守护的一份希望,若连我都背弃了他的愿望,那么这个孩子就再也无法恢复了。

    而我,要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不止让他健康的成长起来,还要让他快乐幸福。

    我的殿下啊,若能照亮你,就让我做这南方星子吧。

    尽我一生,为你守护一份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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