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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所谓竹马

    李翎琅睁开眼睛,视线中是一片黑暗。他重新闭上眼睛,又睁开,还是一样。身体仿佛一张纸片,他感到一丝绵软的力量正在将他的血液抽离身体。不,那或许不是血液,而是更重要的东西。

    回忆。

    他混沌起来。好像有无数重叠的画面贯穿他的身体,然后那些画面的淡去,永远地消失在他的记忆尽头。那股萦绕在鼻间的淡淡香气,如同一条狡猾的蛇,正在荼毒他的神经。

    他想起那扇卷云山上的牌匾。父亲握着他的手站在通往飘飘门派的石阶前。

    在分别前的那一刻,父亲的手突然收紧了气力。他抬头仰视着父亲的下颚,有微微的清渣和晶莹的水渍不断滚落。

    他曾以为,父亲是不会哭泣的。就如同他在母亲的灵位前发誓时,那双剑眉从未松懈过半分。可是当他要离开那个刚失去了妻子的男人时,他却哭了。年幼的李翎琅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个男人,希望父亲能将这双手的温度永远记在心里。

    “每年娘的忌日,我一定会回来的。”这是他对那个男人说得最后一句话。

    他上了山,入了门,或许并非如端王爷想象中的那般对修道饱含热忱。八岁的李翎琅或许有更单纯的理由。他为了不再与哥哥们争名逐利,不再面对二娘三娘们的冷眼,不再听到姐姐们的尖锐的讽刺声。他只希望自己能单纯为自己而活,并非为了王府,或是那个千金之重的世子头衔。

    石阶那一头的世界纯粹得不像话。

    他能毫无顾忌地和师兄弟打成一片,一起习武,吃咸菜,打地铺。甚至有一次,他和几个小师兄偷偷地捉住了师父的那只麻头翁,给它上胭脂,抹水粉。

    他和师兄在大堂罚跪。到了傍晚饿得肚子咕咕叫,个子比他还小的师姐就会提着和她身形不相称的菜篮来给他们送饭,然后把米饭最多的那一碗分给李翎琅。李翎琅一直觉得,或许他就是在那时偷偷地喜欢上了那个蹒跚着跨进大堂的小身影。

    米饭塞进嘴里的时候早就凉透了,身旁的师兄便没好气地骂那个女孩子:“怎么不早些送过来,明明知道这个凉了就不好吃了!”云云,有时甚至会骂得过分,口气间他们会受罚跪在这里全然是那个女孩子的错。

    李翎琅觉得不公平。而那两个师兄却甩了个不屑一顾的眼神给他。

    “你小子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景烛最会拍师父马屁了,整个卷云山师父最宠的就是她!”

    “没错没错,小师妹可滑头了,对我们这些师兄也不晓得尊重,经常以下犯上,出言不逊。”

    “看她那张脸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李翎琅问。

    旁边的师兄敲了李翎琅一下脑壳:“她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四个字。唯我独尊。”

    “哈哈哈,没错没错!”

    两个师兄跪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只有李翎琅默默地看着景烛消失在门外的方向。

    师姐在这里不受欢迎。可是没关系,别人不待见师姐,以后由他来待见师姐就行。

    九岁的李翎琅和七岁的景烛熟络起来。他们如同重叠的影子,从日出到日落,除了分房睡觉,别的时间几乎都在一起。

    他们在饭堂的角落一边吃饭一边研究武学,在师父花重金打造的假山石后修炼道法,然后不小心用力过猛把假山石打得稀巴烂,于是又一起跪在师父堂前忏悔。忏悔着忏悔着他们又开始讨论捉妖之术,终于把打盹的师父吵醒,然后骂骂咧咧地赶了出去。

    晚饭后的静修时间他们把一天的心得体会撰写成册子,用来第二天继续交流。这个提案是景烛说的,李翎琅非常赞同。景烛认为用文字记录一来能够记住钻研出海量的成果,二来能够加深他们学龄时期的文化课业,确实是个一举两得之法。而李翎琅认为这种交换手记的形式一来能够珍藏师姐的亲笔墨宝,二来能够向师姐展示自己被皇帝老爷表扬过的优秀书法,也确实是个一举两得之措。

    但幸福是短暂的。由于他们两个形影相对的态势在师兄弟里影响过于负面,李翎琅渐渐发现自己与那些曾对师姐恶言相向的师兄们产生了微妙的隔阂。

    “李师弟,最近你跟小师妹混得很熟络啊。”

    “小师弟小师弟,景烛跟你关系很好吗?”

    类似这样试探性的问话越来越多。更甚者,有一天李翎琅意外发现存放在自己这里的景烛墨宝竟然成为了师兄们的公共读物。

    起初他以为师兄们只是对他俩的捉妖术研究有兴趣,于是也不介意大家师兄弟共同研究,一起进步。直到某次他途经公共藏书室,听到一师兄嚷道:“小师妹的字写得真是娟秀啊。”

    门外的李小师弟顿时愣了。

    不一会儿,另一师兄又插话道:“你们看,小师妹抄录的这份剑谱中所画之人似乎是以我为模板的啊。”

    “哪里哪里?”这话匣子一炸开锅,一堆人嗡嗡地涌了上来。

    “胡说!这人我看着像是我。”

    “明明是我!”

    “你们眼睛都瞎了,她画得分明是个女的好吗?”

    剑谱合上,封面写着:玉女剑法。

    这群人中不乏曾经在背地里诋毁过景烛的师兄们,当着她面欺负过她的师兄们,在师父面前狠狠告状的师兄们。

    原来师姐很受欢迎。李翎琅在心中暗哑。

    那一年,景烛十二岁,李翎琅十四岁。

    卷云山进行了一次大动工,因为飘飘门连日来生意兴隆,赚了大把银子可以奢侈一下,于是经过飘飘仙师一番思量,决定在后山修建一所武道院。

    很多弟子反对。

    因为卷云山的地理位置比较尴尬,后山的背面就是十番。

    后山多年来无人开发,是块荒凉之地,且地势险要,下到山腰时必须飞跃一段悬崖峭壁才能到达十番。所以多年来十番的妖孽也没敢上门惹事。如今要是开发了那块荒地,打通了要道,小妖怪们时不时地随着性子上山来招惹几下,谁受得了?

    飘飘仙师一再忽悠众弟子:“各位放心,为师和十番的主人关系很铁,他们要是敢乱来,为师定把他们整治得服服帖帖。”

    然而,没有人相信飘飘仙师的话。

    师父做到这份上,也实则有点悲剧。谁让这飘飘门的掌门就是一胆小怕事,连自己宅院都修建在门派最里端的人,信不过,实在信不过。

    景烛身为飘飘仙师最亲近的弟子,自然投了赞成票。没有众师兄弟的支持,景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独自进行着劳作。后来李翎琅加入了她的队伍,再加上飘飘仙师的威逼利诱,才逐渐动员起了其他师兄。

    修建宅院是一项很繁杂的工作,虽然劳动力多了,但由于大多师兄不怎么服气由一个小师妹来统领他们,且加上暗斗心理,工程进行得并不顺利。

    那天天色很暗,山头隐隐地有一股黑色狂风作祟。师兄们打定了主意偷懒,纷纷在屋内休憩,不肯出去。李翎琅在午饭后并未看见景烛,以为她一人去了后山,于是也跑了出去。

    他在那所修建到一半的宅院附近找了很久,并未看见师姐的身影。此时突然雷声大作,倾盆大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李翎琅赶忙躲进宅院里避雨,心想幸好师姐不在此处,不然非被这大雨所阻。正想着,突然劈头盖脸一声惊雷,直直地击中了屋子的顶梁柱。

    一阵焦味传来,房梁上燃起了火星子。李翎琅顿觉不妙,刚想往外跑,突然脚下一颠,整个人仿佛在空中被晃了一圈。又是一阵惊雷劈下,房梁连同屋顶砸落到李翎琅的背上,将他整个身子完全压住。

    好像有一块木片插入了李翎琅的背脊,疼痛蔓延全身,他失去了意识。

    雨越下越大,当李翎琅的耳畔再度传来那阵当当的钟声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原本一片黑暗的视线中慢慢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有一双手将他从废墟堆里拉了出来,然后那个人环过他的胳膊,将他伤痕累累的身子架在自己瘦小的身体上。

    李翎琅抬头看向她:“师……姐?”

    “别说话,你受了伤,我带你去那里避一避。”她的侧颜显得坚毅而凛冽。

    他们躲进了一旁的山洞里。外面的雨水将这里的泥地冲软,岩壁十分潮湿,但至少还能容身。景烛看了看外面的雨势,道:“看来要下到半夜。”

    李翎琅刚想回复她,背后一阵剧痛,“嘶”得一阵撕扯声在朦胧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我帮你处理伤口。”

    “可是……”

    “没关系,再不把木片的残渣挑出来,会烂在皮肤里的。”

    李翎琅点点头,可是动作依旧显得有些别扭。景烛转到他的身后,轻轻地将他的外衣褪下,两根手指紧贴着他的肌肤,查看他的伤势。

    两个人不说话的安静氛围显得有些奇怪,李翎琅首先打破了沉默:“师姐。”

    “嗯?”

    “你一个人来找我?”

    “嗯。”

    “以后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李翎琅低下头,“要是害师姐受了伤……啊!”

    景烛看准时机,精确无误地将残留在李翎琅后备的木渣碎片挑了出来。她飞速地将刚刚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衫盖住李翎琅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包扎了起来。

    布衫绕过李翎琅的肩头,最后在腹侧打了一个结:“暂时只能这样了,明天一早回了师门再让师父看看吧。”

    “师姐!”李翎琅转过头正视着景烛,“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啊!”

    “我明白啊。”

    李翎琅看着景烛温柔的视线:“不,你不明白。其实……”他想说其实师姐你不知道在飘飘门有多少师兄暗地里爱慕着你,甚至我……我也爱慕着你。

    然而他终究没有将那句告白的话说出口,他抿了抿嘴,轻声道:“不,没什么,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吧。”

    “小师弟。”

    “怎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师兄们总是对我没有好脸色,大概我的性格很恶劣吧,但是你不一样,你是除了师父之外我最信任的人,所以如果你在这里遭遇了不幸,我会难过的。”

    “师姐,其实不是这样……”

    “我明白。或许你对我好只是出于善意,但那样的善意已经足够了。”

    “……”

    “所以与其让你一个人涉险,不如我陪你一起死掉。这样我反而会觉得安心一点。”景烛说着便笑了起来,是那种带着傻气的温和笑容。

    李翎琅看着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一下子碎掉了。

    大概这就是喜欢了吧。

    那夜的雨一直下到半夜才停,李翎琅倚靠着岩壁,默默地注视着陷入沉睡的景烛。

    在明月的昏暗光线中,李翎琅第一次这么安静地欣赏着自己所喜欢的姑娘的脸庞。她幼圆的脸颊,略显纤长的眼睑,以及那不粗不细显得十分精神的眉毛。

    他默默地站起身,凑近景烛。

    轻微而富有节奏的呼吸带着热气喷洒在李翎琅的脸庞上。他的视线从景烛的眉眼缓缓下移,脑海间回想起了刚刚师姐那带有安抚性的笑容,最后停在了她略带桃粉色的唇瓣之上。

    他看着熟睡的景烛,偷偷地轻吻了她的唇。

    典雅精致的屋宇中香烟渺渺,这里是魏可晴的特殊囚牢。

    之所以说这里特殊,那是因为这个房间只为特殊的“客人”而准备。此时此刻,李翎琅正被锁吊着双手,捆绑在这里。

    魏可晴细细地观察着李翎琅。他的手臂纤细,并不像是练武多年的人。十五岁的李翎琅还长着一张不太成熟的少年脸孔,额前的发丝仿佛被水浸透般潮湿,湿湿地耷拉着。他一定很痛苦吧,毕竟对他用的是那种残忍法术。

    将美好的记忆从脑壳中剥离出来。她之前也干过那样的事。

    后来那个人怎么样了?魏可晴翘起食指点着下颚。啊,好像成了一个什么记忆都没有的废物,连家人都不认识了吧。真可惜,之前明明还对那个人挺有好感的。说实话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不可控制自己的欲望了呢?一碰到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会飞快地毁灭掉,速度快得有时候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大概尝过了失去滋味的女人都会变成这样,自己不是唯一的一个。即便拥有了再多的名誉,金钱,地位,魏可晴还是觉得很空虚。到底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呢?她看着李翎琅,拼命地寻找着答案,然而眼前却突然出现了幻象。

    那个时候,那个人死掉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安静地垂着睫毛,无论怎样叫都唤不醒他。留下来的除了那本神奇的香料笔记,还有那句无法兑现的承诺。

    “可晴,以后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那个人真是笨得不可理喻。明明这么病弱的身子,还要冲上来保护我做什么。腥臭的血染红了她的眼睛,她看着漫天的火光烧着了那个人的头发,他的皮肤在渐渐溃烂。他应该不痛了吧,因为身体已经死透了。他是死于那些强盗的刀下的,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保护了她,还有那本揣在她怀里的香料笔记。

    李翎琅的脸庞重新在魏可晴的视线中清晰了起来。就是讨厌这样的表情啊,幸福什么的,永远都得不到了啊。不过,别人也休想得到哦,因为他们不幸地遇上了我这个彻头彻尾的破坏狂嘛。

    魏可晴的喉咙里发出轻蔑的笑声,那张扭曲的笑脸在面纱下变得狰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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