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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番外:那夕风流——紫君羽(上)

    越地风流。

    菡萏流醉,胭脂芳。

    二十四桥下,兰棹轻漾,窄袖轻罗的少女笑语嫣然,南湖采莲,一曲软侬小调轻柔婉转,荡得水波幽幽、迢迢缠绵。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柔婉歌声飘在蒙蒙烟水上,雾重烟轻,岸上怀袖雅然的江南士子闻声驻足,衣带当风,手中折扇轻轻摇摆着,眉目风流,含笑一望,不想竟惹得半支菡萏斜飞了来。

    流景桥端,霞飞亭下,一壶醉仙,几碟小菜,少,却样样精致。

    凭湖临风,站着的是个风姿流溢的少年,青丝如沐,幽幽落落地扬在风里,掠起的是深邃如墨的色泽。

    浅紫的锦袍上是金线纹绣的缀饰,腰间束着的衣带上镶了雅致的天青琉璃石,宽大的衣袖静静垂着,白皙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抚着腰间垂挂着的玉箫。

    那时,箫穗上还系着一只小小的碧玉铃铛,湖上风起,箫穗幽幽轻晃间,泠泠清音,煞是好听。

    可惜,那身形修长俊逸的少年始终背着身,不曾侧一侧脸,着实瞧不见生得是怎般的端丽之姿。

    几声质地清澈的金铃响了响,却是有人奔上了亭子。

    来人轻步走近了,然后自后突然用力抱住了少年,纤细的胳膊环住他,脸蹭了蹭那人的背,吃吃娇笑起来,声若润玉:“哥,小如回来了。”

    少年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声音有点像雪,敲晶弹玉的清冷:“好玩么?”

    少女哼了哼,撒娇似地扣住少年的腰:“一点儿也不好玩。女子娇娇弱弱,男子也斯文过头了,看了叫人心烦。”

    “女子娇弱那是貌婉心娴,男子斯文那叫士子风骨。”却听人一声轻笑,缓步拾阶而上,“如如,你若是生在江南,只怕也是楚细腰,寸金莲了。”

    “羽容梓!”少女一声大喝,回身间,腰侧一柄坠了金铃铛的羽毛扇刹那扬手飞出。

    却还未待那雪白羽翎沾上衣角,身旁的侍从早眼疾手快地替主子挡下来。

    羽容梓唇角抿笑,轻轻接过侍从呈过来的羽毛扇,执手里摆弄了两下,挑了眼梢看向少女:“如如,你这宝贝扇子是要送予我么?”

    “休想!”少女瞪他一眼,眼尾细细一挑,伸手道,“拿来。”

    “小如,不得无理。”少年终于转过了身。

    细长清媚的眼,淡而凉薄的唇,那眉梢,那眼角,流转的都是冷冷的光华,宛如月光凝成的白色胭脂,抹出了叫人惊艳的清冷风姿。

    “哥。”少女蹙起黛眉,恨恨一跺脚,咬了咬那粉得要滴出水来的唇。

    那少女长得是极美的,黛眉开娇,眼带桃花,一双紫瞳更是明媚妖异,却因了眉梢眼角染了一点点紫君羽的影子,那份娇娆的风华偏生了些许冰清玉洁的姿态,一颦一笑皆能动人心魄。

    那际,安京诗会不过月余前,但“当世二美”的倾国之姿早惹得诸国王孙心旌荡漾,南染婳北君如,艳绝一时的人物,谁不争那风流。

    紫家君如,传闻那是能叫英雄拱手江山的美人。

    羽容梓眯着那双细致秀美的丹凤,手里那柄羽毛扇融金沾粉,他轻轻一笑,放在鼻尖闻了闻,挑起眼梢戏谑道:“如如,这扇子上有你的香氛哦。”

    紫君如秀靥微红,腮边泛出薄薄的红晕,美目狠狠瞪了下,终是气不下,轻绡裙衫忽然一动,竟是将石案上数只酒盏挥了过去:“叫你轻薄于我!”

    却被紫君羽袖摆一拂,拦下了:“小如,莫闹。”那声音清冷若玉石,自唇齿吐出带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紫君如愤愤地不甘心,但眼睛一瞥眉目冷然的紫君羽,终究是不敢再放肆。

    紫君羽朝着羽容梓微微躬身,声音虽仍不兴喜怒,但那垂目的姿态却已见他的谦恭:“公子,家妹一贯娇宠,多有失礼了。”

    羽容梓在案边坐下,斟了杯酒,浅浅一抿,含笑道:“南人有言‘经珠不动两眉颦。须信铅华销尽、见天真’,北君如当得起。”

    紫君如颇为不屑地哼笑一声:“谁稀罕。”

    紫君羽看她一眼,淡淡道:“无知懵懂,谬赞了。”

    “哥。”紫君如跺跺脚,敢怒不敢言,绞着罗袖自个儿坐一边生闷气去了。

    扁舟挽,芷兰岸,烟桥柳细,画舸横斜。

    羽容梓浅浅抿着胭脂雪,眉目含了笑意:“君羽,南地玩得也差不多了,过几日便回京了吧。”

    “也好。”紫君羽端着酒杯,细长的眉目望着亭外南湖,微有绵藐的意思。

    羽容梓的眼睛也望出去,丹凤眯了眯,看着远处笑语嫣然的采莲女,忽然一笑:“不过这越地风流,自古出尽了美人,今朝一赏,还真是叫人意犹未尽。”

    紫君羽应了一声,淡淡然地道:“江南佳丽地,确实叫人流连。不过南人居安不思危,偏居一隅,终是可惜。”

    “君羽之志,吾心有犀之。”羽容梓嘴角轻轻一抿,意味深长地一笑,唇色泛了些绛色的珠光,话音一转,却道,“听说紫钗夫人也是越地人?”

    紫君羽回过眼睛,轻饮了口酒,晶莹剔透的指尖扣在杯沿上,是种尊贵的姿态:“也算不上。夫人八岁入的珞都,十三岁进了紫府,想来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羽容梓一笑,拈着酒杯在指尖轻轻转着,却听紫君如咦了一声,兀自喃喃道:“落雨了。”

    天也未很阴,小池疏雨,菡萏红,烟桥柳细下,有雾的影子,十四骨的青竹伞撑起,轻衫罗衣的衣角略沾了湿意,染起了江南风物柔软的风致。

    羽容梓放眼一望,眼里掠起烟水的影子,桃花折扇摆胸前摇了摇,笑道:“潇湘雨,水云间,菡萏流醉,胭脂芳。真是诗情画意啊又画意诗情。”

    紫君如伏在漆雕梓红木的阑干上,闻言斜斜地瞥了他一眼,顾盼生情,却道:“又开始臭迂腐了。”

    羽容梓哈哈一笑,靠过去,风流倜傥地斜倚阑干,桃花扇在雨里一拂,沾了烟水:“如如,君羽被赞我北珞第一惊才绝艳的人物,我怎不见你说他迂腐呢?”

    紫君如瞪他一眼,手指轻拨了拨羽毛扇上坠着的金铃铛,对之嗤之以鼻:“那是我哥,你怎可和他相比?”

    “哎,吾可是堂堂太子,你这忤逆之言可是大不敬。”羽容梓丹凤一眯,敲了敲折扇,笑吟吟地道。

    “那又如何?”紫君如挑了眼梢斜睨着他,哼了哼,语气骄纵道,“我母亲可是晋阳长公主,你还得尊她一声‘姑母’呢。”

    羽容梓扇柄扶了扶了额,笑出声来:“是是,吾受教了,琅琊郡主。”

    正谈笑间,忽听遥遥的有琴音自湖上飘来,春花秋月,烟水之意,九曲三折,荡人心弦,霏雪入深涧,春泉沁冰音,不觉叫人闻而忘己。

    几人抬头望去,轻烟笼水,一舟画舸斜入雨,船头白衣人信手拨弦,十四骨的紫竹伞由青衣小婢举着,烟水朦胧间,空山翠玉,那景当真是似真又似幻。

    便在这际,只听七弦三十二调悠然一转,画舸上忽然飞出一段绫绸,珠纱遮面的女子凌空踏出,水袖扬落间,翩然起舞,凌波之姿,步下生莲,三顷西子南湖,菡萏映红,却在这一舞中,皆尽黯然失色。

    羽容梓看得兴起,摇着桃花扇啧啧惊叹:“越地乐舞名动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啊名不虚传。”

    紫君如瞥他一眼,却是嗤之以鼻:“不过区区一祭神舞也叫你赞叹有加,足可见太子殿下你孤陋寡闻,见短识浅了。”

    “如如这话,真叫吾伤心不已。”羽容梓摇了摇扇,故作姿态地掩了掩面,却又好奇道,“你怎知晓这是祭神舞?”

    紫君如黛眉一挑,道:“夏历八月十,越地有个送神节,弄的是潇湘乐,跳的是送神舞,于西子南湖上,凌波踏莲,送夏神。”

    这般说着,忽闻一声箫声幽幽飘出,却是紫君羽临湖吹箫。

    那箫音深沉悠远,低回处绵绵婉转,有意无意地与烟水上的那一调相应和起来,慢慢吟着,久了,那琴也随箫走,两厢应和,宛然天成。

    曲未尽,舞未毕,却忽见画舸船头拨调的白衣人轻轻一抬首,素指在七弦上当心一画,隔了那一拢烟水,有凝然若冰的水珠忽然飞过来,在旁人尚自愣神时,紫君羽侍从腰间的剑鞘被叮叮两声击中,长剑呛然一声出鞘,似中了魔咒般直飞出去。

    画舸舫上的白衣人怀抱瑶琴,接过侍婢轻举的紫竹伞,衣袂霍然一扬,身姿跃起,踏上湖上飞来的长剑,风姿翩然地凌空而来,宛如谪仙临世。

    那际,只余惊艳。

    湖上的舞者亦是一惊,长长的绫缎飞出,紧随而至:“莲儿!”

    白衣人旋身落下,回首间微微一笑,与紫君羽轻施一礼:“在下玉莲卿,幸会。”青莲之雅,海棠之艳,皆染在了那优雅上翘的眼尾处,一笑间,眼角韵致的痕迹宛然用黛青勾了细细的眼线,秀雅中带了几分妖娆的意思。

    那时那地,这样的相遇,注定是所有人的开始。

    *******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那年的冬,紫钗夫人病逝了。

    他为那个女人亲手植的几株红梅终于开了,她却已经看不见。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遗憾,只是那艳艳的色泽,比血都浓几分,沉在眼底的时候,却也变得惨淡。

    红酥手,黄藤酒,紫昌龄最喜欢女人为他轻挽罗袖斟酒的姿态,唇角抿出一点点微笑,连眼角的红痣都会流转出柔和的光华。

    女人死了。紫昌龄失魂落魄了好多日,相思浓时,却也只敢偷偷地哭。

    那是个懦弱的男人,懦弱得叫他都不屑一顾。

    那也是个痴情的男人,痴情得没几日便也随女人去了。

    紫钗夫人,他的生母,他却只唤她“夫人”。

    晋阳长公主,无一点血缘关系的女人,他却不得不唤她“母亲”。

    这就是紫家,备受皇恩荣宠的紫家。

    梅枝缀晶,那一点落雪似春里凋零的白花,细腻得有种柔软的风致。

    日曦里,年轻的紫家家主负手站在青石阶上,静静看着梅林里现了又隐的刀影,脚下踩碎了几支红梅,梅花凋落,颓然了风情。

    那般眉目,清冷尊贵的,眉角有月光凝成的白色胭脂,风姿端丽,却也凉薄冷淡的很。

    走廊上有人奔了过来,金铃响动,有柔软的羽翎在眉尾划下清淡的痕迹。

    只听那人娇声怒斥:“大胆!谁叫你们擅动这里一草一木的!”

    奉命砍掉这片梅林的下人闻声顿时一骇,眼神瑟缩地瞟了瞟站在不远处的紫君羽,战战兢兢地半天开不了口。

    “狗奴才!拖下去统统杖毙!”骄纵跋扈的一喝,顿时有侍卫奔上前来。

    “继续砍。”冷冷清清的声音,像雪落了地,又止水无波的。

    紫君如蓦然瞪大了眼睛,烟笼紫纱似的眼瞳里流转出不可置信的光芒,雪白的狐裘披在肩上,一身清贵雍容:“哥,你这是作甚么?”

    “继续砍。”紫君羽面无表情地一挥手,连看也不想看了,直接拂袖走人。

    “不准砍!谁敢动分毫一律杖毙!”紫君如冷冷一瞪美眸,手里羽毛扇狠狠甩在朱色阑干上,震得一串金铃叮当作响。

    丢下一干惊得面无人色的下人,紫君如紧步跟上前去:“哥!哥!”

    紫君羽顿下了步,却未回头:“回去。”

    紫君如怔了下,咬了咬唇,眼里露了几分倔强之色:“哥,我不准你砍了紫钗夫人的梅林。”

    紫君羽沉默半响,静静道:“人都不在了,还留着作甚么?”

    “你——”紫君如伸手一把拽住他,一双紫眸水光莹莹,竟似要落下泪来,“紫钗夫人也是你母亲呀。”

    紫君羽的声音极冷淡的,也极冷酷的,似有若无中带起了几分腊冬的寒意:“这话你应该去与大夫人说。”衣袂拂动间,宛似有冰冷的水淌过心头,然后,那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紫君如忽然打了个哆嗦,发髻上的羽翎落了些小雪,轻轻化在了肌肤上,她骤然感觉到一种透心的冷。

    哥他……是在怨恨母亲吗……

    *****

    上等白绢,丹青墨。

    扁舟挽,芷兰岸,小池疏雨,菡萏红,江南烟桥柳细的青石桥下,瞧不清模样的青衣小婢轻举着紫竹伞,伞下少年临湖吹箫,青丝如沐,眉目很是艳丽,微阖的眼尾优雅上翘着,那痕迹宛然用黛青勾了细细的眼线,秀雅中带了几分妖娆的意思。

    丹青描红,极尽细腻,那笔触优雅沉缓,阖眸微思后,却仍描不尽那人眉梢眼角的三分神韵。

    玉莲卿怀抱瑶琴,抬首间见那清冷尊贵的人立在那里执笔却是犹豫,不由微微一笑,走过去:“作画么?这般用心。”

    紫君羽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也未看他,忽然沾了沾墨,挥毫落笔,在画下题了一行字,龙飞凤舞,很是霸气。

    “仿佛兮青莲之濯水,足风流……”玉莲卿低眉相看,手指忍不住抚了上去,晶莹剔透的指尖落了一点墨渍,轻轻地,便在画卷上按了一道指痕,抬了头笑起来,“送我么?”

    紫君羽看他一眼,提笔落了款,又附了几字:赠玉公子,莲卿。

    玉莲卿展开画卷,仔细端详着,上翘的眼尾间,雅意愈浓,艳色愈深:“我很喜欢。”

    紫君羽躺上竹榻,微微阖眸:“喜欢便留着吧。”

    软玉的指尖一点一点触上肌肤,带了莲花香息的呼吸吐上唇角,有吻落下来,同样都带了凉意的唇瓣贴在一起的时候,却生起了灼热的温度,唇与舌的纠缠,有种灵魂相拥的契合感。

    紫君羽是个**极冷淡的人,更不喜欢男人。

    但玉莲卿是个例外,叫他无法拒绝的例外。

    也许是那太过美丽的容貌,也许是那清雅胜莲的味道,也许是那同样冷淡的性情,进入他的时候,往往有一瞬间的痴迷。

    但,也只是一瞬间。

    太过痴迷一样东西,是致命的危险,就如紫昌龄于那女人,痴迷过头,竟然连死都成了一种幸福。

    紫君羽是个严苛的人,严苛得对自己都是冷酷的。

    感情叫人软弱,所以他拒绝感情,即便是唇齿纠缠、耳鬓厮磨的欢爱,他也是冷静自制的。

    亲吻那人的下颌,指尖滑过流畅的腰线,扣住,然后进入那紧致的蜜\穴,**厮磨纠缠伴着喘息的声音是种浓得发腻的赤色暧昧,烧起叫人欲罢不能的火焰,一簇一簇,能叫放纵的人立时化成湮灭的灰烬。

    那从身下人的唇齿间忍不住逸出的呻吟清浅婉转,很轻很轻,宛似一种不明显的迎合,带着缠绵缱绻的情意。

    衣衫尽褪,坦诚相对,**酣处,却有人扰了兴致。

    “……小姐,您不能进去,大人他……”

    “滚开!我找我哥,哪有你们指手画脚的余地!”

    “……但大人吩咐过……”

    “滚!哥!你在哪里!我不要嫁!我要退婚!你去和母亲……”

    未尽的话在跨入门的一刻噤住了。

    目瞪口呆。

    不可置信。

    震惊,惊讶,茫然……

    紫君如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身体都抖了起来,手一点一点拽紧了朱漆门框,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声音细弱蚊蚋,轻轻地,轻轻地,颤抖着:“你、你们……在……干什么?”喉咙里烧灼的感觉像要裂开。

    侍从立在门外,低眉垂目,只作不闻不见。

    紫君羽神色仍是淡淡的,清冷尊贵甚至有种睥睨之气,他随手扯了褪落一旁的衣裳覆住了玉莲卿身体,抬起头,微微皱眉:“你来这里作甚么?”

    “你、你们……到底在……干什么?”紫君如哑着嗓子木木然地又问了一遍,紫瞳里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

    紫君羽信手拿了件衣袍披身上,施施然起身:“你看到了什么,就是在干什么。”

    紫君如怔了半响,脸色惨白,浑身哆嗦了下,捂住嘴竟是欲呕,抓在门框上的手指狠狠掐了进去,秀靥上的神情慢慢地、慢慢地扭曲了起来,直到那修得精致无比的指甲蓦然断了半截。

    她霍然抬起头来,声音像拔高了的羽调,尖利得几乎要破:“为什么?!为什么?!那是男人呀!那是男人呀!!”大声质问着,眼里都是愤怒憎恨的神情,那一掠而过的,还有种难以名状的绝望和伤心,紫瞳里泛出泪水,湿了眼睫,却是眨也不眨,任由那泪水模糊了视线。

    紫君羽看着他,只是不语。

    紫君如身体似脱力般地滑了下,然后又抓紧了门框一步一步往后退,眼神都涣散了,却紧咬着唇喃喃道:“玉莲卿,你个贱人……玉莲卿,你个贱人……是你勾引哥的……是你勾引的……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紫君如蓦然尖利地叫喊一声,转过身仓皇而逃,连那影子都有种飘零的伶仃感。

    玉莲卿侧卧榻上,微微眯起那双揉了清雅与艳丽的眼睛,望了紫君羽许久,神情间忽然化开一丝诡艳之色,他微微一笑,连嘴角抿出的弧度都是优雅的:“君羽,你利用人的方式还真是伤人不害己。”

    ****

    那日,艳阳高照,大红的锦缎毛毯一路铺陈而去。连天也似红了几分。

    乐师吹奏的喜乐响彻了九重天,漫天花瓣尘落脚边,被那凤冠霞帔的新嫁娘无知无觉地踏过去,只余颓然痕迹。

    凌波微摇,步生金莲,珠帘遮面的美人于面前轻缓而优雅地踏过,金缕线,凤凰纹,雍容华贵的红嫁衣在锦缎上逶迤地滑过,面上珠帘晃了下,那步却也不曾顿下。

    朱雀台上,一人伸手,一人执过,凤鸣朝阳,太子扶着新嫁娘缓步拾阶而上。

    祭天告地,诸臣纷纷下跪拜贺。

    一拜天地,天地本是无情物。

    二拜高堂,高堂哪堪护我心。

    夫妻交拜,君不见一江春水付东流。

    紫君羽立在朱雀台下,清清冷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微微仰着头,日头晃过他的眼,那一拢清寒的烟水流出了深邃的幽色。

    十四骨的青竹纸伞忽然撑过头顶,清浅的疏影落下眉目,一袭白衫消了些许暑意,玉莲卿抬首朝朱雀台上浅浅掠了一眼,微笑:“舍不得了吗,大人?”

    紫君羽抿着唇角没有说话。

    正是礼毕的时候,侍婢引着皇亲国戚自朱雀台上下来。

    晋阳长公主略略地一瞥眼,望到了他们,华贵的袖摆不经意地挥了下,折身走过来。

    那是个骄傲的女人,一举手一投足,皆是叫人窒息的冷漠和尊严。

    她走到近前,眼神睥睨地望住紫君羽,然后一抬手,重重一巴掌摔了过去,只听女人清冽的声音不兴喜怒地道:“这个婚事我很满意。不过这一巴掌是替如儿打的。”

    紫君羽立在那里,微微偏过了头,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转过眼睛,轻轻垂了下眉目,他一字一顿平静地道:“谢母亲。”

    晋阳长公主一拂袖,折身之际,却又顿住了,目光静静扫过玉莲卿,眼神里似有蔷薇的刺,她忽然冷冷一笑,极轻蔑极轻蔑地抿了嘴角:“玉莲卿么?哈。”

    日头愈发高了,那一柄青竹伞也遮不住刺目的阳光,紫君羽微微眯起了那双细长清媚的眼睛。

    “晋阳长公主?还真是个傲慢得不讨人喜欢的女人。”玉莲卿美玉无瑕的脸上轻轻一笑,望着走远了的晋阳长公主,手指轻轻撩了下眼尾垂落的发丝。

    ****

    入夜,倾盆大雨下了起来,雷雨交加,金蛇般的闪电在天际划过一道道扭曲的痕迹,撕破九重天,天阙漏雨,青石台上落了一层凋零的细花。

    紫君羽立在窗前,白色的闪电映得他的脸惊魅似鬼,案边点了半截红烛,一炉檀香,一张瑶琴,红烛落泪,凝在那处又冷了。

    门开的时候,有人施施然走了进来。

    紫君羽头未回,那声音也是冷淡的:“你去哪了?”

    阴影下走出来的人在案上轻轻摆下个匣子,然后贴近了,莲的香息漫过来,清浅婉转的,宛似那人床笫间不明显的诱惑,听玉莲卿轻轻地笑:“难得你会等我……”

    紫君羽目光落在窗外青石台上,连眼梢也未动一下:“去哪里了?”

    又一道闪电划过,玉莲卿那清雅胜莲,艳过海棠的眼睛近在咫尺,唇瓣翕动的时候,那呼吸都是温柔的。

    玉莲卿轻轻吻他的唇角,眼尾那一丝妖娆忽然似罂粟花开,艳丽得叫人目眩神晕,他凑在紫君羽耳畔,呼吸软得宛似江南春里拂面的柳絮:“我去拜会了一下长公主殿下,顺便替你捎了点东西回来。”

    紫君羽转过眼睛,定定望了他许久,忽然冷冷淡淡地一笑:“你真大胆。”

    玉莲卿偎在他肩头,信手一拂袖,案上的木匣子忽然迸了开来,他勾唇一笑,那眉目里竟有种妖孽气息呼之欲出,只听他笑言:“我自来随性惯了。”

    女人的头颅,一如既往的骄傲睥睨,带着叫人窒息的冷漠和尊严。

    紫君羽静静看着,也是面无表情的。

    玉莲卿道:“君满意否?”

    紫君羽目不转瞬地望着,然后抬起手搂住了他,紧紧地搂住,低下头吻住他,忽然慢慢笑出了声,一把将人压到了窗棱上,抚摸他的脸,斑驳的烛光里,眼睛浓成了模糊的黑暗,他轻轻地说:“吾,甚为满意。”

    夜色沉沦,人也沉沦。

    天外天,风动九霄,雨下得如注,繁花落,青竹也颓了。屋外池子里的青色莲花却开出了艳色,微微颤着花瓣,那姿态愈发清冷而妩媚了。

    斑驳的火光下,□裸的纠缠,人影相叠,风雨飘摇,人也飘摇,浓浊的喘息灼烫了空气,玉莲卿被猛地压到了案上,那人从身后进入他,恍惚中,竟有种凶狠的力道。

    那人……终于有一点点忘记冷静了吗?

    玉莲卿微微昂起头,入目处,是晋阳长公主尊贵冷漠的头颅,干涸的血渍凝在嘴角,那痕迹宛然死人咧开了嘴,在冰冷地微笑。

    玉莲卿呜咽了下,然后也微笑了。

    夜未央。日子却也不多了啊……

    ******

    宫宴罢,曲终人散。

    大殿深处,静静流动着杜若的香息,那一角夜明珠,却被锦帐微微掩住了光芒。

    “哥,我、我不是故意要给你下药的,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紫君如握着绸巾替他拭了拭额上的微汗,姣美无双的脸流出深浓的眷恋,那眼神染了几分慌乱,“我有很多很多话要与你说呀……”

    紫君羽冷淡地望着他,唇线抿出了一点点凌厉的弧度。

    轻轻一声叹息,紫君如却是笑了,带了一点点小女儿家的羞涩,她轻偎进紫君羽的怀里,微微仰起脸,似有感慨:“哥,小如很想你呀,以前那么形影不离,我怎么离得开你呢。”

    紫君羽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下。

    紫君如轻轻抚过紫君羽的脸,黛眉轻微地蹙了起来,唇上的粉娇艳欲滴,那声音都是软到了心坎里的:“哥,你为什么都不说话?母亲死了,连你也要离开我吗?你知道我有多寂寞,有多不开心吗?太子妃又怎么样,这不是我要的,我一点儿也不想要的……”

    紫君羽慢慢阖了下眸,然后眼睫宛似优美的蝶翼一点点翻开:“太子对你不好吗?”

    紫君如靠在他胸前,搂住他的腰,微微地笑,那眉梢眼角都是甜蜜的意:“好又怎么样?我不喜欢他。我只想跟在哥的身边,不离不弃的……”

    紫君羽道:“你长大了,嫁人了。”

    紫君如却仿佛没听到似的,仰起头痴痴望住他,指尖触着那淡得凉薄的唇,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覆上去,吻了吻那微凉却也柔软的唇,长长的睫毛扫在紫君羽的脸上,她眨了眨眼,羞涩地一笑:“哥,小如给你弹琵琶好不好?我新作了一曲,你定会喜欢的……”

    这般说着,亲去取了琵琶。

    紫家君如,善歌舞,工琵琶,指上功夫曾叫名动天下的琴师谢子夏都叹服,亲赠一把凤首琵琶,名朱雀。

    紫君如怀抱朱雀,望着眼前人一笑,转轴拨弦,曲调未出已是有情,指尖轻捻,信手拨来,那春花,那秋月,那离殇幽转而出,淌出了无限心中事。

    紫君羽面无表情地看着:“莲卿呢?”

    手指蓦然哆嗦了下,弦断,划过指尖,血珠渗了出来。

    紫君如却不言语,浅浅低着眉,幽愁暗恨辗转流到了眼睫深处。

    紫君羽微微沉了语调:“莲卿人呢?”

    “……死了。”紫君如抬起头,轻轻一笑。

    眉目间似有寒厉的刀影一掠而过,紫君羽眼神凌厉地扫过去,一字一顿地道:“你再说一遍。”

    紫君如脸上微笑着,手指却掐着丝弦微微捏紧了,很轻很慢地道着:“死了。我说他死了。”

    紫君羽忽然就笑了:“小如,你眼睛里的憎恨告诉,你说谎了。”

    手下一紧,琵琶丝弦铮然而断,指上迸出的血珠溅在了唇上,紫君如僵硬半响,舌尖慢慢舔了舔唇瓣,起身,霍然将琵琶砸了,砸成两段,砸得稀烂。

    她抬起头微微喘息着,忽然“咯咯”地笑起来,踮起脚尖翩然旋舞,玉臂伸展,裙袂飘飘,青丝如沐,那琉璃殿中金砖清润如镜,映照出了那一舞的灼灼风华:“再等等,再等等,再等等他就真的死了,真的死了,哈哈哈……”

    “紫君如!”那人蓦然冷喝出声,寒冰都碎了的感觉,“你疯了吗?!”

    紫君如猛地一哆嗦,停了下来,脚步却踉跄着站不稳,摇晃地跌到了地上,半天没动弹。

    有泪滴下,宛似雨声寒碎,仰起头的时候,满脸都是水,紫君如怔怔地转过头去,嘴巴张了张,手颤抖着捂住了眼睛,却似自语的喃喃:“你……为什么要杀母亲?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喜欢男人?你为什么……要、要抛弃小如?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没有杀你母亲,我也不喜欢男人,我更没有抛弃你。”金振玉馈的声音沉沉响起,紫君羽忽然站了起来,身姿高贵挺直,一拂袖,慢慢踏了过来。

    “……你……你怎么……”紫君如骇然抬头,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嘴唇哆嗦着,望着那容姿尊贵端丽的男子,喉咙里有种咯咯的颤抖声,终是慢慢低下头去,将脸埋在地上,手指用力抓挠着轻绡罗裳笑起来:“……哈哈……又骗我……你又骗我……”

    紫君羽立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了很久,然后俯□,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但那目光是那么冷漠而苍白:“不过才进宫数月,身为紫家人的骄傲都没有了吗?”

    紫君如颤抖着手抱住他,隔着重重迷离的泪雾,灵魂都现出了脆弱的痕迹,她模模糊糊地微笑,茫然地道:“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紫君羽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头发,止水无波地道:“傻孩子,你哪里还有家了?出了宫,你便什么都没有了。”然后掉过头,绝然而去。

    没家了……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紫君如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泪水盈睫,然后俯□,捂住嘴干呕起来,五脏六腑都想呕出来……

    小婢低眉垂目地轻步走进来,奉上冰镇的百合羹。

    紫君如看也不看一眼,厉声怒喝:“谁叫你进来的!”

    小婢目不斜视地放下青釉瓷的碗,微微一躬身,镂花裙裾逶迤而过时,只听她很轻地说了一声:“太子妃,慎行。”

    紫君如愣了半响,抬起眼来,那人却已经退下来了。她猛地拂袖,将案上的瓷碗挥下了地,眼睛不经意地一瞥,却见湿了的汤水里落着一张纸条。

    墨迹有些化开了,却尚能辨别。

    她迟疑着拿起纸条看了一下,脸色却是一变。

    那字迹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得哪怕一眼也叫她的心脏忍不住紧缩起来。

    太子薨,华炎合,归家。

    ******

    羽君如,珞国宗室之女,容德兼美,独秀于林,曲尽何静,艳名远扬,文帝封之为琅琊公主。

    天统二十五年,琅琊公主出塞,和亲柔然,以结秦晋之好。

    紫君如走的那日,秋刚过,塞外想来已经落雪了。

    紫君羽从洛城匆匆赶回时,却只在城台上望见逐渐远去的浩荡车马,黄沙卷起漫天的尘土,掩住了数百辆陪嫁的车辇。

    远远地,风里还似有琵琶的乐音,有人浅唱低吟:“……燕支长寒雪作花, 蛾眉憔悴没胡沙。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

    云天外的鹄鸟嘎然长鸣,一声一声回荡在天际,宛似啼血。

    紫君羽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站着,手指抓在那青石砌成的城墙上,高处凭风,长长的青丝飞扬在风中,然后猛地回身,一巴掌摔在玉莲卿的脸上。

    紫君羽眉目凌厉若刃,眼神冷森森地盯住那人,一字一顿地厉声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玉莲卿回过脸来,抿了下嘴角的血,眉目间风是清的,云是淡的,微微一笑:“我说过了,我自来随性惯了。”

    紫君羽危险地眯起眼睛,眉角都是冷冽的寒色,他一拂袖,连看也想看了:“给我滚!”

    玉莲卿脸色白了,袖下的手指微微捏紧了,垂目,声音都透着倔强:“我不会走的。”

    紫君羽似是觉得好笑了,转过眼睛瞥着他:“这由的了你吗?”

    玉莲卿道:“我不会走的。”

    紫君羽微微冷笑:“你这样害小如,你以为太子他会放过你吗?”

    玉莲卿忽然微笑了,眼睛里有青莲的雅然和海棠的艳色:“你担心我吗?”

    紫君羽冷漠地看他一眼,一拂袖转过了身:“你是死了,还是怎样,与我再无瓜葛。”

    玉莲卿蹙起了眉尖,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却又缩了回来,轻轻地叹一口气:“因为紫君如吗?如果你想,我现在就可以带她回来。”

    紫君羽冷笑一声:“玉公子,你果然随性惯了。”高处凭风,衣袂扬起,一身的倨傲和高贵风姿,似乎再难叫人触及。

    玉莲卿目光落在虚无缥缈的远处,唇角抿出的笑有点苦涩:“你说我害紫君如,我不过是想遂你的愿罢了。你不想除太子吗?你不想要天下吗?你……不想要紫君如回家么?要做到这些,还有比让太子妃拿剑更简单的方法吗?”

    “玉莲卿,莫要把话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紫君羽不经意地一摆袖,优雅而缓慢地朝城台下走去,“你待在我身边这两年,以为我真不知道你图什么吗?华炎璧,我没兴趣,你要的话便自己去取吧。”

    浮云流过天际,将城台上的人影拉得斜斜长长的,风飘摇,人也飘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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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两章下来都能作为一个短篇了,差不多就是墨妖穿过去的前传了。

    本来想全文都结束再写的,但是貌似很多同学都被人物关系搞晕了,所以就提前写了。而且此番外的主要目的是为给爹爹翻案,嗯,貌似一直在翻,但是这次比较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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