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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卷第四十四章

    这一次大闹地府,孙悟空共杀鬼卒四千七百二十三(很多鬼卒是跟随孙悟空的魔物杀害的,都算在孙悟空的帐上),放出千年以上的妖魔三只,修行千年以下五百年以上的妖魔一百六十,其余恶鬼魔物无数。此事上报天庭,朝野震怒。玉帝下旨,倾三界之力,不惜代价,速剿妖猴孙悟空。

    但孙悟空失踪了,天兵天将找不到他。

    得知地府鬼卒被杀魔物被放的消息,最震惊的人就是孙悟空自己。孙悟空对唐僧等人叙述了事情经过,他出了冥界之后再没回去过,他认为杀人者即之前假冒自己的人。唐僧等人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只等杨戬回来定夺,大家的一致意见是:事情未明之前,孙悟空必须先躲起来,决不能轻举妄动,自投罗网。于是孙悟空离开了西梁女国,四处躲避。

    三界几乎所有人都在找孙悟空。唯一不急的是如来佛祖。如来断定以孙悟空的性格,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上天庭杀玉帝王母,二是上灵山找如来决一死战。以孙悟空现时微不足道的法力来看,与如来对决殊为不智,所以孙悟空一定会上天庭。

    这一天与以往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天还是那么蓝,水还是那么绿,灵山的景色还是那么美。但这一天注定了是不平凡的一天。因为灵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杨戬。

    杨戬在灵山住了将近四百年,对灵山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杨戬不喜欢灵山的景色,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一切都是如来用法术创造出来的虚幻之物,有何乐趣?

    雾气遮掩下,一身戎装的杨戬沿着盘山小路慢慢走上灵山。

    转了几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奇峻的山峰突兀地矗立,峰体光滑如镜,高过云端,雾气缭绕。峰前立一丈高石碣,上书三个大字:博弈峰。

    白色的黏稠的雾气四处飘散,却到不了博弈峰前站立之人身旁,好像他身周有一股看不见摸不到的风,吹走了白雾。那是一个胖大和尚,黄僧衣,肩宽胯阔,背对杨戬,仰望着博弈峰。

    “昭惠显圣二郎真君杨戬见过佛祖。”杨戬行礼,声音不徐不疾,面色平静得无懈可击。

    如来依然背对着杨戬,并不回头,“三界所有人都不明白孙悟空怎么了,二郎真君是否也同样心存疑惑?”

    “正要请教佛祖。”

    如来道:“紧箍圈压制不住孙悟空的恨意之时,他心中的‘恶念’就会形成一个独立的灵魂,从本体中分裂出来,变成另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孙悟空。孙悟空在积雷山见到牛魔王与树妖,受了刺激,想起了过去,但紧箍圈压制他的思想,阻止他想起过去,所以他心中的恶念跑了出来。以恨化形是孙悟空的长处,这一次,他的恨意使他又幻化出另一个身体。屠杀西梁女国村庄和大闹地府的孙悟空,正是后来分裂出的恶念。这些想必真君都已猜到。”

    杨戬不卑不亢道:“不错,孙悟空从积雷山回来,我发现他体内两个命魂只剩一个,便已有所准备。”脑海中不可避免地浮现出孙悟空狼吞虎咽吃饺子的情形,杨戬硬压下烦乱的心绪,“不知佛祖何时在他体内注入了另一个充满恨意的命魂?”

    “不是我。”如来回过头,讽刺地笑道,“那个充满恨意的命魂,是孙悟空自己分裂出来的。”

    如来满意地看着杨戬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丝裂纹,“当年孙悟空从炼丹炉里出来就被压,出五行山的那一刻,他的恨意实已到达了顶点,我用紧箍圈只是暂时压制,不能消灭他的恨意。戴上紧箍圈后,孙悟空一边头疼一边分裂出一个充满恨意的命魂藏于意识深处。从此只要他一动杀念,或者硬去想被束缚的过去,两个命魂就会互相蚕食,头痛欲裂。这也导致了他两个命魂都不完整,合二为一才是他真正的三魂七魄。”

    如来很高兴看见杨戬脸上平静的面具碎裂,“我本以为最后的结局是孙悟空心中‘善’的命魂被‘恶’的命魂吞噬掉,成为一个没有神智的杀人狂魔,想不到这人竟是宁死不屈的性子,硬是不肯放弃心中的善念,分裂出了另外一个身体,供他的恶念存活。”

    如来走向杨戬,“棋局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真君还满意么?”

    杨戬抬头直视如来,“棋局没有结束。”

    “哦?愿闻其详。”

    “当初杨戬与佛祖赌的是佛祖能否掌控孙悟空的命运,孙悟空只要做出佛祖算不到的事,就算我赢,是也不是?”

    如来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只要孙悟空没死,我们的赌约就没有结束。”

    如来笑起来:“难道真君认为孙悟空还有机会?”如来回身,向博弈峰一挥手,崖壁上出现一行金字:“两个孙悟空反上天庭,自相残杀。”

    杨戬看着那金字,眼神空洞,慢慢浮现出几丝绝望。

    “真君既然还要做最后的抗争,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免得你输得不服。现在我给孙悟空定好的命运是两个孙悟空反上天庭,自相残杀,只要真君能阻止孙悟空上天,就算真君赢,到时我隐于灵山,永不出世,把天宫让给孙悟空掌管。不过真君觉得,以孙悟空的性子,真的能有人阻止他反天吗?”

    杨戬没说话,他凝神看着博弈峰上的四个大字“自相残杀”,眼里的绝望更重了几分。

    “真君可还记得你输了之后要怎么做?”

    “杨戬若输,必是孙悟空已死,那杨戬所有的谋划都成了一个笑话,又怎么有脸再活下去。”

    “哈哈哈……”如来大笑出声,“真君可不要轻生啊。哈哈,真君素来坚韧,怎么这一次轻言放弃?真君若不在,贫僧会很寂寞的,不管怎样,生命还是很可贵的。”

    “杨戬多谢佛祖劝导,但耻辱只能用血来洗刷,况且,以杨戬一命,赌佛祖手中权势,还是杨戬占了大便宜。”

    “既然如此,这次就是西游棋局中的最后一步棋。”如来伸出右手。

    杨戬抬手,“啪”、“啪”、“啪”,两人的手掌击了三下。

    击掌为盟之后,杨戬转身向山下走去。如来叫住他:“孙悟空若反上天庭,真君自杀前别忘了告诉金蝉子前因后果,叫他来灵山见我。”

    杨戬道:“金蝉子转世十世,已忘前缘,我无法令他想起前生。”

    如来道:“无妨,就算想不起前缘,金蝉子也还是金蝉子。”

    杨戬答应了,心情沉重地走下灵山。

    时值寒冬腊月,灵山被如来施法所以还是一片绿色,下了灵山后,冬天的雪景便呈现出来。天是灰白,地是银白,树木都光秃秃的,不闻丝毫鸟叫虫鸣,一片寂寥空旷之感。寒风刮过,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冻得杨戬打了一个寒颤,身体冷,心更冷。

    杨戬想不到能阻止孙悟空上天的办法。

    这世上没有人比杨戬更明白孙悟空的性子。他想做的事,拼死也要做到。

    孙悟空这辈子没有认输过,不论敌与不敌,只要他与人动上手了,就决不投降,不死不休。可是这一次,与他交战的是他自己,是他心中的恶念,他根本赢不了。就算“善”的孙悟空赢了,恶念消散,那孙悟空的灵魂也不再完整,从某种意义上说,孙悟空的恶念死了,他这个人也死了。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对孙悟空而言,更是生不如死。

    杨戬绝不允许那样的情况发生。

    如果孙悟空的三魂七魄残缺,神智迷糊,杨戬会毫不犹豫地结果他的性命,结束他的痛苦。

    杨戬不是没想过与如来硬碰硬,如来因设紧箍咒而法力大损,数万年来,这是打败如来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可是别说杨戬的法力比不过如来,就算打败了如来又怎样?孙悟空已经分裂成两个人,只有摘下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圈,他们才会合为一体。除了如来,三界内没有人能摘下紧箍圈。

    杨戬若与如来大战,最好的结果是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之后呢?孙悟空还是要反上天庭。天兵天将也许不是孙悟空的对手,但从未出手的玉帝和王母却不知深浅,杨戬从不会小看任何对手,说实话,杨戬看不到一丁点孙悟空孤军奋战反天成功的可能。

    杨戬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天空中飘着几朵阴云,似乎全变成如来的脸,嘲讽地满意地笑着。杨戬低下头,看着自己双手。看了半晌,猛然一握拳。

    还未到放弃的时候!

    不到最后的那一刻,绝不能认输。

    杨戬向前大步行去,背脊依然挺直。

    雪地里,杨戬的脚印深浅不一,笔直地向前延伸。

    从未有人行过的野地,被杨戬踩出了一条路。

    只要向前走,路,永远都在脚下。

    杨戬到达了目的地,他的目的地是花果山。

    许久没来,花果山没什么变化,不过冬天的景致倒是第一次见,别有一番风味。百草枯萎,鸟兽绝迹,雪压枝头,远山上覆白雪,万里河山一片银装素裹。万籁俱静,河流结冰,在银白的世界中却有几株梅花,迎寒怒放。

    一阵暗香袭来,杨戬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边不自觉地溢出一丝微笑。无论多么寒冷的天气,总会有鲜花盛放,不是么?

    杨戬在凛冽的寒风中紧了紧蟠龙大氅。

    他今天穿了以前惯常穿的盔甲——要打仗了。

    走到冰封的小溪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倒影。华贵精致的三山飞凤冠下是一张如玉的容颜,略显苍白,因消瘦而愈发棱角分明。鼻梁高挺,鼻头被冻得微微发红。双目带了少许血丝,是熬夜所致。嘴唇也很苍白,杨戬伸出舌头舔了舔,沾了水光的嘴唇变得粉红。蹲下,揉了揉自己的脸,放下手,冰面上映出的脸庞微带红润,好看一点了。杨戬想让自己好看一点。想起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可笑就可笑吧,反正只有这一次,以后再见的话……也不知还有没有以后。

    坐在冻得硬邦邦的地上,双手抱膝,极目远眺。

    似乎想起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到了这种时候,谋划什么都没有用了。

    杨戬手里仅剩最后一个筹码,就是孙悟空对自己的爱意。

    前方不远处是水帘洞。花果山的水都结冰,唯有水帘洞前的瀑布依然流淌。水帘洞右边那面光滑的崖壁上藤萝尽枯,崖壁上的字更清晰地露了出来。离得太远看不清内容,也用不着看清,那些字早刻在心里了。回忆起刻字的心情,那时虽然难过,但期待着马上就要见到孙悟空,心中还有希望。这一次,两个人却是走到了尽头。

    水帘洞里钻出一个人来,形貌似少年,身穿藏青棉直缀,腰间一条黑带。他出了水帘洞后第一眼就向杨戬的方向望去。

    杨戬回望他。

    隔着冰冷的谋算和深沉的爱恨,杨戬与孙悟空静静对视。

    杨戬站起,向水帘洞走去,道:“我寻思你上天之前一定会来花果山看看,本想在此等你,想不到你竟先到了。”杨戬说话的语气彷如老友谈心。“你是‘恶’的孙悟空?哦,我这么说你可能听不懂,我的意思是,你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了。”

    孙悟空的语气也很平静。

    “我想起五百年前你是怎么对我的,我想起花果山的妖怪是怎么死的,我想起我的眼睛如何变成了金色。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杨戬。我甚至想起了我说过……我要我们在花果山一起看夕阳……”

    孙悟空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没有太阳的天空,叹道:“可惜花果山再也看不见夕阳……”孙悟空转过头,用他金色的眼睛全神盯着杨戬,“我来花果山,就是因为我猜到你会来。你终于来了,杨戬。”

    五百年前,斩妖台上,一个血肉模糊的骷髅笑着对他说,你来了?

    五百年后,水帘洞前,一个狠辣冷酷的少年对他说,你终于来了……

    该来的,当然要来。

    杨戬从不是逃避的人,他没那么懦弱。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有些事,必须要面对。

    杨戬向他的命运——孙悟空——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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