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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夜未央(3)

    枪声直到黄昏时仍未完全停止。一旦彻底天黑,帝国士兵将陷入敌暗我明的不利境地。尤其是在巷战当中,他们远远不如当地叛军熟悉地形。眼看暮云漫天、夕阳将沉,双方似乎都意识到了决战在即,拼杀愈加激烈,枪声听的锦书都陷入了麻木,她机械的数着每分钟有多少响,数到最后,终于放弃了无谓的努力。

    又有飞机在空中盘旋。锦书已经疲倦的不想抬头看了,她肩上的手忽然猛地一沉!

    锦书讶然回头,却只看见辛格死死盯着天空:“苍隼17?”

    锦书对飞机型号一无所知。但辛格的声音像是被石板挫过,低沉沙哑。

    “你们军方的轰炸机,也来了。”

    满载炸弹的飞机在他们头顶盘旋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施加足了威慑。叛军犹如困兽之搏,尽管逐渐落于下风,却一直未放弃挣扎。有那么几次,锦书并不怀疑会有炸弹丢下来,在他们头顶上方爆炸。

    然而终究没有。

    终于,在夜幕完全落下之前,枪声慢慢停了。由密集,而稀疏,而悄然无声。

    凶悍的叛军,终于不敌装备精良的帝**队。

    夜色已深,但他们不敢开灯。白天枪林弹雨,此时却只有夏虫一声接一声的鸣歌,左邻右舍安静的毫无声息。锦书绷了一下午的弦终于松下来,才觉得自己手脚都在发软。桑蒂亚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几个孩子白天受到了太多的惊吓。但在榄城大概不会有事后心理干预措施。看着几张犹有惊恐残留的稚嫩小脸,锦书只能默默地希望他们不要留下过多的阴影。

    因为房间里过于闷热,男主人只得把木床拖到了院子里。晚饭都没顾的吃,这一白天的精神刺激可不小。主人们道了声罪过,睡到了最外面的草席上,把靠里的两张竹床留给他们,很快起了轻微鼾声。

    把打满补丁的蚊帐勉强支起来,锦书翻出半盒清凉油,在四肢上细细匀开,清凉与火燎的感受奇妙的合二为一,她犹豫了下,还是没敢往眼皮上抹。在这靠近北回归线的亚热带露天睡觉,所需的勇气可不是一点半点;但她这时已经淡定了。经历了这一白天,以后什么恐怖电影大概都再也不能吓到她。

    她在半夜从噩梦中醒来。

    锦书捂着心口喘了几口气,心脏仍止不住的砰然狂跳。梦的意象已渐渐淡了,但残留的痕迹仍然刻画在脑中。身边并排的竹床上空空如也。蚊子在耳边轰鸣,锦书挣扎着爬起来补清凉油,回头时刚好与辛格四目相对。

    他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上去一夜没睡,眼睛里无星无月,一片黑寂。有几只萤火虫围绕着他上下飞舞,微弱的的黄绿色荧光星星点点。幽浮而悲伤的气氛环绕着他。锦书迟疑片刻,走过去并肩坐下。

    强烈的薄荷油味道让他打了个喷嚏,辛格皱皱眉没说什么。锦书倒吓了一跳,挪开一点:“……抱歉啊。”

    “没必要。”

    有些尖锐地回答她,辛格苦涩的低笑,忍不住悲愤茫然。“弱国子民不如鸡犬,有什么资格接受你的道歉?我们再怎样反抗,还是无法得到你们早就有的那些……”

    “可是你和他们并不一样。”锦书蹙起眉,轻声说:“你不也希望早点停火么?”

    “如果是我们赢了呢?”辛格冷冷反问。“你还会这样想?”

    “不管是谁赢了,受害人不都是你我这样的普通人?”

    沉默。

    “再说,你真的觉得凭那些人就能给你们一个崭新的忻都?你记得上次疫苗——”

    “够了!”

    蓦地一声低吼,辛格肩头微微颤抖地埋下头去,半晌方低声道:“对不起。”

    锦书心里五味杂陈。夜风微凉,她抱紧胳膊,仰头看向天际一轮明月。萤火虫漂浮在半空中,看到白玉盘般的月亮,她才恍然想起,今天似乎是旧历中的鬼节。

    月色静好,这一夜,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无眠。

    次日果然已经完全停火。到中午时分,男主人大着胆子出门打探,回来时便眉飞色舞的描述:满地的子弹壳、街边严阵以待的士兵、通缉令、坦克;夜间要实行宵禁,商店都不营业。不到半天,谋划许久的叛军就已被完全镇压下去。

    “我没敢走远,听说总督府地上的子弹就跟蜂窝一样。”男主人啧啧叹惋。“承天医院也打下来了,大夫们都是好人,怎么就没好报?光人质就死了十几个……”

    咬紧了嘴唇,锦书与辛格近乎对峙的对视着,片刻各自默然移开目光。

    因为夜里仍然实行宵禁,女主人挎着篮子去巷口买了一点菜,免得次日再有不预。锦书坐在葡萄架下给桑蒂亚辅导数学作业,辛格靠在水缸边看蚂蚁,不知在想什么。昨夜至今,他没有对她说一句话,连目光亦是刻意的避开。看到女主人推门进来,锦书便放下书本,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去帮妈妈把菜拎进来。”

    桑蒂亚忙跑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菜篮,蹲到阴凉下开始择菜,手法的娴熟让锦书旁观一会儿之后自愧不如。女主人照料完婴儿再过来时,桑蒂亚已经把要下锅的青菜择干净了整齐码成一摞。她歪着头问:“还要淘米么?”

    得到肯定回答,孩子兴高采烈地去灶台了。与同年龄的桑蒂亚相比,锦书觉得十岁的自己简直是不值一提。

    “这孩子是能干……煮饭洗衣照顾弟弟妹妹都会。”女主人在洗衣板上搓洗着尿布,与她有一句没一句闲聊时这样赞叹。“本来念完高小就不念了,这孩子偏不愿意……”

    锦书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辛格。他面无表情的盯着地面,宛如无知无闻。

    “……明年春天我们就要去马斯普尔省了,孩子她爸有个叔叔,给我们留下了几亩地。”女主人似乎没有觉察锦书的沉默以对,仍然颇有兴致地自言自语。“……在那边给这孩子找个婆家,过个几年也就能出嫁了……”

    见桑蒂亚端着淘好的米盆有点艰难地走出来,女主人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去把盆子放到阴凉地里,到后院里摘点紫苏叶子。”

    桑蒂亚显然习惯于做家务,很快跑到屋后去了。望着孩子瘦小的背影消失,女主人这才叹了口气,对锦书笑了笑:“说了这些没意思的话,教小姐笑话了。”

    “……没有。”锦书迟疑了一会儿。“……她要是愿意上学,还是由她比较好吧?”

    “我们哪能跟小姐比呢。”女主人拢了拢鬓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面上的浅浅笑容并无无奈。“祖祖辈辈都不识字,能读五年书已经是她的造化了……小姐现在还在念书,家里难道没人催小姐结婚?”

    因为知道了锦书与自己同龄,女主人的态度比开始时已经随意亲近了很多。锦书无奈地摇摇头。在榄城本地人里,二十五岁未嫁已经是绝对的老姑娘了,女主人看向锦书的目光里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小姐这样的人才就是当个王妃也使得,怎么就是没嫁人呢。”随即她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戳人痛处,又安慰她不必担心。

    锦书忍不住又望了辛格一眼。他仍然一动没动地盯着石板上来回忙碌的蚂蚁。

    面对女主人善良而过早衰老的脸,锦书一时亦无力回答她什么。桑蒂亚在这时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她看着孩子充满希冀的眼睛,一时间陷入了深深地茫然。

    到下午,就有安民告示出来,贴在巷口。

    为了安全起见,锦书借了女主人一条头巾,带着桑蒂亚去看。

    几天不曾踏出小院,她只觉得恍如隔世。路上已被清扫干净,但石墙里的弹痕、隐隐的血迹,却提醒着人们这里曾发生过什么。见巷口围着一群人,锦书便一手拉着头巾、一手牵着桑蒂亚挤过去。

    身边的百姓议论纷纷,有啧啧战事之惨烈,亦有感慨死者之无辜。告示以双语写成,文笔并不出奇。痛斥叛军、宣扬国威、安抚百姓,这些都不例外;锦书一目十行地读完,目光落在告示后的联名签署上,心跳忽然好像停了一拍。

    她紧紧捂住嘴,眼底像是有一股热流涌起,视野模糊了。

    她看见了沈斯晔手写的名字。

    他也来到了这片土地。名字列在国防大臣、忻都总督之前,算是权力中的一极,也代表着皇室的尊崇。以往清和流畅的行书,在告示上却一笔一划如弓弩蓄势,笔力直透出纸背,仿佛在说:我在这里。

    与你在一起。

    “一旦有危险,我会立即赶过去,所以别害怕。”她记得这是事变前两天,他半开玩笑说过的话。知道他不能随便参与到政治运行中,她只当那不过是玩笑,笑着回复“那我等着你来英雄救美啊”。那是事变前他们最后一次聊天。

    而那天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她平静而洁净无尘的世界就近乎颠覆了。

    锦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昏沉沉的被桑蒂亚拖回家的。辛格站在葡萄架下,听见门响,他望过来。锦书只觉得身心俱疲,亦无力与他打招呼;但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她听见了他低低的声音:

    “何锦书。”

    锦书并未回头,只以步履的停顿表示自己在听。她能感觉到他亦是背对自己。声音从肩膀上传来,淡而低沉。“我明天需要回家一次。”

    锦书这才有些讶然地转过身来,绕到他的正面。她松开牵着桑蒂亚的手,让孩子得以蹦蹦跳跳的跑开。“你怎么回去?电话和交通还没恢复吧?”外面现在还在半戒严。

    “会有人来接我。”

    辛格捻灭了一口也没吸的烟,仿佛是厌恶于指尖的烟草味道,他将烟头丢向垃圾堆。

    “不超过三天,榄城的戒严状态就要结束了。”以平淡的口吻淡淡作出预测,他将目光移向锦书的脸。“你可以回学校。实验室正在为我们集体补办遗失的护照和签证,财物损失也在集体向保险公司申报。实习期快满了,出了这种事,大概我们的成绩都能得到优。再以及,顾老师也没事。”

    是好几个好消息。锦书微微的舒了口气。“都没事就好……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辛格沉默着退了一步,面无表情的倚在夕阳下的葡萄架上。“我不回去。”

    锦书愕然。

    “家里有些事要处理。”他移开目光。“到时候你自己飞机回美国,不用等我。”

    他从未提起过家人和家庭,这是第一次。锦书只得轻轻点头:“好。”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辛格叫住了欲离去的锦书:“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邀请你去我家?”

    “啊?”锦书怔了怔,“嗯。”那还是暴乱当天下午的事情。

    “抱歉我得食言了。”辛格淡淡地说。“这种时候,家里比较乱,也不适合接待客人。倘若你下次还有机会来到榄城,并且不厌恶这里,我会很高兴成为主人。”

    虽然心事重重,锦书仍不由展颜一笑:“那么就说好了啊。”

    她并没有追问他那些消息的来源。她看得出辛格隐藏着秘密,但揭穿只会让他更加痛苦,锦书并不愿这样做。“我还没有把榄城的特产全尝一遍,将来再来骚扰你好了。”像是觉得有趣似的,锦书眯着眼微笑起来:“那时候也许就是明年哦。或许我会继续来这里工作。”

    辛格的表情微微柔和了些:“虽然听起来很辛苦,但一言为定。”

    漫天似火的暮云下,锦书敛起了笑容。在夕阳里格外黑亮的乌眸里,隐有一丝犹疑。

    “你似乎说过……希望到未来,我们都不会处在敌对的立场上。”女孩子微微抬起睫毛,看向因为此语而沉默的人,试探地问:“这句话,还没失效吧?”

    辛格挑了挑唇角。“那只是个‘希望’,但我答应你。”

    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转身离去,一句话从空气里淡淡的飘过来。

    “……如果没有战争。”

    第二天一早,就有四辆轿车停到了桑蒂亚家门前。辛格自小院门口踏出,黑衣的管家对他毕恭毕敬行礼,高级汽车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引得街坊们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哥哥,你还回来么?”桑蒂亚终于忍不住怯怯的问。话一出口就被父亲忙拍了一巴掌:“没规矩,要叫大少爷!”

    孩子傻傻的点点头。辛格默然看向锦书,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样的无言。他注意到管家疑惑的目光,但并不在意。他还要在意什么呢?

    锦书只请他送她到红十字会。她说那里应该有能打到国外的电话,这么多天没有消息,父母不知道该多着急;而且她还不想当失踪人口,那天从榄城高师逃出来,可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么上车吧,我的姑娘。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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