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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陌上花开(六)

    踏进京畿地界。

    郊外几处索家的庄园,全无人气。几只冬鸟停在挂雪的树枝上不飞不叫,待车队经过时,扑棱棱飞向天空。

    京城朱红缀金的大门越来越近,爷孙俩渐渐歇了声。

    索额图沉静的等着,一如康熙二十八年他被任钦差大臣,率清廷重臣出使俄罗斯,即将踏入俄罗斯地界的前夜。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那一刻了,没想到还记得。

    时间尚早,护城河那边只有稀疏几个商人。见车队来了,默契地四散开,守门的侍卫也不加为难,放开城门让车队进去,通过时还躬腰打了个千。

    和平如往昔的气氛维持到层层重兵持兵刃林立于前,城门在背后阖上为止。

    索额图抽开滞在太子指间的袖子站起来。

    八旗兵中间分开一条路,康熙沉着脸色,带着众阿哥缓缓踱到围出的空地。

    索额图颤颤巍巍的下了马车,没人阻拦。他走到空地中央,抬衣跪下:“奴才索额图见过皇上。”胤祯站在一群阿哥中,有些不忍,手腕却被胤禛死死拽着,不能移动分毫。

    康熙盯着这个跟了他大半辈子的老人,从没觉得他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索额图,索额图,”他攥起身边高士奇托着的一叠信,劈头盖脸的砸向索额图,“好你个索额图!你这条老狗,看看你背着朕写了些什么东西!”

    “你这背弃主子的老东西,朕这么多年给你的信任,没想到全部都喂狗去了!”康熙一个窝心脚踹过去,索额图不躲不闪,他愈发火大,直把他往死里踹。

    “三千兵甲,红衣大炮,你这养不家的老狗,居心叵测的老畜生,朕真后悔信了你这么多年,信到最后,你竟然要让朕死无全尸才甘心!”

    “皇上,老奴知罪,求皇上责罚。”索额图勉强在地上维持跪着的姿势。

    “主子爷,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梁九功着急的给康熙拍背顺气。

    太子下了马车站在一旁,从头呆愣到尾。

    索额图做了什么,他从来不敢问也不敢想。就像小时候他怕恶鬼,吓得把头蒙进被子里,只要不看不想不知道,似乎鬼就没那么可怕了。

    可如今晴天一个霹雳,大雨浇的他透心凉。三千兵甲,红衣大炮……

    八阿哥胤禩振振衣袖上前道:“皇阿玛。索额图谋反,您治他的罪便罢。您消消气,别反而气坏了自己。”

    康熙的气渐渐平复,冷然的目光注视向太子。太子吓得扑通一跪,嗫嗫诺诺说不出一个字。

    胤祯想上前说话,暗里又被胤禛着力拽回去。

    胤禛瞧着场中,并不看他,然而五指深深攥进幼弟肉里,骨头咯着骨头,手腕几乎要被拧断。只因两人站得近,衣袖遮掩,十四虽疼的皱眉,他人并未看出。

    只有胤祥跺跺脚:“老十四你何苦不要命的替他说话。你当他这样的人会领你的情么。”

    十阿哥胤俄讥讽道:“二哥和索大人真是祖孙情深。皇阿玛,您看是吧。”

    九阿哥胤禟意有所指的冷笑道:“十弟可别瞎说,二哥这么孝顺的人,怎么会想着和索大人一起用红衣大炮害皇阿玛。别说现在两人站在一起我不信,就是炮真的轰了我也不信,肯定是有心人陷害的。二哥,你说是不是。”他看向太子。

    才好了伤疤,两人再次牵扯出太子。不是他们记吃不记打,而是康熙下不了狠手,打的不够疼。既然打不疼,那多忤逆几次又怎么样。

    太子叩首语无伦次:“皇阿玛,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康熙心生厌恶,空有一副好皮相,白得了他几十年宠爱教导,事到临头,别说半分太子的风范都没有,连话都说不清。

    索额图无声的向胤祯祈求。

    胤祯明白了索额图的意思,小声让胤禛放开。胤禛垂着眼,眸色沉沉,坚定如初。

    胤祯无法,径直膝盖着地,大声道:“皇阿玛,索额图所做之事,二哥并不知情,请皇阿玛圣鉴。”

    眼见胤祯在他面前跪下,胤禛一愣,松开他退后半步。手中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仿佛刚才的贴近只是幻觉。

    胤祯又道:“皇阿玛,儿臣多次去毓庆宫,常见到索额图。儿臣作证,当索额图提起储位时,二哥从来不愿意听。而儿臣也未闻二哥谈过任何不利于皇阿玛之事,更不用说跟索额图一同害皇阿玛了。这必定索额图自己的谋划。他为一己私欲,一面蒙蔽二哥犯下大过,一面对皇阿玛另行不轨。倘若事成,他恐怕还会裹挟二哥与他共担罪名,将二哥拖下水。索额图实在是我大清的罪人。”

    曹顒早料到今日情况。这番话是由曹顒题主旨,来保写细节,介福润色,胤祯揣摩背诵了五十几遍。如今说出来,无论是语气的轻缓停顿,还是情感的表达,都拿捏的恰到好处,让康熙不得不动容深思。

    八阿哥胤禩猜十四为使太子一党幸免于难,必会替索额图求情,没料到他如此。看索额图的表情,这是壮士断腕呢。手段愚蠢拙劣。他不以为意的摇摇头。

    天气仍阴沉着。宫殿背后积累着灰色云层。似又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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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康熙和几名得力的阿哥一早就候在西北门,侍卫守在四周,让百姓不得靠近。

    几家住在墙根的,推开一条门缝,端着油条烧饼紧张的偷看。场中央一群人里有皇帝老儿,有顾命大臣,有阿哥,有八旗兵;有跪有站,有哭有打。即使听不到声,这一场大戏对普通百姓来说,已经是奢侈过头了。

    城门口石板铺路,昨晚落的雪扫干净了,尖锐的石缝里残着雪水。

    胤禛低着头,余光瞥见胤祯石青的袍子被浸成褚色。

    他就不怕人家说他本就跟太子一伙,言辞当不得真吗。也不知是太傻,以为清者自清,还是……胤禛忽而想明白了。

    他为自己哂笑着,跪在幼弟身边:“皇阿玛,十四弟之言句句属实,儿臣可以为证。”坚定而肃然。

    九阿哥胤禟抓着把柄道:“十四你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老四你不但是太子党,还是老十四的亲哥哥,你为他作证,他为太子作证,你们三个抱作一团做戏,倒是自己证明自己呢,闹着玩呢?”

    刚才胤祯和胤禛的话,康熙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根本没有。他一直定定的看着太子,目光冰凉中带着审视,“二阿哥,告诉朕,”他的口吻尽是揶揄嘲弄,“这一切全是索额图唆使的,你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是吧?”

    胤祯有胤禛相助,压力减了些,忙对太子使眼色。

    这场面,明里索额图是中心,其实太子才是众矢之的。他惊惶的站在角力的中心左顾右盼,被诸方势力拽的昏昏沉沉,更因康熙的话摇摇欲坠——他如果说是,康熙定要对他失望。如果说不是,那更是自寻死路。

    他吓得冷汗涔涔,心跳如鼓。等到康熙极度不耐烦了,他反倒光棍起来:既然左边是死,右边也是死,至少要选一条死的不那么惨的路是不是。

    直到这时,胤祯和索额图的表现才让他真的懂了。

    “皇阿玛,或许就算儿臣说了你也不信。儿臣,”他重重的磕了两个头哭道,“儿臣是外公的孙子,为尊者讳,本不能说,可皇阿玛是君,是父,儿臣若不说,不但不孝,而且不忠。世上没有忠孝两全的法子。儿臣夹在中间,常常恨不得死了的好。”

    “可是回忆这二十多年皇阿玛的养育教导,朝夕相处无时不流露的舐犊情深,儿臣终于明白了。儿臣不怕不孝,不畏不忠,甚至也不怜惜自己这条命。儿臣只怕自己若是不说,会伤了皇阿玛这颗真真切切的爱着儿臣的心。”

    太子泪如雨下,对康熙再扣首哽咽道:“外公所做之事,儿臣全然不知。儿臣确实被他蒙蔽了,直到今日,才知外公竟犯下如此大的罪孽。儿臣深恨自己没有早日察觉,让皇阿玛遭到性命上的威胁,也恨自己没有早日制止外公,眼睁睁看他走上不归路。”

    “皇阿玛,儿臣悔啊。儿臣悔的是自己枉为人子,枉为人臣。”太子哭的情真意切,一番忏悔,字字出于肺腑。他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他的确不知索额图所谋如此之大,但索额图所行,不论如何都是为了他。他不但不为外公说话,还把罪过往外公身上推。索额图几十年对他一点一滴,回程时的一言一语犹在眼前……他几乎难受的发抖。

    康熙其实已经因胤祯和胤禛的话略消了气,听太子哭诉,站在他的角度一想,倒为他揪心起来。

    被人遗忘的索额图狼狈的跪在一圈人中央。平时干干净净的一头白发染了泥,一脸颓色,仿佛老了二十多岁。

    他本该欣慰的。

    索额图沉浸官场多年,什么伶俐人都见过,什么巧话都听过,也觉得那番话确实是好,每一点都在康熙软肋上,定能打动他。

    他确实该欣慰的。

    是他暗示太子去做的,而太子也懂得了他的暗示。太子说的那样好,撇的那样干净,他甚至想提起淤青僵硬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宽慰自己总算为家族留了后,宽慰太子无需愧疚。

    可……索额图张了张嘴,只觉胸口酸涩,心中绞疼。

    老张一家看得屏气凝神。张大媳妇丢下洗衣盆,就着耳朵一把揪醒张大,张大恼了,不敢骂媳妇儿,去拍柱子的脑袋。柱子叼着个馒头,被他一吓,馒头噗的掉了,咕噜咕噜滚到门脚。

    “快吃你的,有什么好看的!”

    柱子委屈的看父亲。张大耳朵疼,又是一拍:“你别以为老子是皇帝老儿,你就是哭瞎了,老子照样揍肿你。”

    柱子撅着嘴蹲下去够馒头,他揭了一层黑皮:“爹,那老公公好可怜,我把馒头省下来给他吃吧。”

    张大说:“他可怜什么,他是有名的大贪官。如今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可他再坏也是个可怜的老公公啊。”

    “别吵你挡着我看阿哥了。”二妞推他。全家再次收声,张大媳妇端着洗衣盆,望望天色,心想今天衣服是晒不成了,气呼呼的回屋。

    密集厚重的云层笼罩住整个京畿,狂躁的风竭力撕开一片云,云后却还有更厚的,转眼将缝隙填补了,半刻的天光也未曾落下。

    康熙几步过去,打算将太子扶起,走到半路,看他哭的脸都红了,生气又心疼,直想踹他一脚,最后一摆袖子,叹了口气:“起来吧起来吧。”

    太子跪在他面前,贴着他的脚尖:“儿臣罪大,请皇阿玛责罚。”

    “唉,起来起来,朕……唉……”康熙终于认输,扶他起身。太子眼睛哭的通红。康熙擦了擦他额头的土,两父子拥在一起洒泪。梁九功也上前帮太子拍土。

    八阿哥胤禩一旁站着,笑意比在寒风中浸了一夜的窗棂还凉。

    真是父子情深。

    这是他从没得到过的宽容和宠爱。他也不曾知晓,原来一个人的心是可以偏成这样的。

    当他不爱一个人时,那人长得好是错,交游广阔、礼贤下士是错,连有才能有抱负都是错。

    而当他爱一个人时,不论那人的罪行多明显,证据多么确凿,他就那么哭一哭,表表委屈,一切过往便可以不究。

    所以老十四和老四连那样拙劣的理由都敢拿出来。

    他们根本不是要说服康熙,而是要去打动康熙。

    一个人决定信你,不是因为你的话多么可信,只因为他想信。

    他总算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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