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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七节

    天是很蓝,然而井下依旧黑咕隆咚。穿上冰凉潮湿的工作服,贾富贵拎着灯带去灯库领他的矿灯。最近他发现,好多伙计都是换上工作服后领了矿灯直接下井。实验了几回,贾富贵觉得很方便。于是他也这么做。

    还没有入九天就已经很冷了。在东北,早晨这段时间差不多是天气最冷的时候,贾富贵估摸着今早的温度怎么也得零下25摄氏度的样子。他把矿灯扎在裤腰上,把露着棉花的黑棉袄裹紧了,随着人群一溜小跑地奔向主井。

    交接班这个时间段,在通往主井的这段路上到处都是疾行或小跑的白脸的入井矿工和黑脸的升井矿工,大家彼此并不打招呼,只顾快些地走。

    同班的伙计们不知都跑哪去了。在煤矿,升井和入井基本找不到熟人,只有在井下的工作地点才能会齐大伙。时间长了,贾富贵也不和谁结伴而行,也学会独来独往。

    坐上人车,伴随着咔嚓咔嚓的人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贾富贵不禁回忆起刚才段里发生的那一桩事儿。他觉得王增寿的脾气太大,冲动得很;郑经经太一本正经,让人起鸡皮疙瘩;胡井长粗中有细,说话即直接又含蓄;班里的其他伙计别看平时挤眉弄眼的,关键时候很抱团;段领导也挺够意思,能为自己的伙计争口袋;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得瑟,为什么出风头写稿呢?不过他听陈晨说,给报社写稿能挣稿费,假如自己有朝一日能挣点稿费也不错呀,至少可以挣出家里的鸡蛋钱。想到鸡蛋,贾富贵的鼻子微微一酸。今天早上,母亲特意给上班的贾富贵煮了一个鸡蛋。全家人吃饭的时候,弟弟和妹妹的眼睛都不经意地瞄着那枚鸡蛋。他分明看见母亲剥开鸡蛋皮,鸡蛋的香味溢满屋子的一刹那儿,妹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这鸡蛋贾富贵说什么也吃不下去,他心里特不是滋味。母亲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把剥好皮的鸡蛋放进贾富贵的碗里,轻轻地说:“快吃吧老大,你下井,累,吃点好的。”贾富贵把鸡蛋拿给父亲,说:“爸,你吃吧。你有病,更得吃点好的。”父亲一急,马上一口接一口地剧烈咳嗽,手还不停地摆动着意思是自己不吃。弟弟妹妹也都懂事儿地端起自己的碗躲开了。无奈,贾富贵硬着头皮强噎下去那枚鸡蛋。到现在,只要一张嘴,还有股鸡蛋味。吃鸡蛋原本是件高兴的事儿,可是贾富贵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想起父亲的咳嗽和妹妹咽口水的样子,他的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在黑魆魆的视线里滴滴答答流下来。

    没有人看见贾富贵在流泪,贾富贵也就没有必要去擦拭泪水,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黑的。他任凭泪水一个劲地流淌,内心一个劲地纠结,矿灯只照着脚前两米远的地方,快步地往工作面赶。

    快接近工作面的时候已经是人单影稀了,贾富贵停下来拽出围在脖子上的毛巾,轻轻擦擦脸,还觉得不妥,又找了处巷道淋水的地方用手掌接点水划拉一把脸,才算放心。

    远远的,他看见几盏灯在晃动,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起码是知道伙计们已经陆续来到工作面。

    不知是谁用矿灯照了贾富贵脸。

    “来,坐一会儿小贾。”庄乾祥的声音。

    贾富贵也用矿灯晃了一下坐着的伙计们,便贴着庄乾祥坐下。

    “怎么不干活?”贾富贵问。

    “通风段换风机,掌子面一会就没有风了,就得等会儿。”庄乾祥说。

    果然,平日里嗡嗡作响的局部扇风机突然停止了转动,过去被新鲜风流吹得圆滚滚的风筒子也慢慢瘪下来,巷道里顿时寂静得一丁点声音也没有。伙计们纷纷裹着棉袄躺下歇息,矿灯也掖在棉袄里,只在棉袄的领口和下摆处能看见点光亮,表明这里确有人在。

    “你说郑经经这个王八犊子,真他妈烦人。”黑暗中,陈晨冒出一句。

    “要不是你们拦着,我非抽他大嘴巴不可。”王增寿气哼哼地说。

    “拉倒吧,你看见大胡子差点没尿裤子,还有心思抽郑经经大嘴巴?”陈晨接他短。

    “不信是不是?要不咱们就试试?”王增寿呼啦坐起来。

    “你现在打谁呀?这是在井下。在地面的时候你怎么没本事啊?净说些没用的。”庄乾祥不满地说。

    “我那是看大胡子的面子。要不,妈的,就郑经经?哼。”王增寿不服。

    “算了吧你,就你那点能耐也就冲自己伙计使劲儿。你说你跟小贾吵吵啥?你知道咋回事就吵吵?这么大岁数白活了你。”庄乾祥训斥着。

    “他不是要写检讨吗?”王增寿提高嗓门。

    “你可别不知道好歹。你没听领导们说嘛,大胡子要处分你,拿你的事儿开刀,是咱领导跟他讲清才饶了你。为了给大胡子个面子,才让小贾替你写检讨的。你怎么不识好赖啊你?”陈晨不管那套,直言不讳。

    “听见没小贾?你就不用管,不写,让大胡子处分他。看他怎么得瑟。你还敢跟大胡子较劲儿?”庄乾祥说。

    “好,小贾你不用写,我倒要看看大胡子能把我怎么的。还反了他了。”王增寿大声吆喝着。

    外面走近一盏矿灯。这盏灯检查似的不时地照着巷道的四周,逐渐靠近5905掘进队的白班伙计。

    王增寿继续他的强词:“不信你们就等着,看我王增寿能不能让大胡子服我。”

    进来的人看得真准。他急转身朝说话的王增寿的屁股腾腾就是几脚,边踹边骂道:“你说谁反了?我他妈看就是你反了。我让你在这胡说八道,我让你在这胡说八道。”

    大伙都听出是段长王德章的声音。

    王增寿腾地站起来:“你怎么打我?”

    “打的就是你。”王德章气哼哼地说。“他妈大胡子要给你拍张大照片挂在井口,让全井人都来认识你这个违章的人,还要让你在全井班前大会上检讨。就你那德行,还不要你命?我和刘支书差点给大胡子跪下,求他千万别处分你了,就让你写份检讨就得了。啊,这你才捡个便宜。你在这吹什么牛?我看你是找死啊你。”说完,王德章又踹了王增寿屁股一脚。

    王增寿挨了一通踹,也不再吭声。

    庄乾祥借机说:“该!你老王就是该揍,揍你一顿你就老实了。要不你的嘴就是胡说八道。”

    王德章还在生气。他说:“怎么的?你还敢跟大胡子叫板?你不怕他捏出你尿来?不服气的话现在咱俩就升井,我陪你找大胡子,就说你不服他。你敢不敢去?”

    “操,那谁敢去,还不整死我。”王增寿软了。

    “你知道就好。有错误咱就承认,改了不就完了吗?领导也不是非要找谁别扭,大家都是为了工作,都是为了平平安安的,这有什么不好?”王德章开导他。

    “就是就是。领导也是为咱们好。”半天不言语的孟海林插话道。

    “你看看,新工人的觉悟都挺高,你老工人的觉悟更得高。听见没?”王德章语气缓和多了。

    “他们才干几天煤矿,知道个屁!”王增寿嘴上不服软。

    “小贾呢?”王德章索性不去理他。

    “在这。”贾富贵连忙站起来。

    “嗯,这是个机会,好好写啊。”王德章说。

    “王段长,写个检讨算啥机会啊。”孟海林有意地问。

    王德章瞅瞅他,说:“你知道个屁。”交代了小班工作,王德章又去5904掘进队的工作面。

    这一个班下来,贾富贵基本没说话。说来也怪,大家伙今天不知怎么都闷着头不吱声,各忙各的不说,小班进尺还达到两米五。贾富贵心里盘算,照这个速度干下去,这个月挣三百块钱没问题。他偷偷看过,商店里有款单筒洗衣机,才卖一百五十元,这个月的工资给家里买台洗衣机还绰绰有余。想到母亲就要摆脱洗衣服的劳累,贾富贵的劲头格外地足。

    升井后开完收工会,已经是五点半钟。天完全黑下来。贾富贵把矿灯牌和考勤牌揣兜里,白色包袱皮对角叠起,里面卷着甲字面包,再往腰间一扎,外套黑棉袄,迎着咧咧寒风,大步流星地往家赶。

    上班的时候路上并不见多少人影,而下班时,路上三俩成群的人却多起来。虽然同是六井的矿工,但贾富贵并不认识他们。其实眼下是否认识已经无所谓,关键是路上有人不孤单。尽管这条路上从没听说有抢劫杀人的,但经常出没野兽却是真的。听父亲说,前些年就出现狼咬人的事情。这些事儿,贾富贵听着都怕,更不要说见到狼了。

    这条山路有三米多宽,整整穿越这座大山。路的两边是兴旺煤矿林场移栽是落叶松。这些松树笔直笔直的有五层楼那么高,行间距一米半左右,密密麻麻,亭亭玉立。虽然树根下一层厚厚的积雪,但是这些松树依旧傲寒挺立,目不斜视地展示着自己高傲的性格。沿路两旁的树林里尽是高低不一大小不等的坟丘,歪歪斜斜的木制墓碑记录着一个人的历史。白天走在这条路上还不觉得怎么样,晚间的这条路却格外阴森可怕。所以,贾富贵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走在这条路上。假如路上能看见人影,他的心里还能多少放松点。

    转眼间到了山顶,贾富贵松了口气,因为这里是两个地区的分界线:身后是第六生产区,走下这座山,前面不远处就是家。走到半山腰,刺鼻的烟味钻进他的鼻孔,定睛望去,山坳里已是烟雾缭绕,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炊烟,皑皑的烟雾下,低矮的平房里闪烁着萤火虫般的灯。左前方是家的方向,贾富贵动情地凝望一眼,所有的劳累这一刻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贾富贵的家是大跃进时期煤矿为矿工建造的砖瓦结构的平房,这样的平房在煤矿十分普及,而且整齐划一,每栋六户,每户三十六平方米,有大小两个房间和一个厨房。每家一个火炉、两个火炕和一个暖墙用来冬季取暖。各家各户除了房后的一点空地夏天能种点时令青菜,房前的院子里必不可少地要有装煤的和装杂物的仓房。这些仓房形状不一,有砖瓦结构的有土坯的有木板或木棍钉做的。各家的院子门更是五花八门,木杆的板皮的有门斗的没门框的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的,似乎在展示一种落后与贫穷。

    马路和巷子里没有路灯,夜间走路完全凭借白天的记忆和感觉。好在冬天里的白雪多少能反射些光,使得走夜路便不那么难。上班的这条路贾富贵实在太熟悉。他就读过的高中就建在通往第六生产区的路边,就是他每天要翻越的那座山的半山腰,只是那高中三年里贾富贵未曾翻越那座山而已。因此,这条路哪里有坑洼哪里有石头他记得很清楚。

    家里的院子门虚掩着。八九根木杆用铁线平行捆绑在一起挂在略粗点的木柱上就是贾富贵家的门。他提溜起门的一角转身进院,回手又把门移到原位,再把一个铁圈套在靠近仓房的木桩上,大门就算关上。院子不大,左边煤堆占去了很大地方,右边是高高垒起的引火用的松树枝,中间只留了一条窄窄小路。

    “妈,爸。”贾富贵拽开房门便喊。

    大锅里炖着的菜使得厨房热气腾腾。热气中,贾富贵看见了母亲晃动的身影。

    “呀,儿子回来啦,快进屋吧,饭一会儿就好。”母亲亲热地说。

    “爸。”

    “哥。”

    “哥。”

    弟弟妹妹同时打着招呼。

    父亲关掉正听着的收音机,冲厨房喊:“你这个老太婆就是不听话,我早就说老大快回来了让你赶紧做饭,你就不听。看看,孩子回来了,你饭还没做好。”说完,父亲紧跟着咳嗽几声。

    贾富贵拍着父亲的脊背,劝慰着:“没事啊,我也不饿。再说,我不是也得歇会吗?”

    母亲在厨房说:“还是老大说的对,走那么远的路回来得歇会儿。要不提前做好了,还不凉了啊。”

    其实父亲也并没有过分责怪母亲的意思。他看贾富贵在脱棉袄,就伸手帮他解下腰里的包袱皮,拿出当天发的保健面包,神兮兮地对他说:“你妈今天炖猪肉了。你没闻着香味?”

    贾富贵使劲抽抽鼻子,果然闻到一股猪肉香。他笑笑说:“真的?真是炖猪肉了?”

    妹妹凑过来探着小脑袋说:“咱妈还加粉条了呢。”

    “是猪肉炖粉条?”贾富贵问。

    “不是。是猪肉白菜粉条。”二弟高兴地说。

    “这入冬以来,咱家还头一回炖这么好的菜呢。”父亲脸上露着满足。

    “那过年的肉票是不是就不够了啊?”贾富贵担心地问。

    “够,够。咱家现在攒了将近二十多斤肉票了,下个月你们再发点,过年怎么也够了。”厨房里母亲的声音。

    “嗨!反正你老婆子掂量着办,到时候别让我们饿着。”父亲开着玩笑。

    “放桌子!开饭喽!”母亲大声吆喝。

    贾富贵要搬饭桌。父亲拦住他说:“老大你歇着,这事儿我来就行。你上一天班了,累。”

    父亲刚摆好饭桌,妹妹就迫不及待地坐下等着吃饭。

    母亲端进来一盆热乎乎的猪肉白菜粉条还没有来得及上饭,弟弟妹妹就已经开始吃上了,端进来一盖帘玉米面干粮弟弟妹妹谁也没动。贾富贵看着弟弟妹妹大口大口地吃着大片肥肉,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别的什么。他发现母亲只是大口地嚼着玉米面干粮,筷子夹着几根白菜条,而且还满心欢喜地看着孩子们吃,就劝母亲也吃点肉。母亲说:“我身体好,没事儿。你和你爸你们多吃点,你们需要营养。”贾富贵一定坚持让母亲吃点肉,母亲无奈,才找了一片薄薄的肥肉塞进嘴里。

    不一会儿的工夫,一盆菜见了底儿。母亲又把锅里的汤倒进盆里,一大锅的菜吃得干干净净。

    父亲要折起饭桌。贾富贵忙说自己要用桌子写检讨。

    “咋地?你犯错误了?”父亲吃惊地问。

    母亲也赶紧从厨房探过头来。

    贾富贵笑笑说:“不是我的检讨,是替我师傅写的。呵呵。”

    他便讲了王增寿违章的事儿。父亲听罢眨着眼睛说:

    “我的天哪,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啊。该检讨,该检讨。”

    “你个死老头,检讨还是什么好事儿啊?”母亲不懂。

    “你知道个屁!”父亲说。“王增寿个人违章到没什么,万一受损失的是大伙,不就完了吗?要是弄成瓦斯爆炸,咱儿子早就完了。”

    母亲睁大了眼睛:“妈呀,是这样啊。”末了,她瞅瞅贾富贵,略激动地说:“哎儿子你发现没有?你爸今天不怎么咳嗽了。”

    贾富贵一激灵,忽然也感觉到回家后没怎么听到父亲咳嗽,便高兴地说:“别说啊妈,真的。我爸真的没怎么咳嗽。呵呵。爸,你是不是好病了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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