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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一节

    出了大门,贾富贵情不自禁地抬头望了望对面的山丘。

    那是一座被白雪覆盖着的山丘。山上的植被是茂密的人工栽培的松树。透过山顶松树尖尖的枝桠,可以清晰地看得到绵延的山体。这些耸立的松树的枝桠极像是男孩子修剪的不十分可心的板寸头,支楞八翘的。漫山的松树只栽培到山腰间,下面便是矿工们的私宅居住区。那里的房子有草坯的有砖瓦的有瓦楞铁的有规整的有歪扭的,形形色色,横七竖八,默默地展示着每家每户的地位。因为是冬季,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青烟,大概是气压太低的缘故,烟囱所冒出的青烟直挺挺懒洋洋地升腾着,而且在一人多高处便不见踪迹,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或者稀释了。山腰间的松树因此也不整齐划一,犬牙般围绕着山丘,远远看去,像一个蹩脚的理发师修剪的蹩脚的发型。

    已经走了两个多月的路,贾富贵闭着眼睛也知道这座山怎么跨越。他心里明白,出了自家的大门,沿着公路走上一里地,转入住宅区,再穿越一所学校,越过一座桥,踏过一里平地,就到了山脚下。其实这个山脚绝非人们想象中的长满了杂草与树木的大山脚下。受煤层走向影响,这个煤矿的生产井区均建在山里边,山丘间略微平坦的凹地直到半山腰间则摆布着煤矿的办公区、服务区和生活区。走到山脚下的贾富贵还需要经过一片生活区,才能到达山顶;站在山顶上,就能看见他工作的这个煤矿的第六生产区了。那段路还要走上十五分钟呢。

    应该说,贾富贵行走的速度相当地快,至少不亚于部队的行军速度。这似乎不是练出来的,好像是天生的。上初中时上山种地、放羊、割草、砍柴等等他都走的比同伴快,上学放学的路上他也同样把同学甩在身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在井下黝黑的巷道里,他的这种行走速度还真管用,尤其升井时,贾富贵都早早地来到主井底等侯人车,同班组的伙计们刚进浴池,他已经洗完澡收拾利索出来了。

    雪踏在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来到半山腰,凛冽的寒风刀子似的掠过脸颊,冻得贾富贵赶紧掀起棉袄的毛领,把头缩进衣服里,大步向山顶走去。

    早上广播里预报说,今天的气温摄氏零下十九度至二十八度,西北风三至四级,看来是没有撒谎,贾富贵心里说。多亏老妈在鞋里加了副厚鞋垫,棉袄加了副毛领,要不非冻脚冻脑袋不可。贾富贵默默念叨着。

    这是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中旬。从九月正式参加工作算起,他已经在煤矿工作两个多月。七月份高中毕业,八月份巧遇煤矿招工,九月份正式下井当了一名国有煤矿的掘进工人。他记得那次煤矿共招收了一百多名新工人,登记、报名、填表、培训、考试、体检、分配,一套程序走下来,他被分配到第六生产区。劳资部门的人说,分配之后就开始计算工龄了。

    对于贾富贵来说,工龄是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赶快工作赶快挣钱。

    到第六生产区报道的那天是下午一点。九月的东北天气相当的热。当贾富贵汗淋淋地走到报道单位时,比篮球场还大些的工业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三五成群的二十多位青年人。广场的四周是砖瓦结构的平房。平房里开着的窗户中不时有人探出脑袋瞧瞧这些新来的工人,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也许是中午的原因,广场上少见人影,更看不见身穿工作服,头戴柳条帽,腰扎矿灯带,只露一口白牙的矿工。贾富贵傻呵呵地站在那东张西望。这就是他即将工作的地方,一个让他重启人生命运的地方,一个他赖以生存的地方,他怎么能不仔细地看看呢。想想自己才十九岁,十九岁的自己就要在这个建在山包上的所谓单位,而且还是在黑不见五指的井下工作一辈子,贾富贵的心里不免有些酸楚。心头一酸不要紧,眼眶便也跟着红了。他赶紧扭头找个没人地方,使劲瞪大了眼睛,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这样挺了一会儿,眼泪终于被止住。

    一点半钟了,第六生产区始终没有人出来接待他们,这些年轻人就在广场上呆呆地站着等着享受着秋阳的暴晒。尽管都在一起参加过岗前培训,但贾富贵并不认识大家,况且他是个内向的性格,话语不多,不善交流,更是不主动与大家搭讪。尤为让他不安的是,这些人中即没有他的伙伴也没有他的同学,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就呼啦冒出来参加工作了。

    “怎么回事?怎么没人招呼咱们呢?”一个方脸略黑,头发带卷的小伙子像是和他打招呼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嗓子里像是有个什么东西。

    贾富贵有些胆怯地瞅瞅他,发现他脸颊上的汗珠已经流成了串,正滴答滴答地落在短袖白衬衫上,裸露的小臂晒得冒了油,细细的汗珠顺着手臂往下淌。

    贾富贵也弄不清对方到底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稀里糊涂地就那么傻傻地站着,脸上透着苦涩的无奈。

    “咳,什么事儿啊?这大热天的,也不能就这么站着啊。”那个小伙子还在用他嘶哑的声音说,语调中已经明显的带有不耐烦的味道。

    此时的贾富贵觉得自己再不吱声不好,于是便接话:“就是啊,有什么事儿快点说,这到底是咋回事?”说完,他用手捋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往地上使劲儿甩了甩。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走近了一步,距离不足半米。也许他俩的聊天被旁人听到,又有几个小伙子围拢过来, 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抱怨单位没人出来接待。

    “什么玩意?拿我们当什么了?”

    “就是,说是一点到,现在都他妈快两点了,还没人搭理我们。”

    “老这么站着等不行,咱们是不是进去问问啊?”

    “问谁?咱也不知道哪个屋是干什么的,怎么问?”

    大家伙正骂骂咧咧呢,听见有人大声喊道:“新工人都到大会议室集合。”

    贾富贵他们原地转着圈地找大会议室。又听到有人喊:“这哪,这哪。”

    询声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岁模样的男人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向大家挥手。

    大会议室有篮球场那么大,里面一排排地摆着长条木板凳,有的刷了黄色的油漆,有的刷了白色的油漆,有的是绿色的油漆,有的干脆就是木板的原色。会议室的正前方是主席台,两侧各有一个方便上下主席台的木梯;主席台的中间摆了一排桌子,上面盖着紫色的金丝绒,一个麦克风静静地呆在那;主席台上挂着白纸红字书写的会标《决战四季度,产量破十万誓师动员大会》。

    贾富贵立刻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气氛笼罩着自己。他的心砰砰地剧烈跳起来。

    “现在点名。”那个四十岁的男人站在大家面前高声说。

    “贾富贵。”

    “到。”

    “安得利。”

    “到。”

    “孟海林。”

    “到。”

    “苏庆涛。”

    “------”

    “苏庆涛?苏庆涛?”

    “到,到。”

    “你他妈拉屎去了?这么半天才吭声。”

    “哈哈哈哈------”

    大家哄堂大笑。

    “不错。”四十岁的男人说。“一个不少,都来报道了。现在分配工作。哦,对了,我先说说我。我是六号井子的人事管理员,我姓李,叫李德亮。现在分配工作。先分采煤队的。去198采煤队的人有------去199采煤队的有------去掘进段的有------去开拓段的有------工作就分配完了。一会大家就跟着各段队领导去段队报道。现在强调说几件事儿,第一,一会儿大家去福利段劳动保护管理员那领工作服什么的。第二,完事儿去机电段矿灯库领矿灯牌。第三,去考勤那领考勤牌。第四,最后去浴池,找自己的更衣箱。大家听明白了吗?”

    “明白。”声音不大且稀稀拉拉。

    “操,你们这帮兔崽子,到底明白不明白我说的话?”

    “明白了。”

    “早他妈这么大声说不早好了,何必让我费事儿。都走吧。”

    几个段队领导分别吆喝自己的人。

    “掘进段的?掘进段的这边来。掘进段的?掘进段的这边来。”

    贾富贵分明清听清楚人事员把自己分到掘进段。听到有人喊掘进段,他伸长了脖子在找人。

    “掘进的掘进的,掘进的到这边来。”那人还在喊。

    贾富贵终于看见那个喊掘进的那个人。他赶紧凑过去,在那人身边站着,同时他看见下午和自己说话的那个卷毛头发的小伙子也在这边站着。大概是由于紧张,他们并没有说话。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三五个新工人。大家都表现得很严肃,眨着眼睛,不知都在想什么。

    所谓的掘进段其实就是一间五十平米左右的屋子,三分之一的部分被一个火墙隔开,边上有一个木门,走进木门里的小屋,靠近火墙摆了两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然后便是两个办公柜。不用说,这一定是段领导办公的地方。地面是黄土,湿乎乎地撒了些水防止尘土飞扬。一个用砖砌筑的炉子紧挨着火墙,炉子没有生火,一旁零散地堆放些柴禾和亮晶晶的原煤。稍大的屋子的四周围着一圈会议室用的长条椅,椅子上并不干净,可以清晰地看见鞋印和泥土。整个屋子只是靠近广场的方向有两个窗户,使得屋子显得有些黑暗。

    但是段领导们还是很热情。他们招呼大家伙坐下,嘴里称着他们为新伙计。新工人犹豫着不肯坐,段领导方意识到凳子上原来很脏,就有人用手呼啦几下,算是打扫了凳子。贾富贵见此似乎被感动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用右手的食指在凳子上蹭了一下,他发现手指肚有一层灰色,怔了一小会儿,他屁股紧贴着凳子边,算是坐下。他看看其他几个新工人,有满不在乎地一屁股坐进凳子的,有干脆就站着等待领导训话的。不知是哪位领导使了个眼神,一个尖下颏的人麻利地找条湿毛巾,把凳子迅速地擦一遍,新工人们这才大大方方地坐下来。

    有三个人依次站在他们面前。中间那位红脸大汉首先讲话:

    “首先,我代表兴旺煤矿第六生产区掘进段党支部和段队,欢迎九名新伙计。我们这个矿啊是有着光荣的革命历史的。想当年,中国第一对立井,第一条卡机运煤线就诞生在我们矿,抗美援朝时,我们矿为前线检修过机枪、迫击炮什么的,国家用煤时我们出了好多煤,都炼钢炼铁发电了,我们掘进段,文化大革命期间还创过国家煤炭部的纪录呢。大家来到我们段,应该感到光荣,自豪。希望大家好好工作,以多出煤,多进尺的优异成绩报效祖国。我们第六生产区简称叫六井,有的人念白了,就叫六号井子。没关系,这都是说我们呢。我们的矿名、井名和掘进队组的编号都在煤炭部备案呢,是国家统一给的编号,就像部队的番号一样,是不随便命名的。说起部队啊,我不得不说,我们和部队没什么两样,最重要的是遵守纪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步调一致,决不允许擅自行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时间关系,我不说那么多了。我来介绍一下咱们段的领导。我左边的是支部书记,刘成章;右边的是经济核算员苟来喜,大家以后就叫他老苟(狗)就行了。呵呵呵。还有其他几位段领导,有休息的有下井的,都不在,以后大家就慢慢认识了。我呢,不是别人了,就是掘进段的段长,我姓王,叫王德章。下面,请咱们张书记讲话,大家鼓掌!”

    热烈的掌声被刘成章挥着的双手示意停下了。他笑了笑,说:“今后啊,咱们就是伙计了,是伙计就要互相帮助互相体贴互相爱护。我们煤矿工作的特点是在井下,我们六井平均在海拔三百米以下,有的地方更深,达到五百多米。随着煤层的走向,今后可能会更深达到千米。在这么深的地下采煤,不是件容易事儿,它需要科学技术、科学管理、科技人才。但现阶段我们还达不到,那怎么办?就像刚才王段长讲的那样,要准守纪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步调一致,决不允许擅自行动。这点,大家要切记。时间关系,我也不多说了,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交流。刚才,王段长介绍了我们几位,新伙计们是不是也站起来自我介绍一下你们自己啊?啊?呵呵呵。谁先来?那样吧,我点谁,谁就站起来说说自己好吧?”王天宏巡视一圈,先点了卷毛头发的小伙子,“你先来。”

    卷毛头发的小伙子不情愿地慢慢站起来,拍拍脑门,让自己冷静一下后说:“我叫孟海林,今年二十岁,家就住在井口边上。我是初中文化,父亲前年工伤死了,大姐接了班。现在家有老妈,两个姐姐,一个弟弟。”

    “噢------”几位段领导惊讶地对视着,“是老孟头的儿子。嗯,知道了知道了。”

    “下一个。------就你吧。”王天宏指着贾富贵说。

    贾富贵知道是躲不过去,就大方站起来:“我叫贾富贵,今年七月才高中毕业,家住矿里山联,在家是长子,身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父亲休长病假,母亲没有工作,本来我应该去考大学,可是家里实在困难,就挂号参加工作了。我十九岁,不太懂事,请领导和大家多关照。谢谢。”

    段长王德章感觉耳目一新,他眼睛一亮,说:“小伙子,看你说话不错,文章会写吗?字写得怎么样啊?来来来,你到黑板这来,把你的名字写黑板上。”

    贾富贵没含糊,上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用楷书、行书、隶属分别写下贾富贵三个大字。

    王德章的眼睛更亮了。他像得到块宝贝似的拍手说:“好,好,好。写的好。好小子,看不出啊,写一手好字。书没白念。行。”

    支书刘成章和核算员苟来喜也大声叫好。刘成章问:“会写文章吗?”

    “会的。”贾富贵说。

    “那你就写写今天的感受吧,明天或者后天给我。”刘成章说着,又面向大家:“下一个是谁呀?”

    “我。我安得利,二十了,家住红砖房,我爸是安拴柱,就是你们掘进段的,是放炮员。完了。”

    “我,苏庆涛,二十一,男,未婚,家住坑木场下面,没了。”

    “那就我吧。我呢叫周蕊,年龄十八,小学文化。但我觉得文化与工作关系不大,关键是看你是不是聪明,会不会干活,是不是?我呢初来乍到的,还请各位领导,各位师傅多多体谅,我周蕊在这里谢谢大家了。”

    听完周蕊的一番话,段长王德章一皱眉,嘴角嘶地吸了口气。他眨了一会儿眼睛,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周蕊的脸上。“小子,挺他妈油啊。”王德章慢腾腾地说着,心里却在盘算着今后如何对付这种油滑的人。

    简单的算是欢迎的仪式结束后,段里特意安排核算员苟来喜领着大家去领劳动保护、矿灯牌、考勤牌,最后去浴池查看更衣箱。每到一处,苟来喜都嘱咐办事人员说,“这都是我们段新来的伙计,好好给我们办啊。”虽然话不多,但却让这些新工人的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矿灯牌和考勤牌都是木制的,大小如火柴盒般。正反面用毛笔横写着楷书六井两个字,竖着写的是人名, 侧面写着矿灯号和工号。拿着两块写着自己的名字,上面涂了清漆的崭新的木牌,贾富贵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这不是什么灯牌和考勤牌,而是自己的卖身契。他听老人们说,苏联人在这开煤矿时,工人就是这么管的,日本人掠夺煤矿时也是这么管的。牌就是人,认牌不认人。到现在还这么管?是进步还是倒退?反正贾富贵就是觉得不舒服。不过他又十分纳闷,今天刚来报道,牌子这么快就做好了?应该不会。那么一定是六井事先知道了新工人的名单才提前准备好了的。嗯嗯,看来只有这种解释是对的,贾富贵心里琢磨着。

    从劳动保护管理员那领来的劳动保护整整一大包。有土黄色的工作服、秋裤、线裤,有两条洁白的毛巾、两个口罩和两副手套,一双橡胶靴子,一件黑色的棉袄,一个绿色的柳条帽,一个包干净衣服的白布包袱皮,一对包脚用的包脚布。当然,所有这些都是下井工作时用的,只是贾富贵看着这些崭新的东西有点晕,他一时半会儿还弄不懂井下为什么要穿戴这么多的衣物。

    当下的季节,棉袄是不用穿的,贾富贵索性就把棉袄拿回家留作冬天穿。这不,让母亲加上一个毛领后,在这将近零下三十度冬天里还真管用。比如今儿早走到山坡上,他就没被刀子似的寒风吹着。

    到了山顶,贾富贵停住了脚步。往前看,自己工作的井区就在不远的地方;回头看,半山腰处尽被炊烟覆盖,整个山坳里全是青色的滚动的浓烟,什么也看不到。他看了看自己家的位置,尽管也被烟雾笼罩着,但还是可以依稀地辨清屋顶的。他希望这样的气温这样浓烟里父亲不要出来,否则他会剧烈咳嗽的;母亲也不要用湿漉漉的手拎着脏水桶出来倒脏水,那样,她的手会少裂些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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