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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六二)十里送别

    早晨的阳光洒在茫茫雪原,象是给女人的脸庞抹上了层淡色的胭脂,将水瘦山寒的天地间涂了些生气。

    这是一片空廓的旷野,道路两旁是倒伏的衰草,偶尔从积雪里探出头角,在风中吹得唰唰发响。几只寒鸟零零落落地在雪地四下呆立不动,听得远方传来一阵踢踏的马蹄声,又愣了半晌,终于一飞冲天,向着稍远处的那边树林飞了过去。

    一队骑士在覆雪的道路上慢跑而来,翻飞的马蹄溅起踏散了的雪花。行到此处,领头一骑忽然举手一挥,口中喊声“停”。雪下是冰,下蹄之处很滑,众骑势难即时而止,乃各自勒住缰绳,让马小跑两步后方才立定。

    发令之人额宽脸长,雁眼修眉,挺直鼻梁,眉目英俊,身着黄褐色狐裘袍,带一张皮筒帽,帽额上镶一颗亮晶晶的蓝宝石,两边脸庞还分别垂下两截毛尾巴。勒住马后,对着身旁之人拱手道:“元浑。你我两家常来常往,送出十里也就够了,咱们不如就此别过。”

    被称为“元浑”的人浓眉虎目,高鼻阔口,着一身黑色军衣,外罩红色山文甲,浑身一股刚武之气,正是夏国的世子夏玄。听了发令那人的话,微笑着还礼道:“也好。如此则请冠军一路走好。”

    “冠军”是韩大公第五子韩援的字号,今年也是二十七,只比夏玄短了三个月的月份,他的异母妹子韩泞嫁给了夏玄为世子妃,算是他的大舅子了。

    身后是各自的卫队,韩国军服素蓝,夏国尚黑,骑骑都是身强马健,英姿勃发。韩援将马头微微偏转,马鞭指向后面跟着的一辆大车,笑道:“元浑肯割爱将花娘相送,如此美意,援不忘矣。”

    车厢左侧的棉帘掀开一条缝隙,一双秋水瞳子瞟来,夏玄偏头移开目光,不敢与其接视。

    在前年出使朝贡大典的那段时日里,夏玄曾在京都看过一场霓裳山庄的演出,为其精彩绝伦而倾倒神慕。八大头牌霓裳、蒹蒹、桃夭、薄媚、绿腰、柘枝、绛唇、奴娇是无可作奢望的,但诸如风、云、雨、烟、雾、尘、花、溪等舞姬只要不是唐家的女儿,又彼此情愿且肯出一笔赎身费的话,便可以娶回来做妻妾。于是,夏玄花了二万贯赎出舞团中的花娘,万里迢迢地带了回来。

    花娘有两门绝技,一是可以在一张棋盘大小的高脚凳上跳出变幻千般且风情万种的舞蹈,二是有一手极其曼妙的短剑舞,夏玄曾两次宴请本国文臣武将,两次都让花娘出场献舞,被众人诩为“天国妙姿。”

    这次宴请韩援时,夏玄照旧让花娘为韩公子献技。结果,美人一舞,公子倾心,当席赋诗一首,并拔剑而歌与花娘应合。收歌掷剑,回席痛饮美酒,醉后放浪形骸,出言求索花娘。

    夏玄带着花娘万里回国,日同车,夜枕席。一路美人解语索笑,彼此情致两饶,犹如闺房之乐。听闻韩援之求,不由肝肠纠结,心下万般不舍。

    但夏国处于四战之地,西有俄国虎视眈眈,东有苏、夔为世仇,若无南面强盛的韩国为同盟,只怕有灭亡之忧。韩强夏弱,弱者不结好强者实属不智,且因有大战即将来临,夏国已向韩国请求出兵夔国以为呼应。可对于夏国的请援,韩国迟迟未答覆,只是遣来了公子韩援来看看夏国所作的准备,然后回报给韩大公,以作最后的定夺。

    两国十七年前结盟以来,彼此时有走动,夏玄与韩援结识于幼年,成年后又因意气相得而互引以为至交,情义十几年不堕。上次俄国侵袭宁远,夏玄带兵赴宁远之前派人去韩国求援。结果韩援说动世子,两人又一同说服了韩大公,然后亲率四万铁骑于南面进逼俄国边境,或许便是伊凡最终从宁远撤兵的一个重要理由。对于这么个义气朋友,又是可同进共退的盟友兼强援,哪怕是天大的开口,夏玄也得应了。

    想到在京都劝说花娘随自己前来北疆时,曾信誓旦旦要好好看顾于她,不想只是一年光景,就不得不前言尽弃,心头一阵惭愧。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除了韩援是韩国公子,地位显赫之外,还英挺俊朗,文武双全,也足以配得上花娘了。

    听到韩援开口称谢,夏玄稳住了心神道:“冠军无需客气,你我兄弟又何必分彼此。再说,冠军能看上花娘,也是她的福气。”

    韩援后望车驾一眼,目光中柔情尽显,再回头道:“元浑请放心,我韩援必不亏待花娘。此外,若韩援回国后有负元浑所托,花娘当完璧归赵,且双倍赎金奉上。”

    也不等他回话,一夹胯下白马,口中喊一声“驾”,泼刺刺地跑了出去,身后骑士随着他鱼贯而出。夏玄本想和他再说上几句拜托之语,但听他最后那句话中暗含竭力以赴之意,便不再开口。

    韩援与世子是同母兄弟,掌管着韩国精锐的虎骑军,无论是在世子还是国君面前都大有说话的余地,有了他的承诺,援兵之事大有指望。

    少顷,马车经过身侧,夏玄抢先把目光望向雪地,生怕再看到那对幽怨的眼神。只是,车窗的布帘并未掀开,一骑一车就这么在雪地里相距越来越远。

    等马车走远,他才抬起头来凝视着它远去的影子,车轮在雪地上碾出两道深深长长的印痕,心头惘然若失。

    她的闺房里有一扇大大的圆窗,窗外便是一池碧水,因地下常年喷出温泉而冬季不冻。那日,他来到她的闺房,无情地说:“韩公子援乃当世俊彦,因对你有情而索求于我,我已许之。”

    她婀娜的身姿立于窗前,看着窗外池水道:“世子既将妾送人,视妾如货物,便与他人无甚分别。妾在夏世子身边或是在韩公子身边,也无甚分别。花娘愿往就是。”

    拨转马头,回去的路上走得昏昏沉沉。任何金科玉律上都黑纸白字地分明写着:女人,身外之物也。苟有利,不妨用之易货。

    范蠡将西施送给了吴王,吕不韦将赵姬送给了秦王,史书上都说他们很合算。连苏轼不也有春娘换马之举吗?况且,花娘只是自己买来的舞姬,拿来送给韩援,既可全朋友之义气,又可换取韩国的支持,岂非是正理?

    浑浑噩噩地沿着来路返回,挂了半日的明阳逐渐地冷淡了起来。抬眼望天,仿佛有一层雾气笼罩在冬日的四周,将朦胧积得越来越厚。

    绕过两片森林,前方豁然朗快起来,远处一座七层高的楼阁矗立在一座灰白色的城池里,绿色的琉璃瓦与朱红的檐柱在雪白的天地间惹人眼目。城池是夏国国都新稿,高阁乃是国宫中的望东楼。

    宋历九十年,第四代夏公绦引大军西征蒙元钦察汗国,欲收乌拉尔山以西辽阔的森林黑土。不料两名弟弟,夏廓与夏逢在部份重臣的拥戴下起兵谋反,占据了东部最富庶的饮马河一带国土,自立为苏、夔二国。

    夏绦回师讨伐不利,便在叶儿河畔将原来的一座小城堡扩建为大城,取名新镐,定为新都。镐乃是一种重兵器,取名“新镐”有仿效周朝将京都命名为“镐京”的内含,乃是取其威武以震四方之意。又将城内高楼定名为“望东”,便是为了提醒后人不忘收复故土。

    每一代夏公继位,必跪于先祖画像前歃血为誓:不复故土,死后棺椁不得入土。又立下规矩,每一位没有收复故土的夏公,死后必用一块白绢蒙面,以示无颜见先祖之意。

    新稿城北面有座山,名为“灵”。山中开一甬道,用来摆放至今尚不得入土的夏公灵柩。

    如今,甬道内历代先祖的灵柩已经增到了四具,内卧白绢蒙面的第四到第七代夏公。

    二十八年前,夏循继得大公之位已有四年,一心强国却不得其法,遍求贤才却收获寥寥。夏国地处西比利亚西部,以乌拉尔山与俄国为界,深林冻土夯实了人的质朴,也同时限制了人的眼界,冲天的壮志始终突不破狭隘的局限。

    万幸的是,上苍终于在某个日子赐下眷顾,四名云游欧洲数载的万佛寺行僧途经夏国,欲绕道西伯利亚平原回京,其中便有一名雪字辈的大师兄雪渡。夏循与之彻谈三日,敬为天人,苦求之后终于留得他辅佐。

    之后,便奉雪渡为国师,建金轮寺,以佛教为国教,统一信仰;派遣僧人入北方蛮地,说得深林人由萨满教昄依我佛;嫁妹于韩大公为妃,小心侍奉南面的强韩十年,终得其心,约成同盟并互为进退,并于六年前为夏玄娶韩大公之女为世子妃,亲上加亲;设贤人馆,招募天下英才,凡有一技之长者,不论国籍出身,皆可享受国俸;从伊斯兰与西方引入技师,开办西式学堂,勘探矿藏,建筑道路,浚通河流,学得开矿、冶炼、造舸与治兵革先进之法,使得国力大增;

    再后,筹练近卫军团,配以犀利火器,得三万劲兵。近年又用暗渡陈仓之计,示弱于苏、夔二国,骄其心,却西和俄国,暗缔盟约。

    自十八岁继位以来,公父循为复故土已卧薪尝胆三十二年,说呕心沥血,锥心刺骨实不为过。如今,根基已牢,兵马虽不众却劲利有余,收复故土可期。

    就这么想着过往的历史与未来的大业,心中的阴霭逐渐地扫空了。每每遇到类似今日这种令人哀伤或灰心的时刻,壮志无疑是一种良药,可将人的血液从悲凉转为沸腾,又能如慧剑一般挥洒,斩断那些羁羁绊绊的情怀。

    随着城池渐近,夏玄隐约看到了望东楼的第七层围廊上并肩站着两人,正在远眺东方。左边一人穿黑色深衣,右边一人着黄色僧衣,正是他的公父夏循与国师雪渡。

    按照既定的计划,后日近卫军便要远征奇袭安平,所以今日便要从公父手中取得调兵的另外半块虎符。

    想到这里,夏玄一夹马腹,催着马加速向着城门跑去。

    注:新镐—鄂木斯克宁远——叶卡捷琳堡安平—托木斯克

    叶儿河——额尔齐斯河饮马河——鄂毕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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