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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香逝

    零落花木,细碎铺了一地,愿做尘,愿做土,再不为花。

    明年枝头新发,却再不是我了。

    风过,檐角风铃叮铃响,婉婉躺着,缓缓睁开眼,她隐约听得见桂花落的细碎声音。

    “睦义……”出口的声音有些沙哑,许是因为睡得久了。

    无人应答,她撑着病弱身子坐起来,看见侍女倚着床框睡着了,姿态娇憨,让人不忍打扰。

    她笑了笑,清浅的梨涡在憔悴的面上绽开,姿容美如花。

    婉婉穿了鞋子,理了理青丝,披上厚厚的氅袍,轻缓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头有些凉,天上乌蒙蒙铺着云,不见天光。

    “睦义……”她轻声喊,声音亮了些。

    可是真奇怪,走了许久,也不见人,不知不觉着,就走到桂花园里去了。

    三百棵桂花树,嶙峋立着,碧叶白穹,点缀着星点小巧的桂花,伴着盈鼻的馨香,婉婉觉得很满足。

    “喳……喳……”

    不知哪来几只喜鹊,悠悠站在枝头,看着她,叫了几声,扑腾着飞走了。

    “有趣……”婉婉伸手摸了摸一团桂花,笑了笑。

    沈让走过桂花园,瞥见园子里,有一个身影,定睛一看,竟然是婉婉,身边也没有一个侍女跟着,顿时心里一紧。

    “婉婉,你在这做什么?不冷吗?”

    沈让走过去,捂住她有些凉的手,轻声问她。

    “睦义,我出来转转,屋里有些闷,我都躺了好几天了。”

    “那我陪着你转转,一会儿乖乖回去喝药,好不好?”

    她笑着点点头,“睦义,今天是初几?”

    “今天初八。”

    她犹豫了一下,“睦义……”

    沈让怔了怔,搂住婉婉的肩头,轻轻拍着,“不要怕,婉婉,睦义在这陪着你,陪你一辈子,这是我们从前说好了的,是不是?”

    “嗯。”她轻轻点点头。

    “睦义,你有没有去过扬州?”

    沈让摇摇头,“还没有。”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

    早晚复相逢!”

    起先是婉婉独自吟诵,后来二人相视一笑,共同吟诵出来。

    “睦义,你看,江南多美啊,可是我们都没有去看看。”

    “等你好了,我们就一起去看看。”

    婉婉眼角划过一滴泪,她悄无声息地抹去。

    “睦义,走吧,我该喝药了。”

    “好。”

    ……

    当晚,她咳得狠了些,几次咳晕了过去,喝药也压不住了。

    “婉婉,别怕。”沈让红着眼搂住她耸动的肩头,摸摸她的头发。

    “我不怕……”婉婉抑住咳意,轻声说,轻得像是没有没有声音,她只是在用气息说话。

    “睦义……你也别怕,我会好的,我们还要去江南。”

    “婉婉,快睡吧,睡着会好受些。”

    她闭着眼,心里酸楚得很,心想:我时日不多了,不多了。

    天沉闷闷的,秋风起,夜里长鸣,吹落枝头桂花。

    仅仅一日,她就消瘦了些,一双眼也失了神采,她看着面前的沈让,笑了笑,“睦义……今日是初几?”

    沈让握紧了她的手,抵在额间,“今日八月初九。”

    “你瞧……我的梦……怕是要成真了。”

    “婉婉……”沈让的心头有些苦,低眸看着床栏的红木镂花,百子图案。

    “睦义……我想去江南……你定要替我去……去看看。”

    沈让没有说话。

    她又睡着了。

    ………………

    再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天还在黑着,沈让出神地望着她。

    婉婉撑起身子,沈让来扶她,她摆手笑着,容光焕发,笑容明媚地挂在脸上,梨涡浅笑,容貌如旧。

    “婉婉,好些了吗?”

    “嗯,喝了药,睡了这些时候,好多了。”

    沈让长舒了一口气,把锦衾拉高些,给她盖好。

    “外头风好大,睦义,你听见了吗?”

    他这才注意到,外头风很大,吹出呜咽声,低吼声。

    “院子里的桂花,怕是要不好了。”

    她看着沈让,扬唇笑了笑,“没事的,深秋许能再开一番,再不济,明年还会有的。”

    “年年桂花开得好,众人都很艳羡我们的桂花。”

    “是啊,金桂飘香的时候,真好。”

    婉婉抬眼,看向一旁的烛台,闪烁的烛火,飘摇着,像是飘摇在海上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扑灭了。

    “好可惜……我们没有孩子。”她自言自语。

    “婉婉……”

    “你还记得吗?睦义,我很羡慕家姐的儿女缘,她去年又添了一个女儿,生的可漂亮了,去年满月酒上也不知你见了没有。”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见了,很漂亮,和你还有些像。”沈让看她温柔的眉眼,柔声说。

    “我是她的姨妈,她自然是要同我像的。你说,”

    婉婉看着沈让,伸手抚上他的眉眼,“我若是身子好,我们有一儿半女,会像你些,还是像我些?”

    “婉婉,要像你多一些,你生得好看,女儿像你些,儿子就像我些,我教他们诗书,你教他们礼乐。”

    婉婉眼笑弯了,如同一湾盛了月光的清泉,“睦义,我要是有儿女,定要把星月都摘给他们,日日陪着他们,看着他们,就很好了。”

    “我也是。”沈让也笑了。

    “可是……若是有一日,有人夺走了他们……卖给别人家,为奴为婢,我该有多痛苦。”

    沈让的笑僵住了,她此番,是在讲他的错。

    “睦义,不要再为容家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那些孩子若是我们的孩子,沦落天涯,吃苦受罪,我不知要哭死多少回呢。”

    婉婉抱住沈让的脖子,笑了笑,“好不好?睦义?”

    沈让点点头,抱住她。

    “睦义,我不想死在这样的天里,四处都是黑暗,凉风,我想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看过日出云起,四处都是桂香,金灿灿的桂花开了满树,有两个孩童在我身边嬉闹,你头发花白,看着我笑,喊我一声‘婉婉’,那时候,微风不凉,晨曦不暖,就那样,睡过去,再无什么遗憾,多好?”

    她说着,眼泪滴湿了他的衣襟,她的手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再放开,她笑着擦去眼泪,“我好累,睡觉了。”

    “好。”沈让为她盖好锦衾,抚了抚她的额发,她闭上了眼睛,笑着。

    外头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下来,烦闷了两天的雨,终于滴了下来。

    “这雨真讨厌。”她嘟囔了一声,睡了过去。

    沈让笑了笑,又提了提她的被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糊中婉婉欢跳着,笑着喊他的名字。

    一声一声,情深意切,他伸手也抓不到她的衣角。

    ……

    一睁眼,便见婉婉躺得端正,衣冠整齐,妆容严整,嘴角含笑。

    “婉婉……”他低声喊,“婉婉……”

    她一动不动,像是沉在了水里的美人,只是缺了些生气。

    “婉……”沈让颤抖着手探向她的手,是冰凉的,鼻尖也没了呼吸。

    沈让顿时心口一紧,气血上涌,他捂住心口,大喊一声“婉婉!”,一口鲜血吐在地上,倒了下去。

    推门声响起,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爷……娘子……”

    秋雨下了一夜,仍有序地下着,淅淅沥沥,像是流不尽的哀恸。

    “睦义……睦义……我是婉婉。”

    他睁开眼,朦胧中,可见鲜活的她的笑,她的音容。

    “婉婉……”他伸手去拉她的手,所触皆是虚无,“婉婉。”

    “睦义,我先走了,果真是在初十的夜里。”婉婉笑了笑,拭去他脸上的泪,他再去摸她的手,仍是徒劳。

    “睦义,那夜我跟你说,我不想在夜里离开,可是天不遂我意,我离开,在漆黑的夜里,没有晴空万里,没有桂香,没有日出,没有云起,没有孩子,没有你柔声叫我一声‘婉婉’,有无尽的秋雨和,诉不尽的衷肠。”

    沈让眼前模糊,泪湿沾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睦义,你不要觉得伤心,我活着,实在痛苦,可是你不一样,你一定要弥补过往的错处,一定要去江南看看,好好活着,替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的笑很明媚,梨涡盛了不知多少欢愉,尽数递给了他。

    “好……”沈让捂着心口,沉沉说出这么一个字。

    ……

    “爷……”

    沈让睁眼,就看见床榻边站得严严实实的一群人,都看着他。

    “婉婉……如何了?”

    “爷,娘子已经……去了。”侍女低声说。

    沈让的双眼都变得空洞无神。

    最后,所有都未遂她的意,她离开了,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早开的桂花已尽数被风雨打去,零落成泥,化为尘土,夜里风雨不断,太过凄凉。

    甚至,那场冗长的秋雨,绵连着下了四五天。

    好在出殡那天,阳光明媚,别家的金桂盛开了,十里桂香,送佳人。

    沈让站在墓前,轻抚冰凉的石碑,笑了笑。

    “爱妻苏婉,生于江南,长于平川,嫁给了沈让,一生最爱桂花,最爱睦义,最想,去江南看看。”

    可怜那个最爱桂花的女子,死在了桂香遍野的秋里,心里唯一的夙愿,是去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

    早晚复相逢!

    八月了,钱塘的潮又该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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