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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孤家寡人

    洛阳皇宫。

    司马遹此时便在太极殿偏殿之中。

    在他面前,有一沓厚厚的纸张。

    上面写满了诗赋。

    这是今天在渭水庄园写下来的诗篇。

    在第一页的,正是杨珍的祝寿诗。

    “沧桑变幻人不老,

    福荫后辈永安康,

    人间天伦阖家兴,

    只愿年年摆寿堂。”

    司马遹在一边轻声念叨着诗篇,在他面前,站着的是王导。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

    深夜的风雪涌动。

    即便是皇宫,也是响起了呼呼风声。

    此时的殿门未关,司马遹一边念着杨珍的诗赋,一边走到殿门外。

    呼呼风声,让人不禁骤然一冷。

    四顾而去,周围的树木萧然默立,荫影浓重,看上去一重重的,似乎你就穿越不过去。

    抬起头,望了望疏朗的树梢,没有树叶,枝头空旷,司马遹没有语言,一副冷峻的神情。

    在浓重黑色的夜幕上,有一钩微黄的弯月,弓刀似的,再就是稀疏的简单几颗星子,星子像是镶嵌上去,遥远而渺小,看上去就像是钉在天上的钉子。

    天气越来越冷了。

    司马遹的心也越来越冷了。

    比起这冬日的酷寒,他心中的寒意,更甚一筹。

    在司马遹身后,王导能够感受到皇帝心中的感受。

    “陛下,这些人,要如何处理?”

    “如何处理?”

    司马遹转身,看着王导,问道“茂弘觉得如何处理?”

    被皇帝反问了一句,便是王导心中有想法,在这个时候也是不敢说出来的。

    “陛下,这个臣下如何能决定。”

    该如何处置,他说得不算,面前这位皇帝说的才算。

    “此事当然不是要你决定的,朕只想听听你的想法。”

    “臣下”

    王导挑眉看了司马遹一眼,只得轻轻摇头,苦笑说道“臣也没有想法。”

    开玩笑。

    这件事情涉及到太后,便他是皇帝的心腹,在这种事情上,还是不要说话得好。

    王导自诩了解皇帝,但是皇帝的心情是会变的。

    随着时间,随着特定的事情,都是会改变心意的。

    他王导现在发表自己的看法。

    若是说要处置这些人,那便是得罪太后。

    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得罪了太后,便他是皇帝身边人,日后的遭遇,恐怕也好不过哪去的。

    相比较生母,一介信臣,又如何能够与生母比拟呢?

    对于王导的心思,皇帝司马遹又何尝不知,在这个时候,皇帝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这个时候,他倒是想念起了王生。

    广元侯。

    若是广元侯在这里,怕是会说出自己的想法的。

    那家伙向来是不怕死的。

    从王生替他入长秋宫开始,在司马遹心中,王生便是那种不怕死的。

    他不知道

    王生很怕死。

    非常怕死。

    若不是现在已经是深夜,在如此深夜召见广元侯入宫,定然是会显得突兀的。

    免不得打草惊蛇,让有心人忌惮。

    不然,司马遹一定会将王生召见过来的。

    现在他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但是拿不定主意。

    他需要有人来参谋参谋,来看看他的想法有没有漏洞。

    不然的话,他若是做了什么突兀的决定,那便覆水难收了。

    “罢了罢了。”

    司马遹轻轻摆了摆手。

    “你回去罢。”

    “诺!”

    王导如释重负,刚要出殿,不想在踏出殿门最后一步的时候,皇帝还是将王导叫住了。

    “对了,今日这渭水庄园,我听说广元侯也去了?”

    “确实。”

    原来问的是这个。

    王导在心里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说道“广元侯确实去了渭水庄园,但却是不做祝寿诗”

    对于渭水庄园里面的事情,王导还是十分了解的。

    毕竟当时人多眼杂,他在里面安插两个眼线,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甚至

    渭水庄园的奴仆

    便是他琅琊王氏的人。

    听完王导的话,司马遹心里也有了一点底。

    “如此的话,朕知道了。”

    司马遹轻轻点头。

    “那臣便告退了。”

    皇帝再点头。

    这时候,王导缓缓退出太极殿偏殿,出殿之后,王导轻轻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茂弘,陛下可有大怒?”

    出了大殿没多久,王导便遇到了茂王司马略。

    司马略自然也是皇帝心腹,如今也是负责着皇宫的防务。

    当然也不是全部负责皇宫防务。

    有一半的防务,是交给了华恒的。

    司马遹倒还是给了荣阳长公主一点面子。

    既然这个华恒能力不突出,但是做做统领,还是不成问题的。

    “陛下倒是没有大怒。”

    王导轻轻摇头。

    看着王导脸上的表情不如何好,司马略当然是知道情况并没有王导口中说得那般乐观。

    “那如何了?”

    王导抬头,凝重的看了茂王司马略一眼,说道“陛下在考虑要不要处理去渭水庄园的人。”

    处理?

    司马略眉头紧皱。

    “可去了渭水庄园的人有很多。”

    “确实很多,便是我本家兄长也去了。”

    所谓之兄长,说得便是王戎。

    大世家辈分与年纪,有时候是差个一两代的。

    王戎与王导便是如此。

    “若是陛下要处罚如此多人,恐怕”

    茂王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是王导自然是明白司马略话中的意思。

    要是皇帝处罚了全部去渭水庄园的人,那是相当于处置了朝堂上三分之一或者说四分之一的力量。

    在里面,有世家之人,例如河东卫氏,琅琊王氏,弘农杨氏这一些。

    也有落魄之人,之前跟随贾谧,却因为勾结不深,没有被司马遹清算的人,例如陆机陆云潘岳。

    甚至在里面,还有宗室的人。

    毕竟太后换句话说也是宗室之人。

    宗室之人讨好太后,那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若是真的要处置这些人,那是相当于皇帝把自己的根基给挖了一层。

    涉及的人这么多,之前便是曹操,也只得轻轻放下。

    更不要说如今的皇帝了。

    曹操可以说是开国皇帝一般的人物,他的天下,都是他自己打下来的。

    便是如此,他尚且有如此多的顾及。

    作为帝国的继承人,司马遹又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恐怕这也是陛下纠结的问题。”

    “而且,若是处置了那些人,长寿宫的那位,还指不定如何闹腾了。”

    现在的太后可正值虎狼之年,不是年老没有精力,而是年富力强。

    这样精力充沛的太后,想要做事情,这还真是会让皇帝烦扰的。

    “哎~”

    王导轻轻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说道“此事非是你我能够管顾得上的,陛下与长寿宫的那位”

    王导轻轻摇头。

    司马略也深以为然。

    他现在是诸王之一,但比起皇帝来说,皇帝既然能够给他这个王位,自然也能够剥脱他的这个王位。

    是故在得了国之后,司马略并没有膨胀,反而是更加谨慎了。

    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皇帝才将皇宫的守卫大半交到他的手上。

    太极殿偏殿。

    司马遹看似无聊的翻看着桌塌上的祝寿诗,他眼神闪烁,便是服侍一旁的大内官也看不出现在皇帝的心思。

    只是

    夜更深了。

    寒风“呼呼”地咆哮着,用它那粗大的手指,蛮横地乱抓守夜侍卫的头发,针一般地刺着侍卫的肌肤。

    禁卫万般无奈,只得将冬衣扣得严严实实的,把手揣在衣袖里,缩着脖子,嘴里不知道吐着怎样的脏话。

    大概的意思,便是希望下一次夜晚轮值的时间不是在夜晚,下次轮值的地点,不是这个通风顺畅的地方。

    寒风瑟瑟地吹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簌簌的声响。

    周围没有一点人声,在这环境下,任何的风声都是如此的清晰,深入人心。

    又是一阵风,一只乌鸦“扑棱”从宫墙上飞跃,向天长叫,仿佛在抱怨着什么。

    被这些杂音轮番骚扰,加之心事重重,皇帝的脸色便更加狰狞了。

    “陛下,天见晚了,再不歇下,恐怕明日就没有多少精神了。”

    现在皇帝的状态很明显与平时不一样。

    便是大内官,在说话的时候都十分谨慎,生怕自己的话语得罪了面前这个在愤怒边缘的皇帝。

    “什么时辰了?”

    司马遹轻轻问了一句,有些头疼的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

    “看时辰,已经到亥时了。”

    出宫门瞥了天上的北斗七星,大内官马上便知道时辰了。

    在这个时代,北斗七星还在北极星的位置那里。

    便是风雪天气,亥时依稀能够看到天上最明亮的那颗时辰,以及北斗七星指向之处。

    “亥时了也不早了。”

    司马遹轻轻摇头,决定把这件事先放下去。

    “摆驾显阳殿罢。”

    他心中涌起了要把这件事情问与皇后的冲动。

    但这冲动来得快,去得也快。

    司马遹轻轻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皇后毕竟是琅琊王氏的人,问出这个问题,恐怕她的回答,也不见得公允。

    再者说,与太后扯上关系的事情,便是王导也不敢多说。

    皇后,还是不要扯到这件事情里面去了。

    在这个时候,司马遹算是感受到孤家寡人的感觉了。

    这个皇位,自从他坐上去之后,以前能够与他交心的朋友,现在是一点点变少了。

    何为皇帝?

    皇帝是中国帝制时期最高统治者的称号,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为了突现自己的万世功绩,和其他人的不同。

    “德兼三皇,功高五帝”。

    三皇五帝可以说是最高境界,当然不能取三五,就取皇帝二字。功在千秋,自称真龙天子,称孤道寡再正常不过了。

    但让司马遹变成孤家寡人的,并非只是因为称孤道寡。

    没有任何人不臣服于他,即便是那些世家,在表面上也是对他臣服的,是故,司马遹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做人的快乐和情谊。

    “当知,有江山便不能有我,有国便不能有家“

    司马遹轻轻叹了一口气。

    全天下都是皇帝一个人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说,还掌握着天下人的生杀予夺大权。

    “富有四海,为所欲为”。

    皇帝如此显赫,有权势,,为何还自称什么“孤家寡人”?

    那是人们只看到看他身披龙袍、头戴皇冠高坐在皇宫大殿之上威权赫赫,殿内两边站着俯首帖耳、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后宫充斥着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以为这就是人生的巅峰。

    他们没有看到,他这个皇帝,貌似所有人都和他同心同德围着他转,实际上所有人盯着的只是他手中的权力,而不是他这个人。

    世家都想着怎么出政绩、怎么搞面子工程、怎么从中做手脚中饱私囊、怎么贿赂上级谋求高位,甚至有的人在谋夺他屁股下面的位置。

    诸王都想着怎么能在边关制造麻烦,怎么能和邻邦发生点儿战争,才能带着军队出征博取个人功名,才能从皇帝拨出的海量军费里贪污无数金银。

    甚至与忌惮他皇位的,也不在少数。

    至于搞的豆腐渣工程和面子工程太多而丧失了民心、掏空了国库,或者“国虽大,好战必亡”而导致了改朝换代——才不是他们需要考虑和担心的事情。

    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们要做的就是换身衣裳、摇身一变,继续给新皇帝服务。

    后宫的皇后嫔妃也不是一心一意的爱着皇帝只想为他诞下“龙嗣”。

    她们心里想的只是“母凭子贵”和生出皇子之后能让自己娘家人飞黄腾达。

    哪怕是名垂青史、勇冠三军如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大将军——如果不是皇帝的外戚,根本不可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有人说皇帝是历史最大的奴隶,这话没错。

    皇帝不管在朝堂还是在后宫,时刻都要担心和提防着身边的所有人,他要利用所有人都为他做事,还不能全相信所有人。

    他貌似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和拥护,实际上能够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说,皇帝自称“孤家寡人”,没有问题。

    作为新晋皇帝,司马遹在这一个多月来,最深切的感受到这四个字的威力。

    摆驾显阳殿,司马遹并没有行房事。

    而是在次日早早便起了床。

    到太极殿,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见广元侯。

    太后的这件事不解决。

    他寝食难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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