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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慕白鹤 (上)

    1.

    津门联大的开水房设立在学院里最靠近围廊的行尽处,它既像个独立的炊事房,又像个孤寂的老学堂。管理着开水房的人,就是林弗笙拜谒津门联大那天坐在门卫处的老者。

    那老者的来处,无人知晓,可林弗笙隐隐约约觉得,老者的学问气息格外浓厚。但老者脾气古怪,对于一些看不惯的事物甚至不顾形象地破口便骂。

    开水房除了老者外,还有一个年轻的学子,姓易名随安。那个少年长得十分干净,一双眼眸澄澈的好像是冰冷泉底——凝望沉视、至深无鱼。少年的父母死在战火中,后来在逃难的过程中,少年被南定大学的内迁分队救起,津门大学成立后,易随安也就顺理成章的做了津门联大的一名学生,而且还是资优堂里的一名资优生。

    少年课业不忙时,就会来开水房做些杂事。开水房的江老头会给少年一定的报酬,但少年大半部分还是选择交给资优堂的主教杨澄先生保管起来。易随安经常参加一些校内或校外的文士比赛,获得的奖金也一并存在杨先生那里,至于他为什么要存那么多钱,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清楚。

    ——

    林弗笙来到开水房的时候,江老头并不在这里,易随安热情地来招呼林弗笙,并且主动接下他的行李,将他领到开水房后院的一排矮房中。

    “我就住在这里,以后你就住我旁边的床铺好了。”易随安在前引路,林弗笙紧紧跟在他身后。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一前一后的走着,平日冷清的开水房突然显得不再那么孤静。后院里的古树上散落下三三两两的黄叶,南归的燕儿早已不知了去向。

    在易随安的带领下,林弗笙匆匆忙忙地走进一处矮房里。房中有两张床榻,与简易搭起的书桌不同,那床确实极其舒适的。床头摆放着一方四尺余高的书架,书架中塞满了大大小小的书本,远远望去,像是一箩筐的“学问”。

    林弗笙刚走近塌前坐下,就被那一架书堡给吸引住了目光。这当是怎样一种毅力,能在这种环境下日日苦读,当真是寒窗。他心里如此想到。

    易随安见少年痴痴望着的目光,为少年倒上一杯半热的温水放在床头,说:“都是些四处搜集来的旧书,平日里翻来读读也有些趣味,毕竟闲着也是浪费时间……林兄平时可喜欢读书?”

    听见易随安的话,林弗笙才缓过神来,道:“仓促逃难,字都识的不多,更不曾读过书。”

    “那真是可惜了。”易随安惆怅地叹了口气,说:“见林兄一表人才,应当是读过书的。要怪就怪这乱世,坏了多少好身家。”

    “世间的事又有多少是人能够随意更改的,许多无奈都是命中注定罢了。”林弗笙欣然一笑,“不过,易兄若是闲来无事,到可以教我读些粗浅文章,也不负这津门联大如此学问。”

    易随安被林弗笙的话赞许的有些羞赧,道:“林兄不必客气,叫我‘随安’就可以。至于读文章么,我那点浅薄墨水与林兄共享就是,我的这些书,林兄尽管翻阅,若遇不通之处,还可以去资优堂找杨澄先生讲解。”

    “资优堂?那不是高等学堂吗?主教先生会理我这一杂工?”林弗笙唏嘘一声。

    “哈哈、林兄啊,你是真不了解这津门联大。”易随安爽朗的笑道:“学问无分三六九等,但凡好读书的,莫说主教先生肯与你讲解,就连咱开水房的主事都能给你谈个透彻。这是江爷近年来不谈学问了,不过你若真有疑惑,倒可以去询问资优堂的另一位白先生,她非常欣赏这样好读书的学子。”

    “白先生?也是女先生吗?”林弗笙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津门联大里的女先生可多着呢,反倒是男先生比较少。”易随安吹凉了自己杯中温开的水,浅浅地吮了几口,还是觉得有些烫嘴,不免咋舌。

    林弗笙接着问道:“随安,这津门联大为何这么多女先生?莫非这是女子学校?”

    易随安听见林弗笙的问话有些愣住,心里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语气轻松地坦诚答道:“林兄有所不知,这津门联大的大半部分师生原是新京南定大学内迁至此的,可惜当年只迁了半个学校,导致来到津门以后教工人数较少,所以当年叶校长破例从高年级的资优生中抽取了几批成绩优异的女子任教,这些年来竟成了津门联大的一个‘特色’……喏,我跟你讲的杨先生与白先生就是第一批抽选的教工。”

    “哦——原来这学校还有这样的历史,当真是不可思议。”林弗笙听着听着不禁对这位“叶校长”深感敬佩,这需是怎样一种毅力与坚韧,能让学校的师生在战火之中生生不息。

    “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多嘞!”易随安放下手中的水杯,说:“这个学校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无论是学生还是先生,他们做过的事,都是一般的大学做不来的。”

    林弗笙脑中已有所幻想,就像黎九那样的事,的确一般人做不来。

    “挽救山河,护佑苍生,他们的倔强,从来没有倒下。”易随安惆怅地叹息着,那样的故事他除了这样苍白无力的修饰过,决不能再以其他方式将其讲起。“他们是英雄,至少在我心里。”

    “我猜……”林弗笙认真的注视着易随安澄澈的双眼,缓缓开口:“当年那支守卫了滨海河岸的学生军就来自这个学校吧。”

    易随安原本压抑的心绪瞬间紧张了起来,这些年,除了白灿时,没有人能让他的内心波涛汹涌。他察觉到了面前这个人的不凡来历,可他又无法怀疑黎九先生的安排。

    难道他……易随安的心里乱做一团,纵使有无数种猜测,可始终不知道他符合哪种猜测。

    ——

    杨澄任教资优堂已经两年整,在学生军牺牲后,她嫁给了防备署署长金大川,又修整了一年,生下了金大川的儿子。金大川本不愿意杨澄继续回校任教,但拗不过杨澄的脾气,再加上学生军这个心头大患已除,金大川的防备心已消失了一半。虽说如此,可津门联大里又怎能少了他的眼线?

    说到金大川,不得不提起白灿时。白家的奉系军背景也曾让金大川觊觎,但几次求姻都被白灿时果断拒绝,让金大川的面子很不好看。或许是对杨澄真心喜欢,被白灿时拒绝后,金大川不依不饶的追求杨澄,起初杨澄也拒不接受,但在林筝等人去世后,杨澄突然接受了金大川的求婚,甚至省略了订婚的过程,在学生军牺牲的短短一个月之内就嫁给了金大川,不到半年就剩下了金小川。这一系列发生的事情,不得不让人认为杨澄是婚前就与金大川苟且,为此,她的长姐杨浔,因为杨澄与杀弟仇人的婚事而与其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转眼间,杨浔也失踪了三年,杨澄不声不响地成为金太太也三年了。如果林筝还在世,不知该作何感想。相比黎九,杨澄的所作所为更加显得心安理得一些。

    白灿时在二十四岁那一年不得已与银行家的公子杜敬白订婚,巧合的是,这杜敬白与黎九的丈夫杜敬庸是堂兄弟,白灿时与黎九这对同窗好友姻缘巧合的成了堂亲妯娌,只是不同的是,杜敬庸与黎九之间多是利用关系,但杜敬白与白灿时还是有些感情的。

    对于白灿时这个人,了解她最深的不是黎九,也不是已去世的林元,更不是她那个游手好闲的三弟白景商。若真论起来懂她的人,这易随安倒是首当其冲的。

    学生军覆没的那一年十二月,教工们失踪的失踪、辞岗的辞岗、殉情的殉情,一时间沦落到资优堂只有白灿时一人任教,连当时实权都被架空的叶校长都被请去防备署喝了半个月的茶,津门联大整个教育系统也就只有白灿时一人没有受到牵连。易随安也就是在这时因为出类拔萃的才学,在一年一度的推荐会上被白灿时选中,破例抽选到新改编的资优堂里深造。

    他还记得那年他冬天他穿着单衣薄袄站在主讲台上与白灿时对答如流,那短发干练的女先生当即脱下了弟弟的厚袄披在了他的身上,并温柔地告诉他:“元宵过后,来资优堂报道。”

    那是他从未穿过的白锦长衫大袄,只那一件衣裳的温度,就暖化了他今后的人生。

    当然,白景商也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当初长姐那一个举动,就让他连着喝了半个月的姜汤。

    成为南元组织白景商的副手,也是因为白灿时。他说不好白灿时是故意还是意外,总之他莫名其妙地被白景商拉进了南元里面,反正进了南元之后,从来没有见过“南叶的另一半——长叶”是什么样子。白景商只说,自从南叶剩余的人分裂成南元与长叶后,双方就暗自约定,长叶守护校史、南元调查秘密,除非时事需要并且有领导者出现,双方才会以约定的信物重新凝聚。可那信物是叶锦生的两个贴身私物,自从事变以后,就再没有出现过。想必是那贴身随带的东西已经连同尸体一起埋在了万人坑,哪里还会出现呢?

    近月来倒是风波不断,先是下个月的招生推荐会又开始筹备了,紧接着又传来长叶校史丢失的消息,然而除了消息互通之外,彼此却丝毫不清楚对方的人员结构。说是重新结盟,怕也是遥遥无期。

    ——

    那日林弗笙正提着两壶热水送往资优堂供师生们使用,只见资优堂门前站着一位刚刚发怒的女先生。那女先生一双明亮的眼睛,梳着俊朗秀气的短发,眉宇间透着不可言说的凌厉,仅板着面孔,就足以让满堂资优生不敢吭声、面面相觑。

    “这个问题我说了多少遍?还有人不知道呢?”女先生“啪”地一声将手中的书丢在讲桌上,道:“白景商,你答!”

    “我……”一个少年东张西望地从座位中站起,“我不知道。”

    “不知道?”女先生的怒火一下子窜到了眉间,斥道:“你凭什么不知道?是我没讲过还是你没听过?嗯?白景商?”

    “我……”少年支支吾吾地,险些一句“长姐”叫出了口。也幸亏少年按捺住了,否则这一句“长姐”绝对是火上浇油。

    女先生的声音更加刺耳了:“都是从津门联大里挑出来的优等生,怎么?今天易随安不在,你们就没一个能回答问题的吗?很难吗?‘封建社会的主要生产形式’这么基础的一个问题你们没一个人知道?还有何颜面坐在资源堂里?”

    “长姐你这么说就有些……”少年低着头抬眼瞟着女先生,嘀咕着。

    女先生随手向门外一指,斥道:“滚出去!谁让你在课堂上不叫‘先生’的!”

    “哎。”少年无奈地答应一声,悻悻地离开座位。

    白衣少年走到资优堂门前时,还冷不丁地挨了女先生雷厉地一脚,踹得少年“哎哟”一声也不敢停歇,加速了脚步走到门外,生怕挨上第二脚似的。

    林弗笙嘴角扬起浅笑,提起暖瓶,就要往堂中走。

    白衣少年突然横起手拉住林弗笙,小声地说道:“先生都生气了你还敢往里进,不要命啦?”

    “无妨。”林弗笙自信满满,轻轻推开白衣少年的阻拦,大步从门前走了进去。

    白灿时正在气头上,突然间门口进来一位与白景商年纪相仿的少年,以为是哪个堂中的学生,但有件少年手中的两个暖瓶,才晓得这该是易随安的几日前提起的那个可疑少年。

    恍惚中白灿时又想起白景商截的那封短笺,事后她也盘问过黎九,她相信黎九的话,可虽然这少年背景干净,却始终不得不防。

    “哪堂的学生?随随便便的闯进来、也不等先生下业结束?还有规矩吗?”白灿时一席话让坐中的学生们冷得脊梁骨发凉。

    但少年并不畏惧,坦然地答道:“白先生,我不是有意要闯进你的课堂,只是我在门外忽觉,倘若再不将这暖水送进来,秋日寒凉,白先生怕是要气得手脚冰凉了。晚辈秉承着尊师重道的美德,为先生特地送来暖手的物件,怎么还能怪罪于我呢?”

    白灿时听到少年这番歪理,气得更加说不出话来。这少年巧舌如簧,看来真的是来路不凡。白灿时心想,与其斗气,倒不如借此机会考一考他、探探底细。

    “我听你这话的意思,是你能答得上来?”白灿时努力平息着怒火,反问道。

    林弗笙微微一笑,像是这秋日中的暖阳,“林弗笙才疏学浅,若是能教白先生消气,晚辈愿意一试。”

    林弗笙自知本不该如此争强好胜、崭露头角,可他自恃为南洋学堂的麒麟双子之一,今虽偶然来到这津门联大,但这资优堂到底有何学问,他怎能不好奇?而且这津门联大处处是女先生,他又怎能不产生些炫耀的意味?

    “刚刚我堂中无人能答的问题,你能答否?”白灿时倒也没有追问少年从何得知她姓白,只当这少年好有心计,善于察言观色。

    林弗笙将手中的两个暖瓶轻轻放置在空地上,漫不经心地回答:“封建时代的生产形势当是小户农产形式吧,一家一户男耕女织,日复一日不可更改。由宋至清、重农抑商,这一情况直至民国初年孙文先生推翻帝制后才得以稍稍改变,倘若我国于沿海口岸及早开设通商关口,将海关掌握于本国手中,这种守旧的形式早晚都会改变。只可惜,这样的认知太晚了!”

    “那么,封建社会中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生产形式呢?”白灿时继续问道。

    “当然是因为封建帝制的限制咯!封建帝制的王权加固,使农业的生产基础更加牢靠。封建王权是不可能主张发展商业市场的,唯有农制经济才能巩固统治。农业是吏治和兵制的根本,也是户部和礼部的主要财政来源。相较于具有一定知识成分的商人来讲,农民的思想更好控制。”少年答道。

    白灿时的脸上逐渐浮现笑意,又问:“怎么说呢?”

    “白先生可曾听过《观刈麦》?”少年直起身娓娓道来:“唐诗人白居易曾在《观刈麦》中写道:‘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由此可知封建帝制王权对于农民的可控性更高,而且农民的运动往往不够‘赛先生’。”

    (注:五四运动后学校流行“德先生赛先生与穆姑娘”的三个代名词,代指“民主、科学与道德”)

    白灿时连连点头,忍不住地称赞道:“真没想到你这学生倒有如此见识。”

    林弗笙深深一躬,道:“白先生,林弗笙只是开水房一名仆役,相信各位的学识皆胜于我,林某不敢狂妄,事已作罢,林弗笙先行告辞。”

    “你等等。”白灿时走下讲台,叫住已走至门前的少年,说:“下个月的招生会,可有兴趣参加?”

    “若是那天早些送完热水便去。”少年平静地回答道,然后大步走开。

    堂中沉寂了一会儿,忽然响起热烈的掌声。白灿时从静想中抽回神来瞥向堂中学生,学生们又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去。站在门外的白景商望着少年大步流星的走远,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这……难道是又一个易随安?白景商心里想着,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外衫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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