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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回 半把黄沙

    她作为一个血肉凡人,十五万年的漫长时光早已将往事忘记许多,但她一直记得那年步墟山下,有一位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对她说:“仙儿,你看这山河颜色,风光大好,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娶你做我的妻子。咱们得约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你得和我一起到白头…”

    他那时不过少年玩笑,总说山河多娇,也总是对镇上的漂亮姑娘说,要伴她们从垂髫到白发。

    她没说话,不是答应他,是从未信过。

    她从未信过,却始终生活在步墟山下,最后不情不愿又泪流满面的接过他一件嫁衣。

    孤星镇上秦家的女儿,容貌娇美,身形曼妙。最后嫁与李家那位长子,做了他的夫人。

    此后百年,夫妻和睦,情意欢好。

    她带着这样的美好幻境,闭上眼睛:“十五万年,仙儿要去赴约了。仙儿如今可以去告诉他,当年害了他的,如今也都得到了报应。”

    “只是,林夕哥哥,你别难过……”

    一缕香魂去,怀中只剩具枯瘦的尸体,林夕怔在那里,想了很久。

    他在想,秦岩死的时候是怎么说,李贺死的时候是怎么说。他想了半天,眼中滚出苍老的泪。

    是宿命也好,是缘分也罢。时光永不停歇,而那些年从孤星镇里走出来的人,如今到底只剩他一个了。

    百花是如何恣意盛放?天地是如何添了颜色?

    他们守在这片时空,一点一滴的看到。

    看到万物成空后的新生,看到一颗颗巨木参天而起,由浅而深的绿。

    整九日。就仿若那一场浩劫从未发生般。

    神明复生万物的方法,天帝观悟彻底。

    无尘捡起剑,转身,化为一道遥远的遁光。没有在任何人身旁停留。

    人皇早在一日前便抱着那具尸骨离去。他来是不得不来,去是心有戚戚。他回到那片死域,将姑娘葬在步墟山下。

    那是人皇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视线,那日之后,他再次踏入虚空去寻找那个未知之地,这一回离开总有千年万年,他再未归来。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有人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他也只是笑意苦涩,复又一句:“苍天到底无情。不过稍许点滴,便要百转千回的讨要回来。这诚然是一个好消息。可倘若那时我知道会是这样的代价,也当真不必强求。”

    那样天大的好消息,他那时只有这样一句。

    而今时今日随天帝一道离去的,是同样等候的白墨和迟晚晚。

    在第九日他们共同看到一个重新生机勃勃的木族。再没有造化之主的木族。

    他们的始族之神,不会死。但耗尽一切,神位消逝,至此万世,只剩长眠。这些人里没有人还去在意造化的长眠。林夕走了,无尘离去。浮生诚然或许该有些什么动作,但白墨将那段纠葛忘记,他也只是同迟晚晚一道离去。

    那些重生归来的木族神仙,他们甚至不太明白发生了何事。

    好像就只是浅浅一眠,醒来忘记。

    他们都走了。虚空中的封锁也消散开。这般之后,红衣玄冠的冥府之主才从半空中飘落下来。

    她掌心捏着半把黄沙,咬着牙落到千秘林尽头。

    尽头之中,原是神秘莫测的禁地结界,如今却只剩最后一缕墨绿的微光。

    那微光里付出全数修为,复生了整一族生灵,是造化仅剩的,不遗神念的灵魂。

    将离看到那微光里开出花朵来,一小团,粉红色。

    她颤抖着问:“黄泉的彼岸花都败了。为何这一族花木尽数归来,他唯独不肯放过彼岸?”

    合欢无法答她。甚至无颜面对。

    秦仙儿的杀夫之恨,何尝不是将离的弑师之仇?合欢没法面对这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这朵花,是第一日就重生归来,却掩埋在神明心中,苦涩挣扎。

    挣扎里是两世折磨,她清楚的看到十五万年的那个自己,去问现在的自己:“你要不要再见他一面?”

    那个他,就跪在那里。咫尺可见。可她听到自己的心声:“不要了罢。”

    过去听到现在这样说,又含着泪:“那你有没有什么话想留给他?”

    她这朵娇艳的花儿,心如死灰般回答:“也没有了。”

    她们就这样一同看着他最终离去。

    林夕明白的很对,合欢这一生的选择,从来都只有造化之主。那是她的主,她的命。

    所以待第九日过,万灵复生。她的主上陷入了永恒的沉睡,而她没有半分迟疑的就与他一同踏入进去。他的弟子恨着他,会离开他,他的族人不记得他,更会在天道洗礼下慢慢忘记他。唯有他掌心生出的第一朵花儿,不论他是对是错,不论他清明或是疯癫,也不论他是慈悲还是冷酷,她都至死陪伴。

    于是那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此后千年万年,也只有一朵合欢花,和一个远古仙人沉睡的灵魂。

    注定将离的问,得不到答。

    而她最终拖着步伐离开,流落半把黄泉的沙,也只喃喃一句:“黄泉的彼岸花都败了。他们,谁都没有回来。”

    一场灰败,四面破碎。

    天帝早已撑不开虚空桎梏,他拄着剑,颤抖着立在云头上。

    从东域木界,到上清境禹余天。好远的一条路啊。远到他无法抑制足够折磨的回忆起来。

    却不是往日甜蜜。

    他回忆起在元崖记忆中看到的那场面。那个他就这般离去,留给她一具尸体的绝望场面。

    他控制不住的细细想来,颤抖着险些要跌下云巅。他不是没有见过她受伤的样子。在凡间的时候,在古族的时候,还有在木族的时候。他见过她许多次受伤的样子,什么骨断筋折,什么血流如注,便是长刀劈过,利剑穿过,也都是有的。

    修行之人哪有不受伤的。

    何况她是战神的女儿,即便生了副娇美灵秀的容貌,认真起来那也都是一刀一剑中成长起来的。更别说从来在她身上燃着的那团暴烈的火焰。

    他可以不去在意她那些细微的肉身折磨。却千百倍的探究那千年里,她痛不欲生的灵魂伤痛。

    他当真从未见过她如此恨一个人的样子,虚空中那一声悲呼直刺到他灵魂里。他只有金仙境修为的妻子,小小的一个姑娘,朝主宰三界的帝王,发出最恨的声音。

    而后迟晚晚说了什么?

    她后来饮了十年的苦酒入眠,在那之前她还想过要一道随他去了,她只身闯到禹余天去复仇,她沉睡了一百多年,她熬了十日业火极刑,到头来她身边有父母亲族,有至亲骨肉,还有师尊好友,可她一念间为了他就全放下了。

    喉咙里无数次涌上腥甜的血,又一次次被无尘竭力咽下。

    他诚然已是强撑着身体,后头跟随着的迟晚晚还是不肯放白墨上前来。

    他听到迟晚晚说什么,这样的事他曾见过的,发了疯的人不会讲什么道理,万不可靠的太近。

    他万般忍耐,嘴角还是流出血来。

    禹余天门,骨剑划过玉阶,发出极刺耳的声音。而一众戍守的将士皆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天帝面色苍白鬓发散乱的归来。

    他们只听到极模糊的一点消息。说天帝那日大宴上匆匆离去,却有谁能想到,是这般模样归来?

    天帝的身影一闪即逝。

    万界大典结束了,禹余天安静下来。那日的风波在白墨的镇压下并没有大肆扩散开去,一界众仙泰半神色如常的值事。

    他眼前有流云划过,流云上是予安和白茶,他们远远的立在那上头,目中惊惶而恐惧。喉中一紧,无尘嘴角再添一道血痕。又不远处,匆匆行过的之恒蓦然见此场面,吓得忙要飞身过来搀扶他,却被白茶一声叫住。

    他余光里看到女儿急急飞到之恒身旁,拽住他的胳膊,捏的死紧:“你不要过去,他,他会杀了你的…”

    指尖渗出血来,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

    他什么都没管,没了力气架不住云彩,就一步一步的朝前走。走不动,就握紧了剑,撑着走。

    哪怕剑上已是鲜血淋漓。

    哪怕他恍惚间喘息出声,捂住胸口,低垂着头。他都不敢承认他很痛。

    他都还没有尝试过天火锻体和业火焚身。他哪里敢去想,他浑身上下都痛极。

    他如今这副至强之躯,是几乎要承受不住的痛。造化说的对,那样灭世般的神通,那样浩大的杀戮,每一分,如今都化作一场天罚找回来。报应来得这样快,又这样狠,无尘可笑的撑着自己。

    总有些事,神明说的那样对。可不谈生死,莫论别离,这场或许果真要累世传递的天罚,既是天道众怒,那也该是他来全数承受。

    这场天罚,就这样被他毫不阻拦的找回来。

    这罚,是恍若承受了亿万次死亡叠加在一起的痛楚。

    痛到他这样一位帝王,一位至尊,快要握不住剑。

    这痛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只是带着畏惧的眼神,一点点拉开同他的距离。

    这没什么的。

    无尘拖着步子,终于走回去,可他一抬头,就望见那高高的匾额上灵犀宫这三个字。

    灵犀宫。

    他视线暗了一暗。忍耐了一路的血,就这样不可遏制的从口中喷涌出来。暗淡的,狰狞的,又连续不断。

    意识断绝前,无尘以为自己倒在这道门前,却又好似听见一道声音,急慌慌的落到他耳边:“师父,师父…”

    啊,师父两个字,她那日亦是这般,叫了一遍又一遍。

    天帝的眼睛缓缓闭紧,又慢慢的,流出一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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