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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回 先有神还是先有人?

    天后早逝,此番自然只有天帝一个气势非凡的在众神浩浩荡荡的一礼间缓步行来。

    一身三清袍,一枚七曜冠。无尘落了座。目光散淡的一扫,便朝之恒点了点头。

    仪式虽简单,却不能失了体面。之恒将眼神示意下去,片刻后殿门外便又响起一声通传。

    她也曾是一族王女,端的起宝相庄严。她也曾是一脉天骄,做的出骄傲荣光。

    而今红罗衣裳锦绣繁华,精致妆面也看不出容颜苍白,再露出一双眼睛,水遮雾绕,情意荡漾。

    封妃的法旨庄重严整,诸神皆叹,且不论天赋资质,这曼华天妃当真天赐的容貌。

    这样的天赐容颜下亦是一颗小小心脏。

    离风捏着掌心念珠,混坐在了东武真皇处,身旁正是真皇的大弟子暮刑。

    暮刑身侧随侍的小仙娥年纪很轻,看上去娇小可爱,俯身为她倒上一杯酒,轻声道:“漪涵三千年前才入门下,见识浅薄,听长老们说暮师姐曾是见过天后娘娘的,也不知比起这位曼华天妃来,又当如何?”

    两万年过,暮刑也已步入上神小成境,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不少沉稳。

    然把玩着玉杯,她恍惚一叹:“我曾见她三次,天宫小宴她五色羽裙华丽盛放,于古族夜宴则是灵秀非常,却都不及在灵族的那一场喜宴。便是今日如何浩大场面,又怎比得过那时二人眼中的情深三千。”

    情深三千,亦成空。

    这一声叹便如一把刀子剜进离风心中。

    他怎不知那时师姐眼中的情深三千,从她中了邪一般的对他说她要嫁七殿下开始,离风就是最懂她用情之深的人。

    他那时不能为她做什么,如今同样无能无用。

    旨意宣读完毕,礼官便上前取了她一缕神魂。再恭敬一礼,踏上云阶。

    龙凰血脉,至阴至阳,便是一缕神魂亦是浩瀚威压。

    这样的威压下诸神垂首,众仙屏息。

    唯有离风。同为一身纯血,他本是最浓厚纯粹的臣服和敬仰。可今日咬碎了牙也站起身来。

    他这样突兀的一站,礼官动作不免一停。众仙抬起头来,却也不动声色,在场有位有份的这些日子早被敲打的没了脾气,没位没份的本也不敢妄动。

    然只这般须臾一瞬,便有四处目光聚来。

    白墨当先蹙起眉,指尖微微一动便遣了身侧的仙侍上前。

    无尘目光微转,离风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却只淡淡一笑,端起酒杯:“万族大宴,天帝纳妃,真是又荣耀又体面。陛下恕罪,师父几日前便又离去,因知大抵是赶不回来的,便遣了离风赴宴。”

    他音调平平并无情绪,三言两语间却叫几位有心人狠狠皱起眉。

    严曼儿转过头来,见他将杯中酒饮尽,轻轻搁下,又是一笑:“陛下如今贵为三界之主,天下一切皆为您所有,但离风思来想去,倒是同师尊求得一物,拿来做这场喜事的贺礼,再合适不过。”

    周身缓缓凝起层层的结界来,离风瞟了瞟身后几位欲走上前来的仙侍,目中露出点滴森寒。

    “众仙皆知,曼华天妃对天帝陛下一往情深,而陛下亦是用情专一的本性,只是因有了师姐这样的亡妻横在中间,才叫陛下娘娘不能两心相许从一而终。”他掌心一翻,便露出那枚清透的念珠来,两指稳稳夹住,又紧接着道,“既是死的了人便该死的彻底,这般留下回忆不明不白又不清不楚,也当真碍眼。”

    他几句话顷刻间抖落,大胆又冒犯,殿中神仙皆未能反应过来,高高在上的天帝却是骤然站起身:“离风!”

    这一声怒喝乍然响起大殿之内更是一瞬死寂,当今天帝何种冷淡威严模样这群神仙妖魔心中皆知,殿宇之上已不是喜怒不形于色,那是所思所想一念之间便叫你不敢生出半分逾越。如今却这般急乱又顾忌的神色,也着实颠覆。

    一殿众相,也唯有白墨和迟晚晚几个亲近之人才一瞬间反应出来离风指尖为何物。他们皆能感知到这枚念珠的气息,心中是比过旁人千百倍的震撼。

    难道真是林夕为离风从无尘那里抢来这念珠?

    种种反应,片刻之间。

    骤然爆发的厚重威压里终是有所顾忌,离风倒退数步口中溢血,抬袖一擦他又冷冷一笑:“彼时两心成佩,之死靡它。而今她这把至烈之火,到底是在陛下心中燃尽了。非于清微天,非于万年前,而是今时今日,亡于你心间。斯人已逝,执念何如?今日我便将这无用的念珠毁了,此后千载万世,只盼陛下娘娘也能琴瑟和鸣再无嫌隙!”

    念珠上温凉的气息是无尘终日里流连于指尖的熟悉。

    这样的气息绝不会错。这就是那枚被他封进玉净宫的记忆念珠。他看到的一瞬间便是心中一窒,后头离风再说的什么便仿若隔着水雾山海,模糊朦胧。

    若当世还可有一人能这般悄无声息解了他的封禁,当真只有尊神一个。

    这样的急剧变化之下,无尘也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又一瞬间落下高台。

    他怎能有功夫去明白这究竟是何种意境?只知当下心中是无边恐惧。离风想做什么都行,想要什么也都行,他都能答应,甚至是推翻一切不再册封,只要他把他的念珠还给他。

    只要这样。

    可离风话声一落便将念珠碾碎成尘。当真没有丝毫犹豫,就毁绝一切,再无回转。

    此间种种,严曼儿甚至不能有时间去说一句话。她只看到无尘那一瞬间浑身僵硬,停顿片刻后双眸中是天倾地陷般的绝望。

    瞬息之间,瞬息之间。

    这瞬息之间是不可预料也是不可挽回。

    迟晚晚本能的慌乱起来,他身形一动便抓住离风暴退开:“你疯了!”

    迟晚晚是在保护他,可他却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殿中的天帝,不肯放手。不是他疯了,是天帝疯了。

    天帝真正疯了。

    那念珠化为灰尘的一刹,是又一柄利剑,穿越时空般劈进他心神,斩在他脑海。而这剑带来的所有痛苦折磨,全都叫嚣着化成两个字。

    没了。

    那个记载他过去种种情意欢好的东西。没了。

    没了就是再不能拥有,再不能存在。是虚无,是毁灭,是成空。

    这是他的东西,他可以不去记起,但不能失去记起它的选择。可是这东西已经没了。没了又要怎么办?

    无尘僵硬着身子一点一点低下头,看到自己这一双手。

    他看不到自己一双手,目之所及,是烈火焚烧,也是寒冰玉魄。是她热泪长流,也是她如花笑靥。

    “陛下…”

    天妃这一声呼唤甚至都没能落入天帝耳中。

    天帝从来都是看过自己这位天后的,在父亲的记忆中,在地府的三途河边。姑娘很美。却分毫不入他心。

    如今他又看到了。在寒冰中冻的青紫的颜色,在烈火中燃成璀璨的尘埃。

    而一殿神仙也都惶然莫名的看着天帝这般失态模样。白墨一个眼神止住了白茶同予安的动作,缓缓起身,却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便看到无尘蓦然回过头来。

    那眼神里是破碎成空后的毁灭挣扎。

    双手颤颤,他不记得。他怎能不记得。

    他知道她在那里,他就可以这样好好过下去。他知道她不在了……她怎么能不在呢?他从未想过她会不在啊!从未想过他连一颗珠子也留不下啊!从未想过掌控一切的天帝…会这样无能为力的眼见这点属于自己的不被打扰,终是消失成空。

    无尘目光恍惚的扫过一殿神魔,那些近近远远的面孔,那些美好又狰狞的面孔…

    这一方大殿,何止千百面孔。他恍恍惚惚的看过去,每看一眼,愈痛一分。

    不是心脏上的痛,不是肉身上的痛,是无孔不入的钻进他灵魂,又毁天灭地的破碎。

    他看过这千百面孔,看不见他的妻。

    那是他的妻,他结过两心佩的妻。

    回忆就这样如雾似风,亦不知是破开了几番封印,刹那间迅猛又暴烈的冲进他脑海。

    天帝的眼睛里一瞬间添上千变万化的颜色。

    那一刻看到他的白墨忽然就觉出彻骨的寒冷。不是无尘,不是白染。而是他只怕此刻之后,或许是场他也无力阻止的祸乱。

    谁言真?谁言假?

    是早一日想起便少一分折磨?还是晚一日知道就多一分淡漠?

    如今白墨才在这样的眼神里知道。是早早晚晚都如一般的凄绝。

    天宫盛宴怎如离风所言,寒潭初遇又哪有他人相见?更别说凡尘两世刻骨铭心和古境千年的朝夕相伴。

    这风暴连续不衰的在他神魂肆虐,是啊,他记起了,他记起清微天星辰闪烁,他可爱的小妻子留在他心上的几个问题。

    这世上是先有神还是先有人?是凡人修炼成神,还是神明堕落为人?冥冥之中,又是谁,叫人生而为人,叫神生而为神?

    天帝用尽全力去闭上眼。

    闭上眼亦是清微天。是清微天浓黑无际,唯有他这一身金色火焰燃烧出涅槃的血和命,而他的妻,满面皆泪的告诉他。

    “无尘,忘了吧,你要忘记,然后…重新去活…”

    那是他重生之后的第一眼,这第二世生命,他们之间,也就只有那么一眼。

    一眼过,他当真全数忘记,当真重新去活。

    再睁开眼睛,天帝已不是天帝。

    无尘走到那位满面愕然的礼官面前,指尖颤抖着拂过。那一缕用以结契的神魂飘然散去。

    正如天帝的身影,在这样一场万界大典的终宴上,封妃结契的仪式上,毫无征兆的飘然散去。

    徒留一殿神魔面面相觑心神震撼。

    那一缕神魂散尽,无尘甚至没能留下一个眼神就这般离去。这离去是又一场不可挽回。

    满座神魔有谁能知,又有谁不知?

    大殿之上,华服的天妃挨过这翻覆场面,在一片哗然中微微垂首,望着这一身火红衣裳,她胸前终于也滴滴答答流出血来。流在衣服上,一点也不显眼。

    这场景就像有人对她说过的那样,属于你的东西,大多数时候你或许不能确定,但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心里一定会知道。

    如今她知道了,是不用去思考就知道。

    情灭之日,身陨之时。

    他拒了她不是情灭,他娶了旁人不是情灭,他死了也不是情灭。他这样再世为神百转千回却依旧宿命般的一心一意,没有半分停留的将她弃下。这才是情灭。

    大赤宫的正殿真正宽阔,她一步一步拖着身子朝殿外走,怎么也走不到头。满身的血也是不够她走到头。那血液肆意流淌出来,流过她的衣裳杳无踪影,流下她的裙摆却拖出狰狞痕迹。

    她捂着胸口再也不能呼吸,可她还是想走出去。

    严曼儿落下泪来,谁来帮她走出去。

    这里尽是诡异气氛和冷漠神仙,她终是走不出去。

    锦绣华服层层叠叠将她包裹住,拖拽住,再压垮下来。

    走不出去了。

    她绝了念想就这样倒下来,跌进一个怀抱里。

    那怀抱并不温暖,并不有力。急促且生硬。

    双睫缓慢扇动,她看到那是白墨的眼睛。

    他接住了她,于是他的淡银色长袍顷刻间就染上了血,脏污起来。

    白墨望着她这一身透体而出的血,生硬的环住她倒下来的身体,目光急促扫过,又颤着声音问出来一句。

    “疼吗?”

    疼啊。

    怎么不疼啊。

    严曼儿咬着苍白的唇,忽然就在白墨这道目光里爆发出无穷的委屈。

    “疼。”

    这是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字,一句话,一段情。然后就闭上眼睛。

    “曼儿!”

    他声音没有力道,急匆匆落在她耳边,元神寂灭的一瞬,她想到,她爱了一生的那个男人,从来也没有这样叫过她。

    一个神仙的死亡,需要多久?

    白墨缓缓闭上眼睛,将她收紧在怀里。直到她苍白如纸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

    “疼是要你知道教训。可你总也学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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