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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6 孤儿(下)

    拜伦,其实我并不喜欢他的诗——因为太过悲凉。

    可是,我却发现——世上没有其他人的诗,能够诉说我内心的独白。

    我没有爱过这个世界,拜伦也是;

    这个世界绝情地待我,正如它对待拜伦一样;

    ……

    你静静地读,读出了拜伦的命运,可是你读出我的命运了吗?

    也许,你读不出来吧。也有人说,我不该如此沉沦,不就是失去了父亲吗?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单亲家庭,为何我要独自神伤?

    无奈,我竟是这样敏感的人。

    你主动地借阅《拜伦诗集》,我视之为珍视我的信号,尽管你从不提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愿意跟我成为朋友,愿意聆听我的絮絮叨叨。

    也许是太久没有知心的朋友,我太需要人聆听我冗长的话语。

    但是,我又害怕这样无尽地诉说,会最终让我失去了你。

    熙早,你是多么地热爱生命和生活,而热爱生命和生活本身就是我欠缺的。每每我说到悲观的话题时,会不会让你觉得烦?

    我仔细观察了你,你总低着头,眼睛习惯性地望着地上,寡言少语,但是却总给人安宁的力量。我多么希望你会拥抱我一下。但是我很快就嘲笑自己这个想法。跟我相比,你就是个圣洁的男孩,你的安宁正是因为你的单纯,而这样单纯的成长经历又是我多么渴求的。正因为单纯而圣洁。

    而我……则是一个丑恶的女孩!又凭什么拥有你的友谊呢?也许在你看来,我从未入过你眼。

    但是,直到几个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再次相遇,我又觉得你也许是重视我的。

    第一件事是,我之前问你看过《第一次亲密接触》没有,你说没有,但这次相遇,你告诉我已经看完了《第一次亲密接触》。原来我说的话,你是会记着,而且是默默的记着。

    第二件事是,你居然也会背拜伦的诗歌了。记得第一次邂逅的时候,你不仅没读过拜伦的诗,甚至连拜伦是谁都不知道。你还说最讨厌就是诗歌,因为他从来没有耐心读下去。可是,如今你却开始改变。我内心幻想着你是为了我而改变的。我更希望你会深情脉脉地对我说:“小慧,是你让我改变。”但是我马上放弃了这个想法,我怎么可能改变一个人呢?而且把这样一个好男孩改变成什么样子呢?和我一样的混混?

    虽然我们两是同龄人,但是也许我经历过的事情远比你复杂吧。我跟流氓为伍、因为帮人贩卖毒品而经过派出所、为了一个混混失去了贞操,如今还跟继父发生了不伦之恋。

    有好几次,我想像献身给聂广文和孙海富那样,把自己献给你。可是,我知道那样只会吓坏你,把你从我身边赶走,我也会永远失去你。

    我只是像过去一样的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欲,还是真的喜欢上了你呢?

    所以,我学会和你保持若隐若离的距离。

    这个答案,竟然是美国人帮助我寻找到了。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坏女人”就说要去日本,两天后才回来。

    走的时候,“坏女人”望了望我,似乎想对我打招呼。我没有理睬,继续吃我的牛油面包。

    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对“坏女人”是不是太苛求了。她不过就是包养个男人而已,并没有罪。

    “坏女人”失望地走去车房取车,望着她曼妙却充满失落的背影,我发了条短信给她——

    “去日本路上小心。”

    过了好久,我收到了她的回复——

    “好的,小慧,我会的。”

    那天晚上,老头就把工人都打发去他开的餐厅吃大餐,说是发的员工福利。而在家跟我缠绵。

    他迫不及待地脱去我的衣服,然后朝我扑上来。

    然而,随着房间门被推开,撞到墙上的一声闷响。我和老头都愣住了,我羞愧地躲在床单里,老头则赤条条地走过去,连忙解释:“听我解释……”

    “坏女人”发了疯似的追打老头,喊着:“你这个王八蛋,霸占我的女儿,你这个王八蛋……”老头裹着床单跑了出去,她跪倒在地,哭着喊着爸爸的名字:“振华,我对不起你……”

    我赤身裸体地站在一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头发蓬乱、跪倒在地,许久没有站起来,泪水弥漫她的眼眶,让她的眼珠奄奄一息,难以睁开,她哭天抢地,声带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仿佛周围的寂静无比,我甚至怀疑我瞬间聋了。

    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坏女人”撞破我和他丈夫的“好事”时的表情,我想过当我夺走她最重视的人时,一定像得胜的将军,满心欢喜地欣赏落败者的一身狼狈,我甚至想过“坏女人”会落荒而逃。那一天的她,果真狼狈,坐在地上恸哭很久之后,便不再哭喊,嘴唇哆嗦着,呆呆地望着地板。

    那天的她,让我想起了1994年那个中秋节的我以及我和父亲两父女的支离破碎的家。那一年,我失去了“母爱”,我以为我会死,后来我活了下来,亲情替我偿了命——我以为我不会再爱眼前这个女人。其实,母爱血浓于水,当我自以为夺走她最重要的人时,我才发现她最在乎的其实并不是那个“人”,而是她的女儿。

    我缓缓走到她跟前,蹲下来,双手捧着她的下巴,拇指抹去她脸上的眼泪。她呆滞的脸庞突然闪过一阵恐惧,然后用力推开我,一巴掌打在我脸上:“不懂自爱的东西!”

    我跌倒在冰凉的地板上,捂着被她打得发烫的半边脸,扯着嘶哑的声音朝她喊道:“我是不懂得自爱!是谁把我引向了这个深渊?是谁?如果我没有来这个家,我就不会这样!如果你当初没有抛弃我和爸爸,我也不会这样,如果你不是贪慕虚荣,我也不会这样!”

    我冲出房间,顺着圆弧型的楼梯盘旋而下,却跌倒在最后的几级阶梯上。

    此后的几天,老头一直没归家。

    家里只有我和“坏女人”,我们都不愿意说话,阿花大妈似乎察觉到她放假期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本分地不打听,更小心翼翼地做事。

    老头一直不回家,让我、“坏女人”和他的关系很奇怪、很压抑。我决定离开这个家,我收拾好了行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走了。

    这个家是那样的畸形,像被扭曲了的空间。置身其中的人,也不自觉地被拉伸扭曲。

    因为天色还早,城市里并没有多少车辆。坐在出租车上,不安的情绪一直萦绕着我,眼泪忽然弥漫了眼眶,脑海中却一闪而过父亲死去的情景。我的手开始颤抖了,我点燃了一根烟,我大口大口地抽着,出租车司机瞅了瞅我,但是没有说什么。

    “妹妹仔,后面有辆宝马车一直跟着我们,是你家里人吗?”出租车司机大叔的圆脑袋朝窗外探了探。

    我朝后望了望,确定了那是“坏女人”的车。

    “你开快点。”我说。

    “安全第一,我也只是混口饭吃,不是拍警匪片。”司机慢条斯理地说着。

    我掏出一张100块钞票塞给他,坚决地说:“开快点!这钱给你。”

    他没有说什么,接过钱,就猛踩油门。

    不一会儿就把“坏女人”甩不见了。

    车子开到美国领事馆的时候,却发现了大批游行的队伍。

    “哎,这些学生哥又出来了。”出租车司机大叔摇下了车窗,抽起了一根烟。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你还不知道么?”大叔吐了一口烟圈,“美国佬把我们驻南斯拉夫的大使馆给炸了。”

    “哦,那跟这些人上街有什么关系?”

    “这些都是爱国学生呗。”大叔似乎见惯了世面,“这样的场景,我见过第二回了。”

    我没有追问,透过车窗往外看,许多大学生穿着拖鞋,拉着横幅走在街头。人群中,我却看到了熟悉的你,没想到你那样冷静的人,居然也会有如此鲁莽的时候。

    我下了车,没等司机大叔喊话,我就冲了出去,走到游行队伍中,把你给揪了出来。

    我怒气冲冲地教训你,你还理直气壮的,那一刻,我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我训了你一顿,然后就回到出租车上,走了。

    而后,我又回到了荔枝湾。

    面对着父亲的遗像,我哭得泣不成声。

    然而,当天下午,阿花大妈打来电话,则把我打进了地狱:“慧慧,你快来省医院,你妈妈出车祸了!快不行了!”

    听着阿花大妈那惊慌失措的声音,一股嗡鸣声仿佛锐利的钢条从我的耳朵直贯而出,直插脑髓。

    当我赶到医院急诊室的时候,看到的是垂头丧气的医生和不知所措的阿花大妈。

    我猛地铺上从急诊室推出来的移动床,拉开盖过头部的白毯,看到的是满脸伤痕、却不再有体温的母亲。

    “你醒醒,你醒醒,快醒醒……”我记不得那一天最后是怎么挺过来的。

    从警察那里,我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我的母亲是在老头的公司海富大厦门口出的车祸,当时,她追赶着一辆奔驰轿车,追到了马路,却被迎面而来的面包车正面撞倒。

    在16岁的夏天,那一天,美国人炸了我们国家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三名记者死了,我的母亲——世上唯一的至亲也死了,而我也成为了一名孤儿。

    那像是被活埋了的感觉,我被埋在土里,很久很久,满眼都是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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