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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多多指教

    棣历一百二十九年,季冬时节,地点为东南幺城的一处地牢。

    轶怀身着淡白色麻布衣袍,散发披肩,蜷缩在墙角,抬头看向了前方自窗樘而入的苍白月色,心里头细数着日子将近。

    三个月之前,她随一商队来到了东南,在涌城的边境,却遭一队人马袭击,虽被路过的军队所救,自己几番挣扎抗争之下幸免于难了,但救她的人却将她绑了起来,丢到了这所地牢里。

    她的算盘,倒是算得不够响亮。当初她无非以为东南是棣朝的虎穴之地,能人异士更是层出不穷,来此地,就是想碰碰运气,看是否能遇到默桑。谁知,遭遇贼人不说,还被人囚禁了起来,实属运气不佳。

    但这三月,这些人好饭好菜伺候着她,闲暇之时,还会有人前来与她聊上几句,甚至有意教她些许武术。轶怀虽诧异,但是得知这些人并未有害人之心,她便放心了不少。而她已经从前来送饭的其环兄弟口中得知了这所地牢的主人是谁,虽是意外之中的意外,但她却是异常欢喜的。找不到默桑便罢,若是能够与此地的主人有所牵扯,于自己日后也是有极大好处的。

    想到这个,轶怀不免得喜悦再上一层。

    当初,她被异地之人称为罪人之后,而被当做祭品,丢入了伏寒禁地。她受尽烈火灼烧、寒冰霜冻,方才跌入棣朝,成为了杏仁村外山洞里的狼女。她六岁那年被一军队救起,抚养了五年。然她十一岁之时,却被他们所弃,再次成为了孤女。

    若非想念杏仁村的老狼王,她也绝不会回山洞。若是不回山洞,她亦不会在那一次跌入寒潭之时,被唤醒了中途的记忆。

    想到青白书上的种种,她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狡黠的笑,如狐狸见着猎物一般。

    地牢内,黢黑如墨,而地牢外,月光如雪。

    夬棠步履稳健,朝着地牢而去。守门的侍卫瞧见来者,顿时一慌,但还是故作淡定,连忙躬身行礼,替将军开了开门,全然不敢去正视这位半遮面的女子。而她无非淡然而过,不去理会这些人的畏惧,只顾着朝着地牢里头走去。侍卫只觉得低头的瞬间一阵寒气而过,许久之后方才抬起脖子,继续守夜。

    夬棠走到了地牢面前,仔细打量着地板上女子的五官,有一种难言的熟悉之感,多瞧上几眼,心中竟莫名地悸动了起来。她连忙收住了这些异样的情绪,寒声说道:“王爷要见你。”

    轶怀扯动了下嘴角,并未直接回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问道:“式延呢?”

    “死了。”

    “你胡说。”轶怀闻声,急道:“他一直都有给我送饭,这一个多月,无非就是事忙了些,嘱咐其环照拂我,怎会突然亡故。”

    夬棠冷笑了一声:“他是校尉,冲锋陷阵在所难免。”话罢,夬棠便不愿与她继续交流下去,摆了摆手,吩咐身后的侍卫打开了牢门。

    轶怀在夬棠的带领下,直接走到了一处宅子面前。她抬头看了看烛火微亮的宅子,还未开口询问,夬棠便与侍卫先行离开了。

    她琢磨了半刻,右手悄悄摸了摸式延送给自己的小刀,见到有东西傍身,她方才推闼而入。这间房间无半点奢华雍容之感,无半点富贵之气,多的不过是冷冷清清的悲凉扑面而来。

    皇亲贵胄达官贵族,都想用上好的木材上等的玉石上等的绸缎,用这些表面功夫来显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以博得别人的仰慕与尊敬。现在看来,芮王安郅诠显然不是这种肤浅之人。他的房间素雅,颜色单调,却丝毫不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

    轶怀缓缓走到了那位王爷面前,胸腔内却涌起一股难言的压迫之感。她迅速扫过他手中的书,发现其所读之物为文二娘的《独有兵法》,轶怀虽不曾阅读此书,但能写出让棣朝王爷所津津有味之书,定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轶怀恭敬地行了行礼。

    他轻扫眼前的女子,眸子之间,清寒淡定:“你叫什么名字?”轶怀闻声,思量了一会,回应道:“轶怀。”话罢,觉得不妥,便补充道:“叶轶怀。”

    “把药拿过来,替本王上药。”

    她还在诧异之中,听到吩咐,立马遵命,回过身看了看那一堆瓶瓶罐罐的伤药,不免得生出了几分同情之心,想来这次大战,芮王没讨得一丝好处,而大将桑帛与秦蘅两人的实力,亦不可小觑。

    若她所记无差,今年季秋,辅公逼迫锡皇出兵收复东南,而出兵的理由无非又是芮王涉嫌杀害三位皇子一事。

    当年素皇将东南赏给了五位皇子,三位惨遭杀害,赫王幸免于难之后,主动让出了东南的城池,而芮王安郅诠独占此地,被民间称为东南王。棣宫的那些权贵便搜集了各种证据将皇子之死归于芮王的阴谋,各种流言扑朔迷离,太后捕风捉影,百官见风使舵,最后,东南即便未脱离棣朝,却成为了棣朝攻击的对象。

    而芮王,不仅要面对自朝的攻击,还要面对海东与南朝的几次叩关扰边,在如此困境之下,东南还能尚存,可见郅诠的实力着实恐怖。而此次两大将领兵,东南丢了五座城池,怕是已成为了棣朝谈笑的对象了。

    她一丝心软划过,想到芮王戎马一生,是个可以颠覆朝堂的人,如今却只能躺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度日疗伤。但一想到未来二十几年的日子,她又迅速地把这份怜悯收了起来。

    她拿着药的双手在颤抖,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她心底里划过。

    如果她现在就杀了他,那能不能改变淋素妃的命运,从而让中途异地恢复以往的平静,而自己,便无必要出生了。

    而对于这个想法造成的后果,她并未多想。她端着药盆子慢慢走过去,把药放下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她。她悄悄掏出怀中的小刀,迅速地往他后背刺去。

    他并不用转过身,反手便抓住了她的右手,一出力将她的手一扭。她的手一软,刀便掉在了地板上。他再一用力,将她重重甩在了床上,用膝盖按住她的双腿,一手抓住了她的下颌,另一只手抓住了她双手的手腕。他目光淡然之中却有万分的寒气,依旧用冷冷的口气说道:“本王是深受重伤,但你也伤不得本王。”

    她使劲动了动身体,发现自己就像被粘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安郅诠,你丧心病狂,快放开我。”轶怀愤愤说道,但芮王依旧如寒冰一般狠狠瞪着她。

    他粗重的呼吸喷在了她的脸上,让她的脸有点痒痒的。他们俩贴得很近,她连他脸上的毛孔都看得异常清晰,还有他冰冷的眼睛背后的火焰,火焰之后的团团迷雾。不知为何,她竟对他产生了一丝丝的兴趣。

    芮王长得是十分英俊,放在古今都是个名副其实的美男子。不过,这份美,带着太多绝情,太多冷冽,太多的难以靠近。

    她不服输不甘心,别过脸不想看他。

    片刻之后,他也识趣地放开了她。

    她从床上坐起,径直地往门外走去。他喊住了她,依旧是冷冷的口气,连叫她帮他上药,口气都不见得能好一点。轶怀并不愿意转身,而他竟背对着她,慢慢脱下上衣,用剪刀剪掉了那些沾满血迹的绷带。

    见身后的安静了不少,她方才转过身,看到了他的背的那一刻,她着实震惊。

    密密麻麻的旧伤,已经变成了如同树根一般的痕迹。还有那些新的箭伤和刀伤与旧伤交错而成,在背上堆积成一张老旧的网。

    此刻的她莫名心软起来,不知道是这些伤让她恐惧,还是安郅诠身为王,身经百战,对这些伤不为所动而让她刮目相看。但即便是赏识的心态去看待这些伤痕,亦有无以言说的诧异与恐慌。

    放眼天下,别说王爷,哪怕是普通士兵,身上的伤都不会如此。对于安郅诠,她有太多的看不透。淋夏对他多有怨恨,棣朝权贵对他多有猜忌,世人对他褒贬不一。如今亲眼所见,她反倒没办法去相信任何人对安郅诠的评论了。

    她步履如镶重石,几经思虑,她才抬起重足,缓缓走了过去。

    轶怀拿起了旁边干净的毛巾,用水清洗几下,便走到他背后,轻轻地擦拭着他背后的血迹和药膏。期间他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立马住手,生怕弄疼了他。他倒是比她冷静多了,她可是刚刚想杀了他的人,他还能如此信任她,也让她不好意思下第二次手。

    她替他上好了药,给他绑好了绷带,穿好了衣服。他的双眼一直注视着远方,她不知道他的眼神有没有过一刻停留在她身上,总之,此刻的她,已全然没了再次杀他的念头。

    她口气轻缓,不解地道:“你不是棣朝王爷吗?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眼中的人上人,就定有抵挡不了的冷刀暗剑。”

    轶怀闻言,握着刀的手愈发紧了起来。甘式延为人磊落,善良质朴,嫉恶如仇,并非是易被迷惑的糊涂之人,他誓死效忠芮王,并非只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有他身为孤儿的希望与信念。那她,是否也可以试着去相信一下安郅诠?

    郅诠见轶怀面目纠结,忽而开口说道:“去棣宫吧,当本王的眼睛。”

    她讪笑道:“怎么,你囚禁我三月,竟是为了这个?”

    他亦是直接回应道:“你可以选择去,给自己争取活路,你若不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她迟疑了片刻,沉声回应道:“是因我长得像素妃吧,你知道她在朝中七年,撩动了天下的局势,成为了百官的威胁,更能轻易拨动太后的情绪。而将我送入朝中,亦可引动太后与锡皇之间的旧怨,彻底将陛下与太后一党分离。”

    他依旧淡然:“你若愿意去,自然有东南做你的靠山;你若不愿,凭着你的长相,迟早会被献给陛下。与其当祸国妖妇,还不如做清流女官。”

    “你既知道太后厌恶素妃,让我去,不就是死路一条了么。”

    安郅诠冷哼一声:“凡事皆有双面性,你是应还是不应。”

    轶怀嘴角一扬:“我虽年幼,但我亦知要寻良木而栖。你若助我入了棣宫,我自会记得你的恩情。但,若是日后我真成了女官,而你是悍戾阴毒之人,我自会想尽办法毁了你。”

    安郅诠闻声,忽而一颤,但还是轻声一笑:“出去吧,外头有人会接应。”

    “王爷,你既是我的主子,那我便送你二字吧,‘沉潜’。”

    话罢,轶怀便转身离开,但心口总是弥留着那些棕色的伤疤。

    这些伤疤似岁月留下的年轮,宛如一条条老旧的树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她心上生长,盘根错节。而朝堂上那些人,究竟是多想要了这位王爷的命。而这位王爷,究竟有可怕。

    命运的闸门由此而开,大风灌入,扬尘飞石。这两个身份迥异的男女,终还是被命运的大手推搡至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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