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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村宴

    大抵是酉时。

    短发的道士独自行在荒草萋萋的村道上。

    夕阳斜照昏沉,红色的霞光弥漫在天地的边沿。

    歇息一宿,今晨草草埋葬了尸体,便下山去寻那村庄,路上也没瞧着几个能喘气的,一路弯弯绕绕,不注意便到了这个时刻。

    妖魔鬼怪开始活跃的时刻。

    日本人好像管这叫“逢魔时”。哎,不过是昼夜交替,魑魅苏醒罢了。

    李长安停下脚步。

    前方的道路上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三个字“下河村”。

    到了么?

    仔细打量这石碑,底座是个龟身蛇尾的玄武,碑上绑着许多绳索,绳索上又挂着绘满符咒的红布。

    这是一座“镇碑”,在这妖魔横行的世上,许多村落都有类似的东西,用于阻挡某些弱小的妖魔鬼怪。这与拜城隍、土地类似,四时祭拜即可。

    可座镇碑上的香烛却早已燃尽,只剩下些竹签插在软泥一样的香灰里。

    李长安收回目光,转而环顾周边田野。

    田地里无人劳作,野草竞生,将零散的作物掩盖。在道路的尽头,一座小村庄躺在夕阳的余光里,不见炊烟,寂静无声。

    他忽然对此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

    越靠近这村子,村子的荒弊就愈加明显。

    别说人烟踪迹,就是鸡鸣犬吠也无。

    李长安在村子入口站定,有些迟疑。

    “哦!贵客终于到了!”

    忽的,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李长安循声看去,却是村口的老隗树下,转出一个老人。

    贵客?我么?

    李长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抱拳作稽。

    “老丈是?”

    老人还礼说道:“小老儿是这村中里正,在这里恭候道长多时了!”

    “我等早已备下宴席,为道长接风洗尘,请跟我来吧。”

    说着,他伸手前引。手从衣袖中探出来,却又很快被他捉住衣袖掩盖起来,惊鸿一瞥间,李长安瞧着他手背上尽是红肿起泡,这是……烫伤?

    就这么一阵功夫,太阳已然沉入西山,只剩下些霞光还滞留在西天。时日不早,李长安干脆跟了上去,倒是要看看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谁知,一进村子,这老人却忽然拍手大叫。

    “大伙还不快来拜见贵客。”

    话音方落,各个村舍里忽然涌出许多村民来。

    他们携老扶幼,与李长安一一拜见。

    “小人叫毛武……”

    “小人叫毛陆……”

    ……

    古怪的是,他们非得一个个给介绍得清楚,好似生怕道士落下任何一人。

    道士不是个爱端架子的人,见此只得一一回应。

    期间,李长安瞧见这帮村民无论老幼,手背上都有被烧伤的痕迹,严重的甚至已然溃烂。然而,无暇问询,就被更多的礼敬问候给淹没。

    他还有些昏头转向,一不注意,又被拉到一个大院子,院前有一大屋,房檐伸展得远。老者拉着李长安在檐下坐着,不多时,便来人摆上两个矮桌子,老者拉着李长安一同坐下。

    接着,人群川流不息,许多桌子在院中规整排列,又奉上瓜果酒肉,人们次序入座。

    待回过神来,只瞧得院中人声鼎沸,男女老少丝毫不避嫌,混杂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觥筹交错。又有几个小儿在追逐嬉戏,引得大人们轻声呵斥。

    竟然是摆开了一场村宴。

    李长安偏头去看那老者,老者瞧着院中小儿,笑得白胡子轻颤,举起酒壶自饮自酌。

    再看他桌上,与院中其他桌上一般,供给丰足。唯独李长安这个坐在最上首的,桌上冷冷清清,唯独一尊酒壶一个酒杯。

    他也不恼火,只是揭开壶盖,放在鼻下闻了闻,不是酒,却是白水。

    忽然。

    耳边的喧嚣声突兀停止,李长安抬起头。

    夜风拨开浮云,露出残月撒下清辉。

    凄凄月色下,宴中无有活人,满座无头腐尸而已。

    ……………………

    “道长莫要误会,我等不是作祟。”

    月光被屋檐遮住,照不到这老者身上,故此他还维持着一副活人的样子。他见着李长安神色冷漠,手已经扶上了剑柄,赶紧解释道。

    说完,他拍了拍手。腐尸堆里钻出一个汉子,这汉子与腐尸不同,头颅还好好呆在脖颈上,只是浑身血液浸透了外衣,想必同样是鬼类。

    他走到庭中,直挺挺就朝李长安跪了下来。

    “见过恩公,多谢恩公为我妻儿下葬。”

    男子抬起头来,却是李长安亲手葬下的毛丰年。见此,李长安的神色缓和了些,问道:

    “何时回来的。”

    “就在昨夜。”

    “妻儿找到了吗?”

    “拖恩公的福,一家也是团聚了。”

    说着,他对着旁边的“人”群里招招手,无头鬼们便让出一条道来,从里面走出一个妇人,妇人手中牵着一个孩子。

    这孩子很是怕生,一直藏在妇人身后,直到夫妇俩蹲下来,轻声在耳边嘱咐几声,才含糊着道了声:“谢谢恩公。”

    尔后,又躲进了母亲怀里,只是偏着脑袋,露出圆圆的脸蛋和额头上的“富贵痣”,却是好面象,可惜……

    瞧着这一家子站在一起其乐融融,好似也没什么可惜的。离乱人未必及得上团圆鬼。

    感慨片刻,李长安又问道:“二老呢?”

    毛丰年恭敬答道:“没有脸面,不敢见贵人。”

    ………………

    这一家子笑着退下,李长安看得忽的有些羡慕,他又倒了一杯壶中清水,一口饮下,清凉中孕育着温暖。

    他放下杯子,老人在旁笑道:

    “我等俱是幽冥中人,无物以奉客,这一壶清水道长还喝得习惯么?”

    “‘初阳朝露’怎么会是区区清水?”

    李长安笑着说道。

    这世上凡水中最宜泡茶煎药施符的,唤作无根水,而无根水里最好的便是这‘初阳朝露’,顾名思义,即是早晨第一缕阳光投下后,收取的朝露。

    自古以来,鸡鸣破晓,百鬼走避。全因,这第一缕阳光是割开昼夜、斩断阴阳的利剑,哪怕是有道行的积年妖邪,也是能避则避的。这帮鬼冒着晨光灼伤,点点滴滴收集了这么一壶朝露,也算是煞费苦心。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李长安放下酒杯,转头面向老者,淡然说道:

    “老丈有事还请直言,贫道量力而为。”

    闻言,老丈收起脸上的笑容,他沉吟了一阵,慢慢说道:

    “道长果然慧眼如炬。”

    此时,庭下响起一连串的“扑通”声。满座的无头鬼,全都离席,拜伏在地。

    李长安转回目光,这老者已经移开案几,挺直了腰部跪坐着。

    “已死之人别无所求,然身残魂缺不能转世。”

    说着,老人伏身拜下。

    “望道长垂怜,为我等取回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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