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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8 面目

    五月是打麋鹿的好季节。读看 看 小说网 更新我们速度第一)四月底,宫中已派人在崇山起了行帐,五月中,皇帝带着皇后与一干心腹臣子浩浩荡荡驾临。他要在这里呆到七月,其间不能抛开国事,于是把他的朝廷的核心也带来了,唯独留下宰相与东宫。素盈不再相信他是个不假思索随意安排的人,知道他的计划常有用意,因此尝试用他的方式去看这个形势:东宫与宰相在京中互相挈肘,彼此怀抱杀机,无论谁被对方抓住把柄,都是死路一条。为这缘故,素盈料想他们应当会各自安分。

    而后宫中,素盈也已做了安排——临行前,丹媛毫无悬念地封为钦妃。其实素盈对姑姑并不放心:她们两人都知道,平王的是非观总是一面倒地倾向于有希望的女人,只要在宫中有实力,是否心狠手辣、做过错事,他既往不咎一力扶持。素盈担心姑姑向自己倒戈一击,对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再者只钦妃一人晋封似乎有些说不过去,素盈便旁敲侧击地建议皇帝让景嫔进为熙妃,安嫔进为宁妃。钦、熙、宁三妃同是二品内职,却分了先后,钦妃略高一些。但有熙宁二妃在,多少能给钦妃找点事情做。然而皇帝并未采纳素盈的建议——大概是怕她弄出一个熙熙攘攘的后宫,又无法控制局面。既然他已经想得周到,素盈也不急于求成,欣然与他同赴猎场。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素澜以东洛郡王之妹的身份,与素沉一起随行。素盈近来已逐渐明白,皇帝不愿后宫势力与宰相结交太深。依赖宰相的钦妃不甚得宠,甚至皇后多年来与宰相若即若离,大约也有这种考虑在内。素盈的身世无法回避与相府的关系,只能尽量与他们保持距离。原本她就不大喜欢素澜,这一路上几乎没有正视素澜的存在。

    正式出猎那天清晨,皇帝穿一身鎏金银甲,一件白色滚边、绣着绀碧色云纹的青披风。也许是色彩的缘故,当素盈见他泰然自若地立马于草原之上,眼中仿佛看见一片干净无比的苍天。

    帝后二人与一干贵族立马观赏了巫师向山原神明献祭和祝祷的舞蹈,又亲自酾酒,为狩猎带来的喧嚣向各处神明道歉,请求他们赐予丰厚的猎物,并许诺将以献上牺牲。

    经历这一场仪式,狩猎才正式开始。

    素盈曾经参加过皇家的狩猎,但那一次的经历乏善可陈。这天她才有些明白,拥有天下的君王为什么单单迷恋这种消遣——百里草原无边无际,到此放眼四顾,方知天宽地广。风吹草舞,云卷云舒,无不诱人引吭高歌。勇士纵马驰骋,放声长啸,当真有气吞山河、呼喝风雷之势。鲜衣骏马数百骑,纵横叱诧,豪情直上云霄……“逐鹿天下”所说的景象,在此具体而微。

    而她眼中那片干净的天,这时也风云变幻,化为草场上一股闪烁银光的青色狂飙——他扬鞭呼喝,搭弓引箭时身手矫健,英姿不输少年。

    素盈在这氛围中不知不觉地微笑,跟随他身边,看他全神贯注地控弦,一声锐啸,一只壮硕的麋鹿在远处扑倒。

    一片喝彩声中,他开怀而笑,笑声朗朗,眼中闪动明亮的光彩,向来沉静宁和的面容忽然无比生动。素盈看得发呆,觉得此刻的他是如此不同寻常。

    在草原上驰骋半晌,他说:“皇后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他总是带队去崇山中搜寻虎狼,但从不勉强旁人与他同去。

    大约是在开阔的草原上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洪亮豪爽,不似平日那样低沉和缓。素盈想知道,跟着此时的他,她还能发现多少个以前所不知道的他。于是她仰起脸说:“愿与陛下同行。”

    他用含笑的眼睛望着她:“同我入山的都是勇士。崇山中猛兽出没,你不怕?”

    素盈微笑:“遇兽则走,还能叫做‘打猎’吗?”

    他笑着振臂一呼:“来吧。”

    崇山并不十分险峻,然而林荫茂密,他们在山脚流连少时,一边向上迂行,一边巡狩猎物,行至半山,收获已颇为丰富。皇帝未能猎到虎熊,有些遗憾。素盈倒是射到不少山鸡野兔,猎物之多连自己也感到意外——后来才知皇帝不愿她的猎绩黯淡,命狩人驱赶走兽到她近前。

    渐渐行至高处,素盈察觉到有些冷。皇帝与她并驾齐驱,兴致却丝毫不减。

    “前面有可供暂歇。”他拿马鞭一指,素盈果然看见山腰上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他解释说:“这里叫‘半醉台’——路走到一半,在半山腰上,喝一半酒,留一半清醒的地方。”

    素盈忍俊不禁:“在这里半醉,到山巅岂不是要醉倒?那要如何下山?”

    他却恢复了往常的口吻,漠然回应:“到了山巅,你就知道:想醉倒也不容易。高处不胜寒,冷到清醒才是真。”即使来到野外,他宛如换了一个人,但宫中那个他的痕迹,也无法丢得一干二净。

    素盈见他意兴阑珊,忙一扯他的衣袖道:“陛下,有狐狸!”

    他从容地挽弓,一箭射出,也不看结果就向素盈笑道:“这该归功于你的好眼力,回头让人拿给你。”

    素盈刚谢过恩,狩人捧了那只狐狸上前——竟是一箭自左目入右目出,没伤到皮毛。素盈看得目瞪口呆,忘了掩饰惊诧。他把她这样子收入眼中,爽朗地笑着拍了拍素盈的背,又策马向前。

    半醉台上早已收拾干净,备下好酒,为帝后二人张开七尺坐榻。勇士们席地而坐各自烤野味佐酒,连皇帝也把披风撇到一边,加入他们的行列,亲自动手——这在出猎时不是什么奇景,但素盈第一次看见,不免还是惊诧了一会儿。她在一旁仔细观察,发现他此刻待人的态度格外亲切,仿佛他只是一群猎人中的头领。那些护军对他依然恭敬,但态度较之平日总是放开了几分。一大队人马在半醉台上热火朝天地饮酒放歌,除了衣饰器用更为精美之外,与寻常结伴出猎的猎手并无绝大差别。

    素盈本在坐榻上观望,见皇帝尚且如此平易近人,她不敢自持身份,即刻脱去披风,挽起衣袖走到他身边,微笑说:“我来试试。”——他正坐在两位驸马中间烤一块鹿肉,见状将长扦递到素盈手上。

    素盈手法灵活利索,一阵功夫将大块鹿肉烤至半熟,又麻利地用刀切了,以盐醯佐味。众人看得默不作声,连素沉也颇感意外。他只知妹妹曾经入宫照料淳媛饮食起居,却不知她是亲力亲为。皇帝倒像是早知她的能耐,尝过素盈亲手奉上的鹿肉,向众人笑道:“只怕日后的选女都不学琴棋书画,改去洗手调羹了!”

    素盈听这话就知道他喜欢,心中自然高兴。她毕竟是帝王女眷,虽然不摆架子,却也不敢与众人过分亲热显得轻佻,与他们一起喝了一会儿酒,她就找个托辞,起身去附近看风景。

    不一会儿,皇帝也离了侍从,悄然走到她身后,说:“转到后面更好看。”说罢携起她的手,拉她绕过一片山岩。

    眼前果然豁然开朗——苍翠树林向外延伸,尽头的草原远远可见。日已西斜,一片金光染上树巅,风吹过,壮丽的色彩立刻活跃起来。伴着飒飒风声,素盈不禁深深呼吸,伸出双臂迎风入袖。(读看 看小说网)“真好啊——”她的由衷赞叹,只能用这三个最简单的字表达。

    他轻轻点头,指着遥远的草原说:“我应该轰轰烈烈地生在那里。”他将手臂一挥,指向树林另一个面一片幽深的山谷:“然后,清清静静地死在那里。”

    “陛下!”素盈忙出声制止他提不祥的话题。

    他看着她笑笑,不再说。

    纵然是帝王,也有不能实现的愿望。他即位没多久的时候,他的陵寝就选定在王家的风水宝地,离此处的清静尚有漫长距离。据素盈所知,那里在几年前已经营造完毕。她看看身边的男人,忍不住去握他的手。

    他们并肩相依,一直看到太阳要落山。

    “该往上走了吧?”素盈对眼前的壮美恋恋不舍,但也期待行程终点的风景。

    他却摇头说:“我们这就下山了。”

    “哎?”

    他回首仰望山峰,幽然道:“我去过山顶一次——那时跟随先皇狩猎来到这里。先皇身边的大臣极力怂恿我上去,可那一次之后,我只觉得遗憾:为什么要走上去?为什么没有停在留一半清醒一半醉的地方……”他低下头沉默片刻,摸了摸素盈的衣衫,笑道:“山里很快要冷了,你这样子没法逗留。走吧。”

    这一天他们成绩斐然,晚上在巨大的篝火旁歌舞时,人人都欢欣自在,仿佛忘了他们来自宫廷。第二天皇帝又带队入山,捕到一只年轻的雄虎。无论场面还是战果,都令素盈大开眼界。第三天帝后一起去草原上打野兔,薄暮时分在湖边饮马,素盈靠着她的踏雪骃,极目远眺。

    落日熔金,莽原如画,晚风四起远飏天外……

    素盈削了一段芦管,放在唇边吹奏,可惜音色不大美妙,原本苍苍茫茫的曲调多了几分凄迷的韵味。皇帝倚在他的流星骓旁,静静倾听。

    一曲吹罢,素盈叹气:美则美矣,然而在这块天地之间过一辈子的人,一定也有他们的烦恼。

    她的叹息还未散去,芦笛声又起——竟是皇帝在吹一支乡谣。简短数声成就一段灵动曲调,他吹罢笑道:“你那一曲太悲了,实在愧对美景。”说着高声问身后随从:“还有谁会?”

    近侍们嬉笑着纷纷吹出家乡的歌谣。一人吹笛时,众人唱和,又成暮色中一道风景。

    他的芦笛吹罢就随手扔到一旁。临行时素盈俯身拾起,用一茎柔韧的长草将他们的笛子缚在一起,小心翼翼收在腰间的锦囊里。虽然她提醒自己:他们属于变幻莫测的宫廷,今天对她微笑的人,也许明天就改变。但她还是珍惜这一刹那——又一个她见所未见的他,被她收藏。

    第四天,皇帝原打算与众臣议事之后一起击鞠。素盈等来等去,不见御帐有动静。她心中生出不祥……她已渐渐学会如何从他周围的动静、从他身边每一个人的脸上来推测情况,而此时此刻观察的结果让她沉不住气。

    她派人去御帐打听,然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在她有些焦虑的时候,却不得不看着那可恶的白衣女人在行帐间逍遥地飘来荡去,这让她更烦闷。

    “阿盈,你知道什么是‘不幸’吗?”她说,“怀抱希望而来,却发现希望只是空中楼阁,一切都要从头做起,目标变成最最基本的‘活下去’——雄心壮志沦落到为生存挣扎,这就是‘不幸’。”她说话时从不照顾素盈的情绪。

    素盈瞥了瞥她,默默在心里说:“不想看见你!”

    “你差一点看不到我了!”女人在半空中迎风起舞,边舞边说,“当你把‘不幸’视为理所当然,对自己说出‘我要适应,适应这宫廷,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你就看不到我了。你越来越不敢冒险,越来越沉默,所有的话在说出来之前都要再三斟酌,有时干脆缄口不言。结果,慢慢变成一具安静的行尸走肉——那样的你,再也不会看见我。”

    她又说:“情愿安于现状的人,即使眼前有再多的选择,他们也看不见——所幸的是,你又看到我。赶快啊,阿盈!你又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与其一步一步地挣扎,为何不要你亟需的大权,让局面彻底改变?”

    “抉择?”素盈站在皇后大帐前,冷眼看着她,“现在的我,与你能够实现的承诺,相差很远吗?我想要的,我能够得到。就算你给更多,对我来说只是多余。我只取所需。”

    “你还不知道吧……能把你需要的东西给你,你想要向他寻求庇护的这个男人——快要死了。”白色身影轻悠悠飘到御帐顶端。

    恰这时,皇帝与一众大臣走了出来。女人翩然落在皇帝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皇帝似乎觉得肩头发冷,微微颤了一下。

    素盈看在眼中,脸色更加苍白,不禁快步向他走去。

    “他快要死了。”白衣的女人又说了一遍。

    “……你说谎!”

    “信不信由你。”白衣女人漠然说:“素盈,赶快为自己打算吧!八岁的孩子不明白天下的意义,奉香的女官担不起天下的重担,可是你——皇后陛下——你马上就会发现:不能不要,否则你一无所有。”

    素盈越走越快,神色不定地一直走到他身边,失礼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不明所以,见她的表情又惊疑又难过,他宽和地向她笑笑,说:“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说着,轻轻挣了一下,却没把袖子从素盈手中挣脱,于是换上严肃的神情望着她。

    明明是在阳光下,素盈却觉得有些冷,还有些眩晕,越来越看不清他。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放开他的衣袖随他步入御帐。

    身后帘子垂下的一刹,三天的快乐隔绝在华美的御帐之外,他在她面前变回君王。

    素盈心神恍惚地站在他面前,又不知要说什么,只是出神地观察他一举一动——大臣们离开之后,他的神色并不愉悦。见她眼神凄凉,他沉声问:“你已经知道了?”

    素盈一哆嗦,反问:“什……么?”

    “最近,兰陵郡王在西陲连败,伤亡惨重。”他眉头微锁,“上一战中他被俘,是副将谢震带人突袭敌营将他救回。如今西陲战事陷入僵局,形势不好。”

    “什么?!”素盈一惊,心思又活动起来。

    他见她这样反应,又说:“东宫请求西征。”

    “战事吃紧?”素盈觉得紧张:东宫十四岁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带兵出征并不过分,恐怕反对的人也不多。然而阵前又不同于宫中,一旦他到西陲做统帅,可以轻易找到置素飒于死地的理由,就算是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如果他决定与素盈决裂,一定会那样做——铲除皇后左膀右臂的机会,不容坐失。

    不是她过于多虑,只为身计、不顾社稷——假使东宫真的没有其他企图,区区西国,何至于让他亲自领兵?国中又不是没有可以带军的将领。历代太子挂名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带兵还好说,一旦实实在在把握兵权,谋权篡位的尚有,扫除异己更是屡见不鲜。

    “东宫身为储君,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

    “确实……还需再细想。”他流露出短暂的疲惫。素盈从他稍稍拖长的语调中,察觉他对自己的儿子也不放心,她反倒略微安心。

    “征虏将军战死,兰陵郡王击败西国还没有多久,它又卷土重来。兰陵郡王的队伍锐不可当,再度交锋也吃了亏。这西国,当真不可小窥。”

    素盈走上前拥抱他,“不过是小小的西国,怎么能够难住想要轰轰烈烈活在草原上的你?”

    他“嗬”的笑一声,又问:“说些别的——丹茜宫这些天还好吧?”

    丹茜宫不会向皇后随时禀报动静,但他似乎知道钦妃会按时传递消息给素盈。

    素盈眨了一下眼睛,立刻毫不隐瞒地回答:“平安无事。”他从来不过问她在丹茜宫做些什么,这时候提起来,自然因为她哥哥在外面吃了大亏,她轻举妄动难免正中某些人下怀。这道理素盈明白,慎重回道:“请陛下宽心。”

    “但愿如此。”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你对淳媛的事情念念不忘,近来又想起她了。有些事情,揪出来容易,压下去难。如果不是那么重要、不是你能够巧妙解决的,就放过别碰。我不想再听说你身边的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尤其是现在。” 听起来像是责备。

    素盈没有贸然回答,心下却不免怫然:哪个皇后坐定之后不会扫宫扫出几个莫名鬼?她还没有那么做呢。只不过因为她的哥哥在外征战不利,就有人趁机质疑她的品行,让皇帝再也不能装作不知、不闻不问——这反应也太快了些。

    “忘了她吧。过去的事、死去的人,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皇帝看素盈脸色阴沉,不疾不徐地说:“太清闲的人,沉湎于无用的往事也无所谓。但有很多事情待做的人,不该拿怀旧当消遣。”

    这算是责备之后的安抚?素盈睁大眼睛望着他,想要问他:他能够把生离死别看得无足轻重,可以让他那些曾经向素槐展露的缱绻笑容、缠绵眼神,一并葬送?或者说,那个他原本就是虚假的幻影?那么,此刻的他,是否也是幻影呢?……可她问不出口。

    “素槐可是真正的素氏女儿,并不完全像你看到的那样。”他看她的目光很平静,连语调也是一如既往的安稳。

    “察见渊中鱼,不祥。”他说,“你看得太清楚,下面的人会惶惶不安,你自己也会大失所望。”

    可是,他又何尝不是看得太清楚?

    她的每个想法似乎都被他听见,他又说:“脱缰固然不好,缰绳勒太紧、挥鞭太急也非明智——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第一次被他用这样的口气不加掩饰地责备,素盈垂下头无言以对。

    为一个虚幻的女人所说的一句话,她担心他的生命,担心得在众人面前失态。而他担心的,永远是深宫中那些盘根错节的隐秘和关系。

    见她的神情变幻,他柔声说:“今天哪儿也不去了,你歇着吧。”

    素盈一言不发地告退。

    然而“歇着”这种事情,在这时候决不可能。她回到自己的行帐,沉下脸思忖自己的处境。

    宫女禀报:“白公公求见。”

    素盈从沉思中回神,不知他为何而来,却想起另一件事,立刻准他进账。

    白信则目不斜视,捧着一个不大的皮囊走上前。“娘娘,您的弹子袋掉在路上。”

    那是素盈昨日打野兔时随身带的,未注意到腰上的绳结何时松脱,回营地时已失落不见。“你没有跟着出去,怎么捡到这东西?”

    “是白将军拾到,让小人送进来。”

    素盈掂了掂手里那一包铁弹子,“如果今天荣安公主在,他一定当着公主的面,亲自给我送进来。”她攥着那个皮囊,不知不觉用了力,揉得起了皱。

    “信则……”她微笑道:“记不记得我把你调回丹茜宫那个月的最后一天,对你说了什么?”

    “娘娘的话一针见血,小人不敢忘。”白信则低声回答。

    “一个宁可与亲弟弟假装不和十几年,也要呆在宫廷中的人,应该明白:他是个阉人,只有宫廷才是他的世界。一旦出去,就算家里有钱有势、供着一位公主,在别人看来,他不过是个异类。”素盈一边说,一边抹平那些皱痕,又折出更多褶皱。

    她还说,她不需要白信则在人前奉承,她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白家对她的所作所为人尽皆知,既然很多人都以为她把信则调回手下是为了折磨他,那他们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演一对仇人。他像对待信默那样对她,就可以了。

    第一次尝试是在皇极寺——素盈让信则守着她的房门,理由是他做了一点鸡毛蒜皮的错事,罚站,顺便守着她午睡,无论谁来惊扰都算在他头上。那一次他果真没让任何人察觉到皇后已不在房中。不仅如此,期间哪些人想要一探究竟,哪些人对皇后的举动颇有微辞,他都有条不紊地一一尽数。虽然后来消息走漏,但不是从他那里。素盈还没有信赖他,因为一直没有找到第二个用得着他的机会。

    信则注视着地面,慎重地说:“娘娘圣明,令宫中各处信服。”意思是他并没有听到对皇后不利的话。

    “你的耳朵不像我想的那么灵。”素盈站起身,从妆匣中翻出一个胭脂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翡翠。素盈把翡翠递给白信则,“我要你做一件事。去问他一句话——他以前说过,他没法选择娶谁,但能够选择爱谁。你去问他:他是不是重新做了选择。如果是,就不要让我再看到这块翡翠。”

    “娘娘……”信则略微抬起头,“那是小人的兄弟。”

    素盈眼中带着讥笑,静静看着他,又说:“一刻之后进午膳,西南面存放丹茜宫所用箱箧的营帐没有人。”

    她的口吻不容分辩,白信则也无从拒绝,将翡翠紧紧握在手心躬身告退。

    兰陵郡王在西陲惨败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都料到皇后心情不好,她免去午膳、紧闭后帐不见任何人,并未让他们感到异样。

    而此刻的素盈觉得既危险又无措。她还没有尝试过有意去偷听别人的对话——这无论如何不是皇后风范。但她正在这样做。如果被人知道她躲在存放杂物的行帐里,容身一屏三叶木隔扇之后,偷听一名宦官和驸马的对话,不知会怎样借题发挥?这举动大胆得超乎了素盈自己的想像,然而她期待结果。

    白信则比她晚来一会儿。他在帐中走了几步,脚步停在隔扇前,佯装欣赏上面的狩猎图,却没有绕到后面一探究竟。他应该想到:皇后为他指定了这个地方,就不会让他落单。

    信默进来时,脚步很安静,素盈几乎没有察觉。“大哥——”他唤了信则一声。

    素盈从隔扇的间隙望出去,信则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看不到他们的神情。

    信则拿出那块翡翠,丝绦勾在指上,一束颜色清淡的流苏轻轻摇晃。

    信默叹了口气:“白家不会介入东宫和中宫的事情——这是爹与我们的决定。”

    “她是你曾经想要娶的女人。”

    “我已经娶到了我想要的女人。”信默说出的话,让素盈完全怔住。“她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整个计划中最短的几天——那几天,已经过去很久。”

    “可你却陷在最短的几天里。”信则的话音又细又慢,“一开始,刻意选了她作为牺牲,后来,不知不觉忘了初衷,假戏真做选她作为爱人。”

    他在诱导信默,但信默矢口否认:“这只是大哥的错觉。假戏若不逼真,怎么能打动素氏的小姐?如今还提这些做什么?大哥,我劝你不要搀合在她的事情里,不要再给白家惹麻烦。”

    “你好不容易尚主,确实该慎重一些。”信则幽幽地叹口气,“可你别忘了:是你先在她心里插了一脚。她要你表明立场——她现在处境微妙。你要是选错了,一样会给白家惹麻烦。”

    信默很随意地应付一句,听不出关切:“她现在想起我,不过是这当口上又找不到出身、能力可堪利用的人!看看谢震就知道她怎么对待选了她的人。如果我站在她那一边,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请命,代替东宫领兵去西陲,去援助她的哥哥——我不是谢震。我不能选她。”

    信默向前一步去拿信则手中的翡翠,却只是摸了摸流苏。“翡翠由大哥处理吧,不必给我。”短短的对话结束了,他想要走。

    一道狭窄的缝隙间,素盈看见他转身时漠然的脸——她努力,仍觉看得模糊不清。这张脸真是白信默?英姿天纵、风致潇洒的白信默,与她信誓旦旦终身相许的白信默……

    信则摇头再问:“你真能撇开她?”

    信默蹙眉凝视大哥,忽地抽出腰间宝剑,一剑刺出。

    “不可!”信则出声制止,已来不及。

    “嗤”一声,素盈鼻尖上晃过一道凉意。她本能地向后一仰,吓出一身冷汗:利刃从两叶隔扇的缝隙插入,横在她面前。

    “出来!”信默抽回剑,低声怒喝。

    素盈站起身,离开她的藏身地。信则和信默没想到会是皇后本人,呆住忘了跪礼。

    素盈静静地看着白信默,此刻看分明了,她还是觉得陌生,于是苦笑:“我原本就没指望世上有第二个谢震。至于你……我忽然觉得,我从来没有真的认识你。”

    信默的眼神中满是疏远,他恢复了镇定,点头轻声说:“相识虽久,相处不长……再说,我们都不是那种能够轻易看透别人,或者能让人轻易看透的人。”

    “也许,该换个地方说话。”素盈冷冷地提出建议。

    信默却立定不动,口气平和:“娘娘,我们之间当真有那么多话要说吗?”

    素盈带着诧异端详这个无动于衷的男人——她曾经以为,他留给她的是一场足够伤心一辈子、在余生里想起来就伤感的绝爱,一个棒打鸳鸯的悲剧,一次肝肠寸断的暮色驰骋,和一句斩钉截铁的终生许诺……她还记得那天的晚霞,野云四合的荒原,孤树,湖泊。但眼前这人,真是她记忆中的男主角,她十五岁时情愿托付终身的人吗?

    “白信默……”素盈摇着头叹息,“你只在那时需要我?现在用不着,往后也不会站在我这一边了,对吧?”

    他丝毫不为动容。

    与她有过婚约的白信默已经成为历史,眼前的他是东宫太子的妹婿。

    素盈忽然明白太子当初为何会为她的改变无限惋惜——她认为,睿洵眼中看到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想要看到的美好。谁知殊途同归,她看白信默时,也不过如此。

    “从一开始,你想娶的就是荣安公主?”她的声音冷硬,装不出虚伪的豁达。

    信默没有接口。

    “面具已经碎了,做戏还有什么意义?”素盈冷冰冰地嘲讽。

    信默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娘娘颖悟。”

    素盈用了很久才点了点头:“原来……”

    不是到现在他们之间变得无话可说,是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多话。他说完了他准备好的谎言,现在连谎言也没有了。

    素盈默默从他身边走过,擦肩的一瞬,他似乎不由自主地想偏头看她,但强忍着别过脸。

    这无情无义的人……素盈忽然想到:她的夫君有令人惊讶的先见之明——把藏身深渊中的鱼看太清楚,果然会大失所望。

    她咬紧牙,不准自己失望。

    只在谎言中存在过的美好,不值得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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