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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槐妖

    入得夜里,凉风习习,明月高悬,四周围安静一片,唯有李员外府中绣阁之上,一点灯火露出来,照亮一片池水。黑黝黝的水面映着灯火,反倒显得森然,假山影子投在水面下,夜风吹过,左右摆动,好似活过来一般。

    “咕咕...”

    也不知道哪里传来两只夜枭叫唤,声音传得老远。

    随着夜风轻拂,院墙边那棵大槐树枝桠轻摇,摇落一片粉白花瓣,恍惚之中,四周围慢慢起了一层薄雾,香风飘渺,朦朦胧胧在不远的墙上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来。

    这女子一身素白,头上梳一个飞天髻,白玉簪子簪着,腰上也是素白丝绦,挂着一个黄铜小铃,脚下三寸绣花小白鞋。再看脸上,一层薄雾遮住,仍看得出桃花面貌,兰蕙精神。

    身影在墙上晃动,恍如一张画轴随风轻摆。忽地,轻轻一动,好似风揭动一般,那身影飘出墙来,款款落地。

    女子从墙中现出来,一脚跨出,便落到了地上,并无半点声响。看到墙根处斜躺着的小道士,女子嘴角泛出一丝狡笑,跨步走来,行走之间,除却腰间若有若无的铃声,余下却是半点声响也无。

    那个道士躺在墙根边上,却似半点没有察觉,连呼吸也不曾乱过一丝,隐约中似还有轻轻的呼噜声和梦呓之语。也是可怪,他从下午睡到半夜,都未清醒过来,竟然丝毫也睡不足一般。

    那女子来到道人背后,隔着两三步远看了一阵,咬咬嘴唇,行动之中颇为犹豫,似是等那道人反应。等了一阵,见那道人毫无动作,女子一双妙目转动两下,飘到道人旁边,忽然弯下身子,将嘴向那道人的鼻息上凑去。

    “啊!”

    眼见一张檀口就要凑到那道人黑不溜秋的脸上,却猛听得那女子发出一声痛叫,顿时整个身子跪到了地上。

    “好妖怪,怎一点眼力都没有?采阳精却采到道爷的头上来。”

    却见原本斜躺在墙上的道人将头扭过来,一双眼睛乌黑发亮,露出两排碎白玉似地牙齿,望着那女子怪笑,哪里有一丝的睡意。

    他的后背上,一只又瘦又长,鸡爪子似的腌臜黑手伸出来,正抓在那女子白玉般的手腕上,那女子虽是挣扎扭动,那手却如生铁打的一般,丝毫不减松动。

    “你这牛鼻子,抓拿本姑娘作甚,岂不闻男女授受不亲?”

    那精怪却颇为泼辣,见到事情败露,被人抓住现行,也不低头,只是一边流泪一边撒泼:“腌臜牛鼻子,也只会欺侮些无依无靠的小妖小怪罢了,算得什么本事...”

    道人一咧嘴,嗤笑道:“刚刚吸取生人阳精就不是无依无靠了。妖精也懂男女礼教?却是怪事。”

    虽然嘴上这样说,手却放开了:“也罢,道爷也不怕你走脱去。”

    那女子一经得脱,狡兔一般,身子一蹦,跃出三五尺去,身子一转,化作一道白烟,往地里钻去。

    道人见她走掉,却也不恼,只是笑道:“果是个妖怪,徒然外表类人,其实蠢钝。()你若是能带着本体跑了,我却也不追你。”

    说完见半天没有反应,道人道:“还不出来,莫非想尝尝贫道的手段不成?”

    “兀那牛鼻子,你我素来没有什么冤仇,却总与姑娘为难作甚?”树影摇动,那妖精在院墙上现出身影来,指着道人骂道。

    道人被她辱骂,却也不着恼,只问道:“且问你,这宅子近来可来了一个精怪?”

    女子瘪瘪嘴,道:“除了我,并没有甚么精怪。”

    道人一笑,道:“原来如此,那李小姐病重,想来便是你在作祟,贫道既然见着,少不得替天行道了。”

    女子闻言大怒,跳起来骂道:“你这腌臜道士,没子孙的不孝之人,姑娘来去青白,怎又作祟害人了。”

    道人笑道:“既不是你,那又是何方的妖孽?休要拿言语诳我,少不得让你吃些苦头。”

    女子与这道人说了半天,却见骂他他也不恼,言语中便放肆起来,道:“口口声声的妖孽,谁是妖孽了,反倒是你这牛鼻子,与那李家无亲无故的,怎地多管闲事?”

    道人却不听她撩拨闲扯,道:“这些都不须你管,你只告诉我是不是来了一只精怪便是了。”

    那女子眼睛一眯,却忽地将头一偏,道:“我偏不说。”

    道人闻言,指着她笑道:“好个撒泼的妖孽,好言说你不听,看来还须吃些苦头。”

    说罢,那道人自怀中一掏,掏出一片指甲大小的竹剑,往手中一抹。顿时那竹剑好似宝珠抹去了灰尘一般,泛出白色的毫光来。

    道人口中念咒,手上一送,那小剑化作一条流光,猛地没入院墙之中。

    只听得啪嗒一声,好似一个钉子钉到了木板上,那女子应声从院墙上跌落下来,趴在地上,连声叫痛,浑身上下筛糠似的抖。

    “啊呀!疼杀我了,牛鼻子竟真下了毒手,姑娘说了便是。”

    那精怪吃疼不过,立时软了嘴,满口招供:“那精怪乃是个金蟾,这些日子正采纳李家小娘子的**呢。”

    “果是此物!”

    道人闻言笑道:“好生问你,你却不说,还要撒泼,定要等吃了苦头才好,又是何苦来哉。”

    道人言罢摇摇头,手一摆,一道流光从墙中射出来,落回道人手中,也就是不黄不黑破烂竹片一块,被道人收回怀中。

    那精怪脱了藩篱,缓了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却没有像第一次那般遁走,想来也是吃了教训,知道走脱不得,索性不走了。

    道人见那精怪不走,一时生了闲话的心思,笑问道:“你与那李员外府也是比邻,平日里他家浇水除虫不曾亏待了你,怎如今他家遭了祟事,你却不曾出手相助?”

    那女子方才从剧痛中缓过来,揉着胸口,不给道人好脸色,却也不敢怠慢惹恼了他,只是翻眼道:“我是精,那金蟾是怪,他的修为又比我高深,我怎敌得他?莫非你要帮那员外一把?”

    道人一双晶亮的眼睛望着那女子,跟刀剑相似,嘴上含笑,却不说话,看了半晌,直盯得那女子心中惶惶,方才摇头道:“不尽不实,果是妖怪相信不得。”

    女子原本吃那道人一看,好似被看通透了一般,心中惊惶得很,闻了这话,心中不忿,张嘴反唇道:“你不信便是不信,姑娘怎不尽不实了?”

    道人嗤笑一声,却不作答,反问道:“分明不是花期,你怎将花儿开了,也不怕遭了天谴雷火?”

    女子闻言,神色一怔,支吾着却不好作答,只推脱道:“姑娘愿意,你却来管?”

    道人冷笑道:“借雷火转世,只是还要借那金蟾的力吧?”

    女子听了此话,登时大惊,道:“你怎知道?”

    原来这草木金石成妖,本体便是累赘,不止不能自由行动,一旦本体损毁,精怪也要灰灰湮灭了。比如方才,道人将金剑打入槐树树干之中,那精怪便被制住,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任由宰割。

    所以那有成的精怪,练到一定的境界便要炼化舍弃本体,如此方才能够自由,否则,便好似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得不得逍遥。

    舍了本体之后,自此脱了草木之身,逍遥自在,天下之大,也多去得了。这手段,与那投胎转世,破茧重生乃是一般的道理,故此也称为“转世”。

    只是本体本是妖物的根本,虽然修出了妖灵,但是妖灵属阴,本体属阳,如若弃之如敝履,阴阳不谐,自是不能长久。

    妖物转世,有的乃是使手段慢慢炼化本体,将阳气纳入阴魂之中,这便好似蝶儿从茧中一点点咬开一般。这手段耗时费日,不过好在没有什么凶险,故此妖物转生多用此种手段。

    其二便是强借外力炼去本体,就如用化蝶之时,用剪子剪开虫茧一般。此举虽然快速,却也凶险。须知人身血肉为阳,魂魄为阴,妖物本体为阳,妖魄为阴。那本体乃是妖物阳脉所藏,外力却多是风火水雷刀兵等,狂暴而难制,若用之不当,损了阴阳命脉,便是取死的勾当,故此此道少有妖物使用。

    不料这精怪虽然性属阴柔而相女,却有这等舍身的气魄,倒让道人有些刮目相看。

    “你这点心思,瞒住那金蟾怪方才正好,却来哄我,怎能得逞?”

    道人道:“转生乃是大劫,那金蟾便是吃你设计、替你挡灾的替身吧?你逆季开花,引动雷火。金蟾属阴,其性淫邪,且兼多行恶事,雷火降下之时,必然先劈那厮。你却借雷火余力炼化本体,将雷劫阳罡融入妖魄之中,补足亏损,自去逍遥,我说的是也不是?”

    那精怪见事情败露,道:“你已全然知晓,却待如何?”

    道人笑道:“我要那只金蟾。”

    妖精闻言跳将起来,道:“凡事总有先来后到的道理,你要了那金蟾,姑娘却怎么办?如今花也开了,天雷便要降下,你只一声取走了那挡灾之物,姑娘如何挨过?”

    道人笑道:“奈何你大道不行,偏生要走这邪路,如今灾祸临头,怪得谁来?”

    妖精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也忘了方才的教训,骂道:“你这泼道,也要讲道理。”

    道人遭了辱骂,却不着恼,笑道:“你前番要窃我阳精,可曾与我讲道理?若非贫道有几分手段,倒要吃你害了。”

    妖精一听此言,却收起怒态,冷笑道:“你明知姑娘转生在即,却以纯阳之气诱我,算计在前,还有脸来质问我?”

    “此言大谬,若是心中没有贪邪之念,怎会被我引诱?前番施法之时不曾避着你知道,你却甘冒凶险,要来吃这个亏,怪得谁来?”那道人笑着驳道。

    妖精道:“你这牛鼻子最无耻,莫非姑娘不被你阳精引诱,你就会放姑娘一马,不打姑娘的主意?”

    道人却道:“此诚诛心之语,休要再说。”

    “哼!”

    那妖精也知道说不过他,索性将头一甩,不说话了。

    “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这妖精不曾行恶事,贫道也不能见你就此遭劫。今番贫道有件事情差你去做,做得好了,贫道便施个慈悲,让你度过这转生之劫,如何?”

    道人一眯眼,望着那槐妖道。

    那妖精闻言,耳朵微微一颤,却不回头,也不说话。

    “你既是不愿,贫道也不好强求...”

    那妖精到底没有办法,想起雷劫难过,只好回过头来,瘪嘴道:“甚么事?”

    道人道:“金蟾为虐,贫道意欲收了那孽畜。奈何那金蟾乃是水族,那绣阁又修在水边,贫道只怕收服之时,金蟾望水中逃走,我没有辟水的宝物,不好抓拿,故此想要你去引那金蟾,我好在后面作法抓拿。”

    妖精听闻,眉梢一吊,骂道:“好泼道,自己本事不济,却拿姑娘作饵。姑娘不是那金蟾对手,怕是帮你不得。”

    道人却劝道:“不须你与他死斗,你缠住他时,贫道自在后面施法抓他。”

    妖精却只不愿,道人不悦,道:“非是贫道见死不救,你既是不愿,此事便罢了。”

    “贼道将来只是莫要落入姑娘手中!”

    妖精思来想去,知道只有认了此事才有出路,便道:“依你也行,只需莫要诓骗姑娘。”

    道人笑道:“贫道自来说话算数。”

    妖精道:“你要何时动手?”

    道人抬头望望天上,却见一轮明月正皎,白如玉盘,便道:“今日正是时候。”

    言语未尽,却觉周围忽然起来一阵细微的妖风,潮腥冰凉,而后一阵咕噜噜水泡声响起,如同水沸。

    道人身子一弹,猛从地上跃起,无声无息直落在院墙之上,向院中张望过去。

    却见那绣阁中灯火投过去,花园水池中,水面上咕噜噜冒泡,四周围妖风卷动,树叶哗啦啦作响,一个桌子大小的影子慢慢从水面下浮出来。

    “呱...”

    一只大有五尺的大蛤蟆怪叫一声,攸地从水中跃出,落地化成一个人影。

    那人影颀长身材,身着镶金灰衫,头戴白玉冠,腰系紫玦,黑乎乎看不清面貌,影子四处一看,见得无人,伸手整了整衣冠,踱着方步,沿那楼梯往阁楼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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