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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时出群才(十)

    【大章节,五一快乐】

    未到巳正,一个消息便在松江府城传开了。

    五日前,一家商号的船队在苏州洋东的陈钱山附近遭遇海匪王钟、王锦一伙袭击,幸得巡海的定海中左所水营路过撞见。水营官兵与海匪一番激战,击沉贼船数艘,斩贼首王钟、王锦,击杀其下头目三大王、香公佬、荣我佬等众,获首级上百,贼人沉入水中溺毙者更是不计其数。

    此事一出,巡道贾允元与巡抚苏茂相心情大好,并一干水营的的官兵此番也都有犒赏,总兵王良相,参将杨维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记功,告捷的文书更是已在准备当中。很快,便有消息灵通之人得知,这被袭击的船队乃是上海县万通行的,此消息一出,松江布行更如地震一般,各种猜测与谣言都冒了出来。

    但在布行的众多商家都在四处打听之际,郭行首却已是闭门不出有两日了。

    那是因为三日前,有人给郭东主家中送了一份大礼。

    虽然郭府的下人都被下了噤声令,但风声总会不经意间传开,很快布行中便有人传言,说是上前日的深夜,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郭家后院,往院子里码了十多个装了人头的木盒子,那人头中据说就有郭增福小妾那几个做着海匪的哥哥,郭行首吓得当日便一病不起了。

    这一切正是马迁沪的手笔,五日前王家大帮在六香舰队的攻击下全军覆没,侥幸没死的也都成了俘虏,成为前往济州岛劳役的一员。最后在俘虏的辨认下,从死尸中找到了王钟、王锦还有一众头目,全都砍了脑袋,这些首级里自然也有郭增福的那几个便宜舅子。

    大福船将货物与伤员转移到刘香的船上后,将船上重新‘布置’一番又掉头往松江而去。在路上正好遇到了宁海中左所的哨官陆敬、赵凤等人,在他们登船查见了船上的海匪人头后,马迁沪原打算杀人灭口,但没想到的是这两个兵痞居然打的是强占这些首级的好处,因为这两人一眼便认出了王钟、王锦兄弟。原本这伙海匪行走在这片海域,与底层的军官多少有些银钱上的交道,但既然这两个海匪已经变成了功劳,也丝毫不妨碍他们立马换了一副脸孔,甚至根本没去想,一艘普普通通的商船,为何可以击杀如此多的海匪,而且没有一个活口。

    但马迁沪却乐得这突然出现的意外,他本打算是让胡八荣自己将这首级献给官府,如此他给郭增福‘送礼’效果也会更好,但那样一来同样显得突兀,光是如何作战便不好说圆,没想到遇见这么一队货倒是解决了一桩麻烦。

    果不出其所料,没过两日,这陆敬、赵凤便将首级功给报了上去,完全没有提及万通行的事情,而浙江总兵王良相如今正在麻烦当中,起先为了整治海疆,他曾派幕僚单凤翔前往日本送信希望与德川幕府就海盗问题予以交涉,却被日本人以文辞不合礼仪给退了回来,驳了好大的脸面。之后又是台州水营兵变,乱军焚毁总哨署,攻入临海县城烧屋放囚,惹出极大一番风波,他也因此正受着苏相公的弹劾。

    这一份捷报正是瞌睡来了遇着枕头,是以一见了首级验明正身,王总爷也就没再深究细节上的问题,直接给报了上去。

    而马迁沪也只是偷偷藏下了张雷几人的首级,又对陆敬、赵凤有所打点,自然再无外人知道其中问题。

    虽然浙江副使张师经曾提出了一些疑点,但之后王家大帮的确像是消失了一般,而且首级经过辨认也无话可说。倒是郭增福那里,因为这个消息曾一度为误判胡八荣与浙江官府的关系而懊恼不已,到了如今却又是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官府显然不会做偷偷往他家院中放人头的事情。

    当晚是珊娘在房中侍寝,也是她一早起来洗漱最早发现了那些装着人头的盒子,惊惶之中还是在郭增福的提醒下认出了这些人头的身份,当即便昏厥了过去。

    郭增福虽然心性强了不少,但也忍不住浑身的恶寒。对方不仅在夜中躲过了街面的巡卒与自家的护院,于黑暗中精确地将这些盒子放入他就寝的院中,丝毫没将府中家丁放在眼内,这种精确的行动和行动透出的冷漠让他害怕之极,对方仿佛是在告诉他:‘我们知道你的一举一动,也随时能够取你性命。’但这份从容淡定却更让郭行首心沉到了水底。

    而且此种行为一旦出现,也就意味着郭增福已经明白,海上的那场大捷恐怕根本不是什么定海中左所的水营所为,这是胡八荣的警告,这警告中透着冷酷现实的威胁——万通行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他,只是不想将事情闹大罢了,至于当下,他们恐怕并不觉得郭行首还有反击的手段。

    郭家人头的消息很快在布行中掀起一股暗流,虽然此前郭增福并未向那些同业透露过勾连海匪的事情,但并不妨碍有消息灵通的人士将之联系起来。加之郭行首又多日闭门谢客,这让一干布行东主们的立场开始发生了转变。

    不良人给郭增福送礼的第二天,胡八荣第一次公开出现在松江府城内活动,抛开那些死硬的不去理会,原本就有些动摇的几家,他都一一备送了各色水礼亲自登门拜访。

    虽然有些还迈不开情面让家人在门口挡了驾,但早有计较的几家在知道郭府的事情后客气接待了胡八荣一行,并收下了礼物。

    其实众人心中也明白,从长远看万通行的确是个威胁,但仅以今年论,万通行收购的棉花也并不算多,而郭增福的问题正是出在看得太过长远了些,这才跟胡八荣结下了如此大仇。剩下的人自然不愿步他的后尘,眼下既然胡东主亲自登门,看起来也不是不能善了。

    但紧张的气氛依然萦绕,胡八荣从柳逢春那里了解到,接下来的数日,各家布行私下串联的不在少数,连带着府城的酒家生意都好了许多。

    在这期间顾昌祚的身子也日见爽利,中间见了一回胡八荣,说是布行的人托到他的名下,希望万通行将棉花收购价格降回原先的水平,被胡八荣以商誉之名婉言拒绝了,顾老爷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过头就极感兴趣地向胡八荣打听了一些澳洲人的事情,对此胡东主自然是顾左右而言他给糊弄了过去,但也答应以后有澳洲奇货的生意还是会来知会一声。

    其实经历了此番暗斗,无论是胡八荣还是元老们也认识到,看起来郭增福是黔驴技穷了,若是他能退上一步,一两年内还有他的生意做,左不过等澳洲布彻底占领大明市场后他转为买办或者变卖生财去做他的富家翁。但这一场海战下来,让万通行的人都认清了这一位的性子,加之还有水兵牺牲,已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郭增福的这颗人头也记在了马迁沪心头。

    回到万通行后院的安全房,马迁沪将不良人和胡八荣召集一处。

    “德云堂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善了,胡委员你怎么看?”

    “小人倒是觉得,与其让首长们以身犯险,倒不如釜底抽薪。”

    “你说说看?”马迁沪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胡八荣会说凭首长决断。

    “是这,前两日顾昌祚对我提了布行众人想让我们调价的事情,我虽给回绝了,但却觉得这未必不是个机会,将松江布行收入我们旗下。”见马迁沪没有打断,他继续道:“小人的意思是另行成立棉业公会,以后统一收棉,统一调度。”

    “那你想过布行的人会同意么?他们下面可都有不少织工。”

    “若是真能比如今赚得更多,想来他们也不会去顾及下面的人,元老院不是正想招募人口么,我听说福建那边便做得不错,上海站也想效法。”

    “你倒是会想。”马迁沪呵呵笑道,但对胡八荣能够用心谋事也颇有几分赞赏。

    胡八荣又道:“此事能成,那郭大也就成了孤家寡人,到时候也便没什么顾忌了。”

    “恐怕到时候他也不会顾忌了。”

    “全凭首长的意思。”

    “你去安排吧,条件元老院早已定下的。”

    胡八荣领命而去。

    胡八荣走后,马迁沪却对其他人道:“如今水兵们已经回去,此地就剩我们几个,最近这些日子就在码头不要随意走动,休养生息,说不定马上又要行动了。”

    钱遂亭等纷纷点头。

    …………

    胡八荣很快便通过顾昌祚将一些有意的布行东主与大棉商召集了起来。

    “收花的价钱,万通行是绝不会变的。”胡八荣开门见山,这一点他早已拿定主意,也通过顾昌祚传过了一回话,只是今日来的人中多少都还有些侥幸,但一闻此言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胡东主是否还能考虑一二?”说话的中年名叫荣宗锦,是福兴号布行的东家,虽然在布行中规模不大,但行事公直,颇有些威望。

    “荣东主不必说了,事关商誉敝号也不敢造次。”胡八荣并没给这个面子,但话却没有说完,“不过,诸位的难处敝号也省得,你们只是不合受了他人挑唆,其实只是事情分剖清楚,财路又不止一条。”

    这是明说了让各家与郭增福划清界限,之前关于‘送礼’的传闻这些布行的东主多少都知道了一些,自然没谁再来出这头,看各家都默认了,胡八荣才继续说道:“敝号的意思,以后各家收的花就由我们代劳了,价钱自然不变,那些花农也不容易,就当是给诸位留个好名声了。”

    众人不好反驳,只是喏着声等待胡东主口中的那不止一条的财路。

    “各家只要将认缴的银子如数送来,敝号也承诺绝不会在其中扣些帽子,只算白当差,不过都要现银。”

    布行收花本也是现银,并无不妥。

    ‘但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疑惑写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凡是认缴收购的商家,便可获得澳洲布的包销之权。”虽然有人想到过澳洲人的事情,却没有料到万通行给出的条件会是这样。“一匹平机白布折银二两五钱来算,货到港后各家凭缴银的栈单取布,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下面终于无法安静,各家东主都在交头接耳,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的确是平机白布,不是白麻布,这条件未免太好了一点。

    荣宗锦还算有些定力,赶紧问道:“不知胡东主所言的一匹,布幅几何?”

    “自然是阔一尺二寸的标布,长为两丈。”

    这下众人讨论更加热闹了,有精于财计的马上就在心头算了起来。

    朝廷织造的官布是两尺阔,长三丈,自然不是。但民间用于贸易的标布、扣布、稀布则多是胡八荣所言的尺寸,一匹民间所产的标布合用去籽皮棉是一斤又十四两(注:16两制,斤),换成籽棉至少都要六七斤,按照往年价钱,一匹平机白布光是棉花的成本便是一两一二,而按今年来算则要到一两七八。织一匹布要七个工,这便至少又是五钱成本。此外还要加上仓储、运输、牙钱、官税,如今市面上零售的白布大抵四两八钱一匹,但布行批发的价格则要到三两多,这样中间的利润依然越来越少。但即便按照往年的价格来算,怎么也做不出来,找胡八荣所说认购一担籽棉便换回一匹标布,总不会对方只是为了算账方便吧。

    这些人自然很难想象吕宋的棉纺工厂中是如何的生产效率,岷里只要能有七万织工,这衣被天下的名号就要转移了。

    在这些布商看来完全无用的棉籽在工部那里却浑身是宝,分离完皮棉的毛棉籽,即便以后世工艺也还会存有少量短绒存留。毛棉籽进行剥绒后能分为三道绒,一道绒可用于造纸,二、三道绒可用于生产胶片与无烟火药。剥绒之后的光籽还可用于家畜饲料及食用菌培养基料,完全无一处浪费。而且工部甚至还想到了利用粗制棉籽油会造成无精不孕的特点,为大明一些有特殊需求的人士提供特制秘药。

    但无论如何,对今日来的布行来说这个条件都给得相当优厚,只要万通行真能做到的话。

    胡八荣又道:“各位或许还有顾虑,不妨直说。”

    当即有人将成本的疑惑说了出来。

    “成本方面诸位不必担心,澳洲人在天津那边的出货价格也比这高不了多少,他们自有秘法,不然就凭今年这价,敝号如何敢收如此多棉花?”

    又有人提到如何保障银子安全。

    “这个敝号早已想好,各家可以公推几名信得过的执事,一同来做此事。”

    还有人问起织工如何处置,这也难不倒胡八荣。

    提问的人越来越多,但胡八荣的回答也得到了认可。

    很快便有人做出了决定。

    “福兴号,五千两。”荣宗锦保持着一贯的理智,如今棉季还有一段时间,但能收到的棉花已然不多,这两千五百两银子对福兴号还不会伤筋动骨,而且再过几个月应该就能有澳洲布运来,权当试一试水,至少他对胡八荣已经有了些信任。

    “荣东主痛快。”胡八荣一拱手,转头对账房道:“记上,福兴号认购澳洲布两千匹,明日栈单就送去贵号。”

    “振新行,一千匹。”又有一家跟进。“银子我明日派人送来。”

    有人带了头,原本有些观望的其他各家也都纷纷有所表示,总数很快便达到了两万匹。胡八荣知道其实这些人还都有极大保留,但好歹有了这样的合作基础,便是个好的开始。

    接下来便只剩一个问题,原先的布行如何办?

    以商场论,好合好散自然不用担心,但郭增福虽然拿万通行没有办法,手底下那些人却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若是现在谁先带了头,无疑会将他得罪得狠了,还有其他一些今日没来的布行,恐怕到时也会心生怨怼,如此一来,众人又有些犹疑了。

    对这个问题胡八荣早有准备,“诸位放心,若是布行不允,其中交涉都由我来,若是布行敢找诸位麻烦,万通行也一定为你们出头。我想诸位也知道,万通行有能力为你们出头。”

    最后这话掷地有声,再没什么人提出异议。

    “今日这会倒是如首长所期。”送走了众人,胡八荣来到安全房中向马迁沪汇报道。

    马迁沪有些不解,“你不是说要成立公会么,怎么又变成了包购包销?”

    “是这,我也是向三司学的,放长线钓大鱼。”胡八荣心中有些得意,但见马迁沪一直注视着自己,还是绷起一张脸,“先让他们尝到些甜头,等这一回的买卖成了,再来说公会乃至股份公司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之后马迁沪又仔细交代,下来给顾昌祚递帖子,让他传话各家五日之内交齐银子,以免夜长梦多。这边厢还要安排护卫工作,这些银子加起来也有五万两了,不是一笔小数目。

    看来户部的金融机构要开始在这边布局了,马迁沪正这样想着,就见胡海跑了进来。

    “有人要对我们不利。”胡海带来的信息简单直白。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本草纲目》李时珍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15、《菽园杂记》陆容

    16、《见闻杂记》李乐

    17、《明史?卷二百四十?列传第一百二十八》

    18、《金陵琐事》周晖

    19、《明清上海地区棉花及棉布产量的估计》侯杨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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