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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之二

    主持不敢有违,只得上前引路,一路上心中忐忑,数次想回头再劝,却都被那男人似笑非笑神色所慑,不敢放肆。硬著头皮穿林而上,弯延小径渐走渐窄,再走片刻,就看到那个望江亭了。忽地一声娇喝:“秃子,你怎麽又来了!”

    主持面红耳赤,合什道:“还请转告你家小姐,老衲想为小姐引见一人。”

    “和尚果然都是信不住的,才刚说了输了再不上山,这会儿涎著脸的,还拉了什麽人来?”那语调十分娇横,主持面上挂不住,更怕身後那人恼了,偷瞟了他一眼,所幸他倒还算神色自若。

    “这地方已经是我家小姐的了,你怎麽还带人来?”说话间,槐树林後转出一个青衫女子,眉目如画,声若黄莺。离两人不远处站定了,将主持身後的人上下打量,目光极是放肆。那人坦然摇扇:“听说你家小姐会下棋?特来一会。”

    那丫头嘴角微挑,竟是带著几分轻视地笑:“老和尚跟我家小姐下棋,如今这座山都是我家小姐的了。看你模样像是个有钱人,你有什麽可做赌资?”

    男子朗声长笑:“博栾如此高妙之术,居然用在赌博上!看来我真是高看了你家小姐……”

    “进退取舍,成王败寇,人生哪样不是赌博?”一个清冷女声缓缓传来“分什麽高妙低劣,高宅富院里的,也不过是个绣花忱头罢了。眉儿,不用搭理他们。”

    那唤眉儿的丫头轻哼一声,扭头就走。

    主持汗如雨下,正不知如何是好,眼前却是一晃,身後那人居然已经朝前迈步,几下就到了丫头身後,眉儿听到风声,右手五指成梭,刷的声反兜过来,那人轻笑,扇子合拢引上挡开,眉儿一击不著,身子侧旋,紧跟著又是一掌劈到,却不想她快那人更快,此时已然一跃而起,向著望江亭去了。

    这亭子建在连江的绝壁上,此时亭子面江站著一位玄衣女子,看上去果然身姿妙曼,可惜戴著一顶纱帽,垂落的黑纱直垂到腰,别说脸了,手指头都看不到半根。那男子略微有些失望:“听姑娘之意,小可倒显得俗了。”

    那女子不闻不动,他又道:“即是俗人,小可也想向姑娘讨教一局。”

    那人依旧不理,他笑道:“看来姑娘是要看小可的赌资了,”说罢将手中扇子递给走到身边的眉儿,眉儿接过扇子,颇为不悦地瞟了他一言“这个东西……”不过终究拿著它走到那女子身边。

    那女子朝著扇子看了一眼,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她面前所垂的黑纱比一般女子用来遮颜的薄纱要厚得多,可那男子不知为何仍觉心头一震。

    “请.”那女子道。

    “荣幸之至!”

    二人走到亭中石桌前坐下,女子执白先行,二人你来我往,开始时都是落棋极快,下到中场,女子速度开始放慢,再下片刻,那男子也开始一步一思,可等棋盘上黑白遍布时,那女子又落子又复加快。归行寺的主持始终在一旁合什观看,那二人还不怎样,一局下来,倒是他汗如雨下,整个後背都快被汗淋湿了。

    那女子自长纱内露出半截纤指,将一枚白子摁落棋盘,身边眉儿笑道:“虽然这扇子不怎样,可我们小姐也勉强收了。”

    那男子愣愣注视棋盘,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神色颇为古怪:“今日方知人外有人。”

    眉儿噗的声笑了出来。那女子倒是神色冷静,只是看了眉儿一眼,眉儿会意,道:“胜败已分,公子请吧。”

    那男子却不理会,依旧看著面前之人,女子倒也没有不悦之色,反而神色淡淡,过了好一会,才听他声音微凝:“小可想知晓自己输在何处?”

    那女子定定注视他片刻,才答:“开盘勇而急,得利後更增狂妄,当舍而不舍,当退十而只退一,开始输在太过轻敌,中程输在过於自信,最後……大约是输在身为男子。”

    他怔怔看她,只听她那清冷如冰泉的声音徐徐而言:“输给一个女子未免伤心不甘,哪怕平局也有损尊严,因此明明可退而固守,却情愿拼死一博。”她声音一顿,扬起半点笑意,却笑的讥讽“你勿须觉得难堪,这世上的男子皆有此心疾,并非是你一人。”

    她再不看他,而是起身回到原来的位置面江而站,声音再起:“把扇子还他。”

    眉儿一怔,只得递还。那人半天也没反映,身後主持只好伸手接过,可那男子还愣在那儿一动不动。主持正急出一头汗,却听那女子道:“我还扇子给你,是因此物在他人眼中或值千金,可对我而言,却是一纹不值。”

    “那在你的眼中,什麽值得!”他问。“你要什麽只管开口。”

    那女子肩膀微动,像是在笑,随即转过头来,声音中果然带著笑意:“当真?”

    “君……君子无戏言。”

    那女子的纱帽完全遮了她的面目,可男子依旧能感觉到那一束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身上。好一会,她终於开口:“我要你所居之处。”说的一字一顿,语气中竟还是在笑。

    可周围的空气都在此刻凝结了,主持与那男子,包括所有暗中保护他的隐卫,全部怔在当地,随即便有杀气在空气中团旋而起,仿佛一触即发。

    “好!”

    谁也没有想到的,那男子竟真的答应了他。

    除了那个带著纱帽的女人没有动静,所有人都是神色大变。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我们需得再下一局。若是我输了,你要的,我拱手相送。若是我输了……就请你摘下纱帽。”男子的声音沈稳,隐隐更有兴奋之感。

    静了片刻,那女子微微一笑:“好。”

    颜三

    三日後,那男子准时到来,此次他没让那主持跟著,身後只带了一个随从。上到山崖,果然见到那女子和眉儿。

    “姑娘真是守信之人,”他笑赞。

    眉儿轻哼:“你要送大礼来,我们自然却之不恭。”

    男子笑道:“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姑娘也是认为小可……是送礼来的麽?”

    眉儿秀眉一挑,玄衣女子倒是语气淡淡:“是与不是,一试便知。”说罢已经走到桌边坐下,眉儿正要摆棋,却听那男子道:“小可这里有付好棋。”他身後随从上前来,打开手中绵盒,将里面的东西摆下。

    那棋盘盘边鼎角皆雕有细纹,贵在精致倒也罢了,可那黑白棋子浑圆之外尚有莹光,也不知是何物作就,著手却比寻常棋子沈些。“请。”那男子微笑示意。

    玄衣女子捻棋落下,子落棋盘,却听“叮”地一声轻响,轻如风铃相撞。那男子紧跟著也落了一指,居然声音并不相同,两人交错落子,亭间顿时响起轻宛拂琴一般的乐声,甚是动听。

    这东西来之不易,寻常女子见到这样的稀罕物至少也要惊叹欢喜一番,可那女子却是一言不发,男子很是意外,不由问道:“姑娘觉得这棋怎样?”

    “若是你想听到赞叹,我可无法恭维。”女子一眼也不看他,手中照旧落子不歇“若是你想借此音来扰我心绪,那就更要令你失望了。”

    男子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姑娘真是令小可欲罢不能。”

    眉儿顿时皱眉:“你这轻挑小子。”正要发怒,却被那女子阻拦了,只得气冲冲的站在一边。

    男子微微一笑,倒也不再说话,开始专心下棋。两人此番已经是第二次对弈,和上回一样,开盘依旧是此起彼落的快式,只是这一回还未下到中盘,那男子已经慢下速度,一步一思,女子倒也没有催促,可每一步的落势还是分明。那男子要皱眉苦思才落一子,女子却是手起棋落,毫无懈怠。如此下了快一盏茶的功夫,盘上白多黑少,胜负已分。

    眉儿喜上眉梢,就等那男子手上那枚棋子落下,可谁知等了一会,那人依旧将棋子捏著就是不放,她忍不住更是鄙视:“这一步落到哪里你也是输了,是不是男人?这样输不起。”

    男子拿棋的手半悬著,眼睛牢牢盯著那女子,黑黑的纱帽看不到她的眉目,他轻叹:“姑娘输了。”

    眉儿双眉一竖,却生生忍住了没有说话,因为那男子说话同时,他手中那枚黑棋已经朝著棋盘中摁落。她紧紧盯著他指端那黑子,眼看它慢慢落下,眼看它轻击棋盘後发出悦耳轻鸣,可是就在那黑子触到棋盘的一刹那,恐怕的事情发生了。

    如同眼前发生幻化一般,黑子点到盘中的同时,所有的白子,忽然一震,竟立刻化为粉尘,山崖风大,瞬间就被吹的干干净净,留下个只有黑子的空盘。

    眉儿张口结舌,半天才反映过来:“你使诈!”

    那男子盯著玄衣女子,却道:“是姑娘提醒小生,想要赢,就需摒弃男女之分。这一次,我连身为一个男子的尊严都抛却了,不知姑娘可否满意?”

    “男子的尊严?”那女子忽然一笑“怕是连君王的尊严都抛弃了吧。”

    男子一愣,半晌才道:“原来你知道。”

    “南沂凌庆帝,最喜在扇面留词,擅写瘦纂,又偏好晋侑帝的骨梅。归行寺这後山,虽被主持输了给我,可难免总有香客过来,那一日却全无往日喧嚣……再看主持那神色,如是还不知你是谁,就委实太可笑了。”

    男子听她徐徐道来,眼中大亮,不由得朗声笑道:“姑娘果然聪慧。”说著朝盘上一指“我已经赢了。请姑娘遵守承诺。”

    他眼睛闪闪发亮,紧盯著她。

    不错,他是南沂皇帝乔棣,掌控整个国度的男子,竟要用这样的方法去看一个女子的面容,实在是她令他好奇之极、著迷之极,虽然不知道她长相怎样,可是他从未对一个女子有这样的渴望,非赢不可的渴望……

    他看著她,山风拂动她帽沿上的黑纱,一点朦胧面目也看不清楚,可他就是觉得,他会对她著迷,她那独特风姿,和他所见的女子完全不同。

    一时间,无人说话,眉儿在一旁干著急,却也不敢打扰她。静了好一会,却听她忽地一笑:“胜败已分麽?”

    说话间,她也拿了一枚白棋在手,往棋盘上放下,乔棣看著她落棋的去势,心中一动,想去阻拦却已不及,只听“啪”的一声,随著那粒白字落盘,同样的情景竟再现了。只是这一次,化作粉尘的竟是黑子,同样的,变成粉沫的黑子也随即被风吹散,光秃秃的棋盘上只剩下她刚刚放下的那一枚白子。

    一切转变的太快,眉儿简直已经应接不暇,张大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而乔棣神色一黯,终是苦笑摇头:“竟被你瞧出来了。这东西……亏他还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竟然这样轻易就被看穿,你是怎麽看出来的?”

    “这棋盘落子有音,又有谁会喜欢每下一步皆有杂音。想来应该是有特别用意。”那女子也不隐藏,缓缓道来:“而你落子时,虽然白子碎沫,可只要细看却会发现,不少黑子也有了裂痕,看来这东西只能受得了那相同力道的一击,自然经不起第二回。”

    乔棣再度长叹:“都是那小子误我!可是这样一来,你我应当……都不算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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