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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黄昏时分,一架由香港返台的班机缓缓降落於桃园国际机场。

    当乘客都纷纷下机舱,前往入境海关口时,空服员则在机舱做最後的巡视。

    在商务舱右边靠窗的位置,有一个头靠着窗户熟睡的乘客,他睡到发出规律的呼吸声,走近还可以听见浓重的酣声。

    空服员惊讶於这位乘客的好眠,竟然飞机降落的震动都吵不醒他。

    「先生,先生。」空服员弯身呼唤,轻柔的语调是生怕惊吓到人,无奈乘客动也不动,一开始的轻声细语也忍不住变成了大声嚷嚷。

    「先生!起床了先生!」

    「呼—呼—」无奈的,回应空服员的仍是规律酣声。

    空服员见状,只好试探性地触碰乘客肩膀,轻轻摇晃。

    「先生,先生,飞机降落了。」

    可惜,男人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继续熟睡。

    「怎麽了?」座舱长走了出来,询问空服员怎麽回事,直到看清了坐在位上的乘客,这才了然。

    「这位是李先生,他特别注明,如果他睡死了,要用力摇醒他。」座舱长出马,果然气势非凡—「李先生,李先生,起床了,别睡了。」一反对乘客有礼的态度,座舱长十分粗暴的抓着这位先生的肩膀,比照十级大地震的震度,用力摇晃他。

    李嘉睿睡到不省人事,如此剧烈的摇晃也只是让他的头随着幅度摆动,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直到「叩」一声响起。这麽清脆响亮的声音,是他的头撞到了机舱强化玻璃的撞击声。

    空服员连同座舱长不禁倒吸一口气,生怕这一撞撞出个客诉来。

    「唔……」被敲了那麽重一记,李嘉睿才转醒。

    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只让他看见眼前有两道隐约人影,花了三秒钟的时间,他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家里,而是在飞机上。

    「飞机降落了?不好意思,我很累。」抬手摸了两下撞到的地方,李嘉睿打了个哈欠,再伸了个懒腰,并发出一声使力的接助词,站了起来。

    「又只剩我一个,哈哈哈。」站起身来环视四周,他发现整个机舱只剩他一个乘客,不禁搔搔头乾笑,不好意思地对两位空服员道:「抱歉,造成你们的困扰。」

    没有追究头撞到一事,顶着一张没睡饱的脸,李嘉睿下了飞机,前往入关口。

    大排长龙的人潮,大多是风尘仆仆的旅客,脸上多是挂上游玩後愉悦又疲惫的神态,少部分看起来是出国洽商的,有些甚至给人乌云罩顶的感觉。

    而李嘉睿,脸上只有想睡觉的神情。

    这一回在大陆待了两周,工厂的一连串状况让他疲於奔命,真的太累了……

    从海关处取回自己的护照,不久,李嘉睿推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心想着要去哪呢?有哪个地方可以补充他枯竭的力量呢?

    这时,心自然而然的冒出一个地方,连带浮现一张老是用冷脸对他的面孔。

    「铃铃铃铃铃—」

    可惜,才刚开机的手机有了反应。光听这来电铃声,就让他有种毁了的感觉,但又不能不接。

    「蒲小姐,你真的很会算。」没好气的口吻道。

    「李先生。」电话那头传来年轻女生的声音,口吻一板一眼的。「董事长的车已经到了,你出机场就会看见了。」

    她口的董事长,正是李嘉睿的父亲,而这个打电话来告诉他车到了的女生,是他父亲的特助蒲铮。

    李嘉睿用深呼吸平复心的不满,他告诉自己不能迁怒,这事跟蒲小姐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一切,都是他老爸那个死老头的错!

    「我知道了。」他模棱两可的给了四个字。

    「李先生的意思是要不要上车呢?」可惜,蒲铮太了解李嘉睿的个性,不让他打混过去。「董事长和夫人想跟你一同用晚餐。」

    「你就不能当做不知道吗?」李嘉睿忍不住抱怨。「我还不想马上回家。」

    「夫人让我订餐厅,我预约了飞月小馆,点了你爱吃的酱烧肋排和猪脚。」

    「该死!」竟然用美食攻势!胜之不武。

    这两周待在大陆,台湾这里的美食是他最想念的东西,太过分了,订的还是他最喜欢的江浙小馆,以及他爱的菜色。

    不想立刻回家见父母、听他们碎碎念,但是……他想吃好吃的东西。

    「李先生,你的意思是?」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没有高低起伏。

    李嘉睿在内心天人交战好一会儿,最後仍拜倒在食物攻势之下。

    「你赢了。」他咬牙切齿道。

    「那麽待会见。」蒲铮见目的达成,也懒得跟他多废话,随即挂上电话。

    李嘉睿也收了线,推着行李出机场,一出机场,果然就看见了父亲的司机就站在门口等待,看见他时还拚命挥手,怕他逃了似的。

    「少爷!」

    「说过多少次了,叫我阿睿。」李嘉睿走向那年轻司机,纠正他的叫法。「走吧,去飞月小馆。」

    带着上断头台的心情,李嘉睿走向父亲的座车,坐了进去。

    这个父亲新聘不到两年的年轻司机,开车技术非常好,车速快,但车体稳定不晃动,就连切换车道时的加速都让人无从察觉。

    支着下颚,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想到要见父母的这件事情,李嘉睿不禁有些烦闷,以至於他—

    「唉—」

    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七点钟的时候,李嘉睿被送到位於偏僻巷弄里一间一稍不注意就会miss掉的小店,叫飞月小馆。

    车缓缓的停在店门口,木质的装潢、昏黄的灯光、长长的板凳,给人乡下姥姥家三合院的味道。

    还没下车,李嘉睿就看见店门口站了一个人。

    不高的个头,但有女人婀娜的身段,穿着浅色套装跟高跟鞋。那女人明明有张清秀的脸庞,可惜她不笑,挺起的背脊也让人感觉到她严谨的个性,而眼神向来淡漠,难以亲近。

    她叫蒲铮,十分尽忠职守,让他老爸赞不绝口,而特地拔擢上来的特助。

    李嘉睿一下车,就听见她一板一眼的口吻喊他一声「李先生」。

    「辛苦了。」李嘉睿轻应一声。

    不知为何,看见这个女人,就让他全身不自在,大概是因为蒲铮很严肃,而他很不正经的关系吧。没办法,两人的属性天生相克。

    不过说也奇怪,明明个性不合,可每每看见蒲铮,他就会想要闹她一下。

    欣赏的眼光故意换成夸张的调戏目光,他看着她的腿,调侃道:「你的腿还是这麽好看。」

    听见他这算是骚扰的话,她的反应是狠狠瞪他一眼,警告道:「放尊重点。」

    「我一直都很尊重你美丽的双腿。」他一脸笑咪咪,俨然就像个登徒。

    要不是这家伙是她敬爱的老板和夫人的独,她一定会把高跟鞋脱下来往他头上敲,而不是火大的丢下一句,「白痴。」转身就走。

    被讨厌了。李嘉睿暗笑,摸摸鼻,跟着走进店里。

    「阿睿!来来来,快坐下来。」张家珍看见很久不见的儿,心情大好,她起身来拉他入坐。「小铮,还是你厉害,阿睿每次下飞机就跑得不见踪影,但只要你call他,他就会出现。」她忍不住想赞美蒲铮的call人技术。

    「我就说蒲铮的能力很好,你说,我没有提拔错人吧?」头发有些花白的李华光,脸上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不过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错认李嘉睿和他的关系,他们父的五官有够像。

    三十岁的李嘉睿是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浓眉大眼的他,走在路上会吸引无敌女人的注意,而上了年纪的李华光,则多了一股年男人的成熟味。

    「是是是,你很厉害。」张家珍白了丈夫一眼,一脸的没好气。

    妻的白眼没有让李华光不悦,反而大乐,就像年轻男孩,故意要欺负女朋友的那种心情。

    「我就跟你讲,我看的是蒲铮的能力,你非要怀疑我想偷吃,拜托,她都可以当我们的女儿了。」

    「阿睿,你来评评理,你说妈妈怀疑的有没有道理?你小时候爸爸是不是常常偷吃?而且还老是找年轻漂亮的阿姨来当秘书?妈妈哭过多少次?」张家珍年过五十,气势仍跟年轻时一样,咄咄逼人。

    「啧—」被翻旧帐的李华光脸色微红,面上有些挂不住。「你别在小孩面前提这个,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你不知道女人可以记恨一辈吗?」张家珍双手环胸,掀唇冷笑。

    「对不起,老婆,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等一下我们就去挑礼物,我买单,你开心一点好不好?」李华光涎着脸陪笑。

    相信任何一个人看了这景象,都不会怀疑这对夫妻的感情,认为丈夫非常疼爱妻。但看在李嘉睿眼,却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他是开心的,父母的感情越来越好,越来越有话聊,甚至可以拿年轻时候的事情当做笑话来说嘴,不影响彼此的感情,但从小看着父亲出轨,看着母亲伤心欲绝的模样,现在又看着他们甜蜜,他心里的感觉……真的很难说明白。

    「好了没?你们是在演哪出?」李嘉睿挑了个位坐下,故作不耐烦地对父母说道,因为他不想再听父母玩笑似的提起过去的事情。

    「你老爸疼你老妈,你有意见?」李华光对儿说话的口吻一向这麽没有长辈样,比较像大哥。

    「我哪敢,等一下皮带就抽过来了。」李嘉睿虽是这样说,可听起来没有害怕的感觉。

    「知道怕就好!」李华光朝儿作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一家人说说笑笑。

    蒲铮在一旁看着,没有插话,用面无表情来掩饰内心的羡慕。

    她母亲生下她之後就体弱多病,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十年前,父亲也因病逝世,留下她一个人。

    她常常想起爸爸、妈妈还在世的时候,非常相爱的父母,也常常像这样,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聊天。

    所以,她很喜欢会让她联想到父母的李董事长和他的妻,况且他们也真的是很好的人,因此每每听他们提起独李嘉睿,她就会觉得火大!

    她想,大概是因为嫉妒,所以愤怒吧。她嫉妒他能拥有这麽好的父母,因而对他不太回家的行为感到恼火,觉得他不懂珍惜。

    不过无论她对李嘉睿有多少不满,参与李家的家庭聚会时,她向来都是个无声的客人,用平静的外表掩饰她内心的小剧场,其实小剧场里,她已经把李嘉睿抓来飞踢十连击!

    想到那画面,她嘴角不自觉上扬,直到手机震动铃响,低头一看手机,她脸色大变。

    「董事长,夫人,我有事情先回去了。」蒲铮看完讯息之後,起身告退。「明天开会要用的资料,我会用e-mail传给您,晚上点之前会收到。」

    「小铮,留下来一起吃饭,吃完再回去嘛!」跟儿聊天聊得正开心的张家珍,听见蒲铮要走,连忙要挽留。

    「我有点急事,得先走。」蒲铮不得不拒绝这个诱人的邀约。

    李嘉睿正在进攻卤得入味软Q的猪脚、大啖美食时,他从蒲铮的语调听出了不对劲之处,他忍不住放下筷,没有继续进攻第三块。

    怎麽回事?这女人……怎麽有点慌的感觉?

    发生什麽事了吗?

    「小铮,留下来一起吃饭嘛,这麽急着回家做什麽?你也是一个人。」张家珍向来疼惜蒲铮,对她不像对待丈夫的秘书,比较像女儿。「一桌都是臭男生,留下来陪我壮声势。」

    如果是以前,她绝对不会拒绝董事长夫人的要求,可今天,不行。

    「我再补偿您好吗?今天……真的不行。」她的神情流露出了为难。

    「那就改天吧,让阿强送你回去。」李华光发话了,也让司机送她回家。

    「抱歉,我先走了。」蒲铮欠完身,转身就走了。

    看着那女人的背影,李嘉睿有股不太好的预感。

    蒲铮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

    接到消息後,她用最快的速度把工作处理到一个段落,接着请光所有的特休,并利用关系拿到一张最快飞往洛杉矶的机票,在接到讯息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她人已经踏上了美国领土。

    一路上,她没有太多反应,有些木然的看着新闻剪接的画面—美国知名旅游节目主持人蒲兮,在高速公路上卷入连环车祸,引发大火烧车,伤重不治。

    蒲兮—是大她十二岁的亲哥哥。

    蒲铮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哥哥了,只记得她跟哥哥不对盘,很早就分开来生活,两人的亲情淡薄。

    想不到再次得到他的消息,却是他的死讯。

    「蒲小姐。」

    呼喊她的,是一名在美国执业的华人律师,他叫Peter,是哥哥的好朋友,特地到机场来接她。

    直到有人呼喊,蒲铮才从恍神恢复正常。

    「你好。」她点了点头。

    「节哀。」Peter的眼神充满了伤怀,为失去好朋友而难过。但现在,他的朋友需要他处理身後事,他没有伤心的时间,待一切事情都处理好了,再尽情哭泣吧。

    「我很好。」蒲铮说,脸上一点伤心的痕迹都没有,她是真的很好。

    毕竟这麽久没联络了,她不知道要从何难过起。

    「我没有太多时间,我是来处理我哥哥的身後事,是你说有一些件需要我亲自跑一趟美国办理,现在我人来了,请你用最快的速度办妥,我还得回台湾工作。」蒲铮的态度是冷淡的,甚至给人不近人情的感觉。

    才刚下飞机,就这麽急着想要处理完所有的事情,然後回台湾工作,这样急躁的性,让Peter楞了一下,然後笑出来。

    「笑什麽?」

    「我只是笑你跟蒲兮说得一模一样,他曾说我会喜欢你。他那个爱乱讲话的疯,总算说对了一件事。」Peter帮她提了行李,放进後车箱。「蒲兮的後事会由他的经纪人办理,他有很多死忠的粉丝,你知道吧?他的离开,在美国引起不小的震撼。」他替她开了车门。

    蒲铮没有回答,坐进了副驾驶座,扣上安全带,沉默盯着眼前笔直的公路。

    她很多年没有跟哥哥联络了,只知道他从以前就很爱玩,很喜欢挑战极限。年轻时爱玩极限运动、爱冒险,常去一些常人不会去的地方探索,後来被朋友引荐进美国一家电视台,担任旅游节目的主持人,他非常受欢迎,就连在台湾也有不少粉丝喜爱他的节目。

    但是,她从来没有看过哥哥的节目,一次都没有。

    「既然他的身後事有人处理,那要我来干麽?有什麽件要我签?该不会是他留了什麽麻烦事要处理吧?」以她过往对自家兄长的了解,他还满有可能会做这种事。

    「蒲兮说的没错,你真的很聪明,你也知道,那家伙喜欢给别人找麻烦。」

    「从见面到现在,你总算说了一句人话。」蒲铮不禁脱口而出。

    Peter笑出来。「你果然是那家伙的妹妹。」

    她闻言反倒皱眉,不爽地道:「从小到大,我最讨厌听见的就是这句话!」

    「我真想见你跟蒲兮斗嘴的模样,我想,能跟他旗鼓相当的对手,全世界大概只有你了吧—到了,这里。」Peter把车开到了医院停车场。

    见状,蒲铮顿时感到胃酸逆流,会来到这里……难道是要她认屍?

    要她看哥哥不完全的屍身?看他没有活力的模样?

    这样的心理准备,她没有……

    「往这里走。要你来,当然是因为蒲兮留了比遗产还要麻烦的事情要你处理。」

    听到这,蒲铮一头雾水的跟着Peter在医院里绕来绕去,最後,来到了烧烫心的加护病房。

    透明玻璃隔绝了外界,为了保持无菌空间而必须管制要探视伤患的家属。在那张大大的病床上,躺了一个脸上、手上、脚上都有烧烫伤痕迹,至今仍昏睡的小男孩。

    「你一定没见过他,他是蒲兮的儿,他叫蒲靖庭,今年岁—蒲兮指定你为小孩的监护人,代管他留给小靖的财产,直到他满二十一岁。」

    「什麽」蒲铮忍不住失控的大叫一声。

    她哥哥有小孩?那个不负责任又爱玩的疯竟然有小孩!

    她当姑姑了,为什麽她现在才知道?

    等一下,这些都不是重点,而是—蒲兮那个王八蛋,竟然把小孩的监护权给她这个多年没联络的妹妹小孩没有妈妈吗

    「他们夫妻……一言难尽。」Peter看出了她的疑问,苦笑回答。

    蒲铮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冲动—把她哥从棺材里挖出来,叫他说清楚,他到底在搞什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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